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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散场,灯光大亮,观众陆陆续续离席。
卢飞宇身体瘫倒,一副人快不行的样子,蒋舒喻出去必须先等他走,被迫堵在原座位,她喊了几声卢飞宇没反应,逐渐不耐烦了,拍了拍他后脑勺:“瞧你那没用的样。”
“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吓人的电影了。”他气若游丝道,“救命啊,晚上不敢去上厕所了。”
宁酒微微一笑。
以前有一部家喻户晓的某部电影,被称为最恐怖的电影TOP1,比这部恐怖片还吓人。
那时候她没当回事,跑去看了,后遗症相当严重,吓得连家都没敢回。
成天跑顾暮迟家,跟屁虫似的,他走哪她就走哪,一惊一乍的他嫌弃死了。
一路上,他跑去厨房灌个水,她都要扯住他袖子不松手。
顾暮迟:“我上次提醒过了,你非不听我话。”
“但刺激啊。”宁酒蜷缩沙发,毫无悔悟之心,“过几天就能忘记了。”
这番话一出,顾暮迟诧异地瞥她一眼:“你可能把自己的调节能力想象得太完美了。”
宁酒:“……”
伴随卢飞宇骂骂咧咧的声音,四人往放映厅外面走。
她的回忆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顾暮迟从小学五六年级起,嘴巴越来越欠越来越毒了。
小学低年级,那个沉默寡言,偶尔还会露出负面情绪的顾暮迟,早已消失无踪。
他的成长路线,是专门走了一条让人气吐血的道路。
宁酒印象里,还留存着曾经躲在衣柜里的顾暮迟。
显出几分脆弱的情绪。
像上辈子存在的人。
跟现在完全没有一点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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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宁酒已经明白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死亡。
她有时候思考,如果亲近的人去世了,再次见一面的话,是鬼也能接受。
因为心中有个信念,那些离开的人,不忍心伤害曾经爱护过的人。
宁酒的爷爷去世时,她这么想过。
小学三年级,顾暮迟的外婆离世,她也这么想过。
老小区的人情味浓厚,街坊邻居经常互相打听别人家里的底细。
某次父母的闲谈,宁酒无意间听到了顾暮迟家里的事情。
钱奶奶和陈建生了两个女儿,女儿们分别成家立业,大的去了国外,小的嫁的近,住在松远市中心的东边小区。
婚姻幸福,夫妻恩爱,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出了点事,小女儿离婚再嫁,将八岁大的顾暮迟托付给父母照顾。
钱奶奶喜欢小孩子,经常陪顾暮迟去楼下散步,同时对宁酒态度慈爱,把她当做另一个外孙女。
宁酒上下楼偶遇钱奶奶,她会很神奇的,从口袋里掏出奶糖,毫无例外。
9岁那年,冬天下起了纷纷扬扬鹅毛般的大雪,她给两小孩编织了两顶毛线帽子,一蓝一粉。
顾暮迟偏爱深色,对蓝色不太喜欢,嘴里嫌弃,一到冬天,必定每天戴它出门。
而宁酒收到这份礼物,别提多欢呼雀跃了,成天套头发上,跟同学们炫耀。
这样慈祥的老人,宁酒曾经发自内心喜欢她。
钱奶奶身体硬朗,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然而人生无常,某个夜晚,她不幸出了意外。
救护车迅速出动,送她去医院进行抢救。
宁酒的父母急忙开车过来。
乔母牵着宁酒的手往里面跑,冷空气潮湿,风刮着眼睛,像刀子划在玻璃上干涩难忍。
医院的味道并不好闻,消毒水浓烈。黑暗吞噬了窗外的世界,头顶白炽灯的光,极其惨白。
所有人站在手术室外,没有一丝血色。
风愈来愈大,外面不知何时起,雪花夹雨丝飘落。
宁酒气喘吁吁站定,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等见到顾暮迟脸色黯淡,静静坐椅子上,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渐渐察觉到某些可怕的事情。
陈建站在一边,涕泪横流,寂静的走廊里,响起粗重压抑的哭泣声。他猛锤胸口,干燥蜡黄的脸颊淌过泪水,留下数道沟壑般的痕迹。
走廊的窗户没关,风尖啸而过。
厚重的羽绒服包裹身体,宁酒的身体依然很冷。
没有一个人说话,任由沉默蔓延。
她听不清附近的人在说什么,眼睛里只看到了顾暮迟一人。他低头表情不清晰,手指紧紧攥成拳,像凝固的雕像纹丝不动。
陈建哭完一阵,空荡的走廊响起他崩溃的声音:“前几天她说要给他买百科全书。”
几人沉默地听。
“下雨天为了他的生日礼物,一个人跑去书店买书。”
“……”
说到这里,他终于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恶狠狠指向顾暮迟:“这个害人的灾星,干脆把我也克死算了。”
宁父乔母连忙劝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事跟暮迟无关。”
陈建丧失理智,激动到胡言乱语。
关于事情的经过,从只字片语中渐渐成形。
顾暮迟的生日在1月3日。
前几天,钱奶奶做好打算,准备买一本自然百科,给他当生日礼物。跟陈建提过几次,然而陈建没放心上,她自己也忘记了。
生日那天,突然想起来,天色已经晚了。
饭桌上顾暮迟一声不响,没提任何要求,钱奶奶不舍得他失望。
外面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书店还没关门,她打了把伞慢慢往小区外面走,路上点了点手里的钞票,想给外孙一个惊喜。
直行前方是条六车道的大路,车流来来往往,几辆临时停放的电动车阻挡了人行通道。
她往车道的方向绕了一圈。
雨越下愈大,模糊的夜色下,一辆小汽车偏向右方,失去控制,径直撞向电动车所在的位置。
从交警那里询问出这些具体的细节,汽车司机醉驾,这才出了车祸。
陈建听到一半再也忍不了,动手狂揍那名神志不清的司机。
哀嚎声和毒骂同时响起,这幅混乱的场面,经过几名交警的阻拦,渐渐得到控制。
司机押送到公安局处理。
陈建去手术室外等手术结果。
没有任何人愿意看到这场意外,可意外发生了,总要有个人负起这份责任。
是谁导致了这个结果?
如果钱奶奶没有去买书就好了。
如果司机没有酒驾就好了。
那么多凑巧的如果,其中一个中止,意外就不会发生了啊,大多数人会这样想,包括陈建。
肇事司机被交警带走,压抑的怒气无法宣泄。
而那个男孩,脑袋低垂,承担了陈建撕心裂肺的痛骂。
“是你的错!”
“老婆子因为你出事了!”
宁仁永拉住了陈建,却堵不住他的嘴。
走廊回荡着老头子粗狂的叫喊,路人们往这里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宁酒呆呆站在旁边,至始至终他低着头,唇瓣颜色苍白。
她的鼻子酸胀,远远看着,一时之间不敢打扰他。
冷风穿过走廊,陈建还在发疯。
她瑟缩地抱起胳膊,恍惚间,仿若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带了几分艰涩。
“对不起,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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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将近三个小时,医生神情疲惫,从里面出来,平静宣布了死亡结果。
走廊再度爆发陈建难以接受的哭泣声。
医生面带歉意,然后跟在场唯一情绪稳定的成年人,进行了按部就班的沟通。
一名家属情绪失控,另一个还是小孩,宁父便替钱奶奶走完了最后的手续。
宁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的泪,更不记得那天如何结束的。感觉像一场梦,回过头的时候,迎来了钱奶奶火化后的骨灰盆。
八天后举行葬礼。
做完遗体告别仪式,当天陈建去小区附近的酒店定了丧事酒席。酒席上的大人们高谈阔论笑容满面,把死亡看得风轻云淡。
宁酒心情沉重,完全没有胃口,寥寥草草喝了几口饮料,便跑下桌找顾暮迟,只可惜没找到。
这几天他没去上学,一个可能的猜测在脑海里形成,宁酒跟家里人打完招呼,独自跑回家。
陈建年纪大了记性差,生怕把自己关在门外,特意在走廊的消防设施里放了把备用钥匙。
顾暮迟曾跟她提起过,此时站在门外,没人开门,她犹豫了下,最终担心战胜了理智,找到备用钥匙开了他家门。
推开他卧室的房门,放眼望去,里面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声:“顾暮迟?”
没人应。
她挠了挠头,以为他太难过,跑附近公园散心去了。
正要抬脚离开,衣柜内不慎透露了一声克制的咳嗽声,极隐秘,响了一下马上消失。
脚步顿住,她慢吞吞往衣柜靠近。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
以往那个眼高于顶,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蜷缩狭小的地方,清瘦单薄的身躯盖了几件毛衣。
昏暗的柜内,突然的光亮使他睁开了眼睛。
宁酒蹲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柜子外面的光线照亮了半张脸,唇色略显苍白,两颊却泛起异样的红晕。
她就这么盯着,不知道多久。
11岁的小孩,消化不了太沉重的打击。
顾暮迟生病了,没人照顾他。
眼前冒出医院走廊里的一幕,耳边响起他那时候艰涩的回答,宁酒眼睛一酸,用力眨了下眼睛,这才把眼泪憋回去了。
她不管不顾钻进衣柜。
顾暮迟闭着眼,嗓音带着缺水后的沙哑:“你进来干什么?”
“里面暖和。”宁酒缩在他身边,衣柜空间小,挤两个小孩不成问题。
正如宁酒所说,里面确实十分温暖,冬季衣服沾染上了顾暮迟的温度,如同被窝,甚至比被窝还要更暖和。
他又说:“我生病了,容易给你传染。”
“我不在乎。”她小声说,“而且我前几天感冒了,没那么容易被传染。”
一阵沉默。
顾暮迟扯了扯唇角,呼吸深深浅浅十分不规律。
他意识昏沉,一双冰凉的小手触碰他的额头,他睁开眼,费劲地扯了一句:“你的手很冷。”
“我跑回来的,外面下雪了。”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贴住,“正好给你冰一冰。”
她说:“电视剧不都这么放的吗?女主角在外面捧了一手雪,塞进布袋里给男主角降温。”
“……”
“所以,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那你出来,我们去医院看病吧。”
“……”
顾暮迟比想象中的固执。
他坚持做的时候,没人能劝动他,他坚持不做的事情,更没人能说服他去做。
宁酒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用她的手给他降温,直到染上了同样滚烫的温度。
他模模糊糊睡着了。
睡得不是特别安稳,梦中呓语,声音很轻,宁酒凑近了耳朵,听到他连喊了好几句对不起。
他始终记得陈建的责怪。
并将责任全部推到了自己的头上。
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不该过这个生日。
也是因为这个生日,钱奶奶才会去世。
尽管他对买礼物不知情,没指望过生日。
可当人去世了,任何理由都被一点一点放大,亲人的不理解和怨怪,让他无法释怀。
宁酒从小是个小哭包。
她控制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亲近的奶奶去世,好朋友陷入负面情绪的旋涡,她无法承受这个年纪承受不了的事情。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人会死亡,为什么会出现意外这种可怕的事情。
她握住顾暮迟的手,一遍遍跟他说:“不是你的错。”
“都是司机的问题。”
“是他喝酒开车,是他的错。”
梦里传来一个个温软的声音,拂过他的脸颊。
不断有人重复“不是你的错。”
温暖,深入内心,即使他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无尽头的黑暗通道,前方却伸出了一只手。
稍稍一用力,轻而易举把他从深渊里拽了出来。
顾暮迟忽然从梦魇中挣脱。
出了一身的汗,他略显茫然,眼神定焦,一个纤瘦的人影低着头,滚烫的眼泪坠落,砸到他的手背。
宁酒的眼睛红通通,见到他醒了,连忙擦干眼泪:“你好了吗?”
顾暮迟仰躺了一会儿,她努力上扬嘴角,对着黑暗里的人,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他怔怔地盯着她的笑,想起刚才的梦,声音不自觉低沉:“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你去医院,我就答应你。”她反提了一个要求。
“嗯。”
他闭上眼睛,手指动了动,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仍然忍不住说:“可以——
“抱一抱我吗?”
只是想重新感受一下。
触到她手心,从皮肤弥漫到心脏深处的温暖。
他不带任何的目的,作了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没再提出的要求。
两人都不算懵懂无知的年纪了,他正犹豫要不要补充几句话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还不到一秒,宁酒猛地扑了过去。
毫无顾忌的,紧紧,紧紧的抱着他。
“宁酒,我没外婆了。”说不清胸口的冰凉,是她的眼泪,还是内心的痛楚所造成的幻象,他沉沉的眼神落到衣柜门,门边缝隙渗了点光进来,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宁酒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轻声说:“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