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我娘说,皇上龙章凤姿,很是英俊呢!” 苏韵巧正在兴头上,心思飘忽着,浑然不觉言辞间犯了妄议君上的忌讳。
“你娘怎么见过皇上呢?”
“我…” 苏韵巧恍然回过神来,一张秀面涨得通红。
回身见周琴也探究着看向她,跺了跺脚,索性和盘托出:“那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当然啦!” 赵雁儿没心没肺答应,一旁的周琴和明丹姝也颔首。
“我…我爹其实是街道司的勾当官…” (街道司见注释1)
“原来你是官家小姐啊!”
“也不算…”
街道司在京城这方金雕玉砌的地界,只能算是个连宫门都够不上的芝麻大点儿的衙门。
“只是我今年已十七了,赶不上来年选秀,我娘打听到了这个入宫的法子,便…使了银钱…”
苏韵巧自小便生得水灵可人,她爹娘便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指望着女儿一朝侍奉君王,家中鸡犬升天。
“进宫这样好吗?” 赵雁儿喃喃不解。
“呵!” 周琴闻言秀眉拧成结,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思,沉着心事自言自语叹道:“宫中有什么好的?” 便不再言语。
“都收拾好了吗?” 黄嬷嬷推门而入,打量几人片刻,“可有会写字的?”
赵雁儿下意识看向明丹姝,她可是见过拨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连百戏班教她们识唱词的先生都赞过呢!
“你会写?” 黄嬷嬷问道。
“是。”
“随我来。”
“嬷嬷稍等!” 苏韵巧揉着帕子思忖片刻,追上去扶着黄嬷嬷的手臂,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我…我也会写字。”
她娘说过的,进了宫要拔头冒尖,才能被选到皇上跟前儿。
黄嬷嬷却并未接下银子,瞥见苏韵巧期冀的眼神,转身望向那扇开着的小窗。
眉头紧锁,对几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敲打道:“在后宫,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不一定走得到…你们的路,远着呢!”
“嬷嬷…” 也不知苏韵巧听没听进去,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嚅嗫道。
“你和我来。” 黄嬷嬷带着明丹姝绕过两道小门,到了一处极是不起眼儿的偏室,难得和颜悦色道:“去吧,写完了再出来。”
明丹姝推门而入,还未及站定,便被人迎面揽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哽咽之声:“我的姝儿!”
“姨母。” 多年不见,记忆中的面貌已模糊了许多,可明丹姝仍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张与她娘亲肖似的面孔。
眼前的人,正是如今后宫之主——太后刘氏。
明丹姝跪地叩以大礼,正色道:“丹姝与继臻,谢姨母多年照拂!”
明丹姝的母亲出身河阳刘氏,与出身骠骑将军府的当今太后是同姓连枝的堂姐妹。
“好孩子,快起来!” 太后还未待她大礼行完,便将人扶了起来,慈眉善目不住端详着:“好孩子,你受苦了。”
“太后与姑娘叙话,奴婢在外守着。” 琼芝姑姑见此一幕很是动容欣慰,柔声慢语推门出去。
“清减许多,” 太后握着她的手,一刻不曾松开。提起旧事,欲语泪先流:“当年之事,是我有愧于明家。”
当今皇上祁钰生母恭怀皇后早逝,祁钰六岁起便养在她膝下,虽不是她亲生的孩儿,可近二十年来,二人的情分丝毫不逊于血脉相连的嫡亲母子。
早年间,先皇为磨砺太子进益,亦恐太子少时体弱不堪重负,江山后继无人,有意扶持丰王。
却不曾想养虎为患,丰王多年筹谋,一朝发难,竟与太子势均力敌。
五年前,夺嫡之争牵涉外朝内廷,前朝丰王与时为太子的祁钰针锋相对,后宫丰王生母假借先皇后之死大做文章,企图挑拨她与祁钰的母子关系。
风雨飘摇时,身为太子肱骨的太傅明章,首当其冲。
贪污军饷一案,丰王党羽布置及其周密,利用民间群情激愤的节点,势不可挡。
祁钰可腹背受敌时,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明家,打落牙齿和血吞。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明章自祁钰六岁开蒙时,便为其太傅。十数年悉心教导,如兄如父。其人之死,明家之冤,始终是祁钰心头血泪。
眼前的恢弘胜利,哪一步不是血肉模糊…
“父亲曾说过,当今皇上必是一代圣君明主…明家,为黎民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明丹姝亦是同时打量着这位记忆中宠冠后宫的刘氏贵妃,如今的六宫之主…在这五余年间,似乎憔悴了许多。
“万幸皇上并未辜负太傅之心。” 太后轻抚着明丹姝额发,怜爱不已:“只是委屈了你与继臻。”
“当年,是姨母让徐大人救下我与阿臻的吗?” 明丹姝道出藏于心中多年的疑问。
明家事发时正逢北境战火,先皇为平息物议沸腾,只得快刀斩乱麻。
她与阿臻,当时正在自河阳外祖家回京的路上,在京皇寺蒙徐家搭救,才躲过一劫。
“非也。” 太后感叹劫后余生,“明家案情封卷落定数月后,徐泓才将你姐弟二人幸免于难的消息告知皇上。”
自那以后,一直以来持身中立的徐家,表明了导向东宫的态度,太子与丰王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方才逐渐迎来转机。
今朝,与丰王长达十年的皇位之争,尘埃落定不过数月,硝烟血气仍依稀可辨…
太后此时想来仍觉心惊,“皇上顾念徐家之功,这才下旨立徐方宜为后,徐氏满门加恩。”
“原来如此。” 明丹姝当年不过十二岁,对其中许多事情知之不详,如今才亏得一二。
徐家,挽狂澜于既倒时,扶东宫于大厦之将倾,当之无愧的从龙之功。
“百戏班…是皇上的布置吗?” 她问道。
心思玲珑,一点即通。
“当年,徐泓先是将你姐弟二人藏于皇寺,以明府与你二人年岁相仿的下人尸体瞒天过海。”
太后犹记得当年得知她姐弟二人生讯时的惊喜…大隐隐于市,不论将她姐弟二人送往何处,总是不安心,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照料着。
“丰王耳目众多,我与皇上深感不安,便想出了将你们安置在百戏班的法子。”
“阿臻入军中的安排,也是皇上的主意吗?” 明丹姝记得,到了百戏班不久,太后便派琼芝姑姑露面,照拂于她。
“是。”
“只是…”
既然徐家如此得力,为何姨母与皇上…始终有意瞒下阿臻在军中的消息。
游走于百戏班的经历,让她深知人有千面,心有千变,话到嘴边又咽下。
“姝儿聪慧,可知我此番让你进宫的用意?” 太后并未追问她的欲言又止。
皇后入宫以前,后宫大权仍握在太后手中。
教坊司归内侍省掌管,受太后懿旨,此番明丹姝进宫,皇上并不知晓。(内侍省见注释2)
“姝儿明白。” 明丹姝一直低垂的眼眸抬起,神如春梅绽雪,坚定道:“明家的门庭,一定要再立起来!”
“刘氏,这一代并无出挑的适龄女儿…” 太后收敛了面上的柔和笑意,于深宫沉浮数十年磨砺的锋芒毕露。
目光灼灼,一锤定音:“日后,骠骑将军府,便是你的娘家。”
刘家,需要在新朝握住兵权,延续家族昌盛;明家,需要沉冤洗雪,借力东山再起。
太后,与皇上有养母情分;明丹姝,会继承皇上对明章的感愧。
亲情之外,各取所需。
“太后,皇上正往寿康宫去用晚膳。” 琼芝姑姑叩门,轻声提醒道。
“进来吧。”
琼芝姑姑推门而入,拿着几张纸交给明丹姝。“这是《伊尹扶汤》的唱词,姑娘收好。”
墨迹未干,显然是方才差人抄录的。(《伊尹扶汤》见注释3)
“多谢姑姑。” 明丹姝与太后拜礼告辞,出门面色如常走回住处,当着众人的面将唱词交给黄嬷嬷。
“姝儿这孩子,极好。” 回寿康宫路上太后看着御花园满园红梅,心舒意阔。
“奴婢早就说,莫说京中,便是整个大齐,都再寻不到明姑娘这样好的模样。” 琼芝姑姑知道太后的心思,笑着应承。
“不仅是模样,” 明丹姝一如太后所期望,甚至更加出色,愈发怜爱,赞道:“懂分寸,知进退,知情识趣,冰雪聪明。”
在百戏班的日子非但未搓磨了她,反倒历练得坚韧剔透。
“既如此,可要奴婢安排黄嬷嬷多加照拂?寻个机会到皇上跟前儿露个脸?”
“不必,” 太后看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寿康宫,朱唇噙笑,洋溢着满足的愉悦:“同样的木材,有的能做长乐宫里的顶梁柱,有的却只能做被人踩在脚下的登天梯…”
“能不能走到皇上跟前,要看她的本事。”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 街道司:街道司设置于北宋时期,《宋会要缉稿》中记载,有”勾当官“两人,管辖500名在编的环卫工人。
2. 内侍省:古代官制中侍奉皇帝嫔妃生活起居的机构。
3.《伊尹扶汤》伊尹是商代的开国元勋,辅佐商汤及太甲,事见《史记·殷本纪》。
第3章 贵妃
瑶华宫,窈窕美人身着盛装,风韵楚楚,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釉彩瓷瓶儿里的美人梅。
“奴才杜方泉,给仪贵妃主子请安。” 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屏气敛神,提溜着小碎步入殿。
“什么事?” 冷厉得很,显然心气未顺。
仪贵妃郑宾娥,其父乃从二品青州州牧,西北首府长官。于先帝二十六入东宫为侧妃,诞下长子,今方六岁。
杜方泉闻言愈发小心回话,卑躬屈膝恭敬道:“回贵妃主子,太后娘娘召了一批乐女入宫。”
“召就召了!难道本宫还能去将人打发了不成!” 疾言厉色,染着丹蔻的指甲折了花枝仍在地上。
皇上元妻,先太子妃宋氏早逝,留下了个病秧子二皇子占着嫡子的位置。她父虽为一方长官,却不在京城任职,拖累自己家世够不上后位,只能让旁人捡了天大的便宜。
不日,新皇后将入宫,家世样貌样样没得挑,她们娘俩的前程未卜,如何不让人窝心!
“只是…”
“有什么话就快说!吞吞吐吐惹得人心烦!” 仪贵妃掀开帘子走到外间,珠链碰撞叮咚作响,一如她心烦意乱。
寿康宫这位主子,虽非天子生母,却是皇上于登基当日直接下旨晋太后位,又在皇后入宫前代掌宫权,便知其受敬重。
刚入东宫时不是没想过讨好这位人物,只是这位太子养母对她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当初诞下长子也不过是不多不少赏了份例而已,久而久之便歇了心思,只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着。
“刚入宫的乐女里…颇有些样貌十分出色的…”
皇上并不重色,登基这小半年里,往来后宫也不过是依规矩,整月里留宿不过十来日。
如今这后宫里只一位贵妃、两妃两嫔,一婕妤而已。仪贵妃向来得宠出挑,膝下又养着皇长子,内侍省的人见风使舵是常例,虽然暂且还未摸清各位主子的脾性,但这几个月冷眼瞧下来,该抱哪宫主子的大腿自然心如明镜。
到什么庙念什么经,皇后还不知是个什么人物,又无子嗣,倒不如眼前这现成的贵人得力…
这思及此处,杜方泉也不在意上首人态度倨傲冷淡,巴结道:“奴才前来,给贵妃娘娘提个醒儿。”
仪贵妃心口堵着一团气,抬手便砸了桌上的玉盏,飞溅的瓷片摔在门柱上碰得粉碎,杜方泉面上一疼,也吓了个激灵。
心里波澜不惊,可面上却是挂着副身为奴才该有的,诚惶诚恐的模样:“贵妃主子息怒。”
“主子消消气…” 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文杏听见动静,及时捧了盏新茶送进来,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的绯为色衣袍,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
躬身亲自扶起杜方泉,向他手里塞了锭银子,含笑找补道:“有劳公公。”
“贵妃主子歇着,有用得到奴才孝敬的地方,您尽管招呼。” 既得人领情,杜方泉也不欲再杵在这触贵人的眉头,知面不改色恭敬道:“奴才告退。”
躬身垂首,小碎步退了出去,一如来时,半丝未乱。
待他出了瑶华宫的宫门,见四下无人,才直起了腰板。
抬手轻轻抹了下颧骨,见指尖上沾了血迹…侧目,看向方才来路,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里银子,面色阴沉勾唇喃喃道:“什么玩意儿…”
“主子,您脾气也太急了些…” 文杏是仪贵妃的陪嫁,亲厚不比旁人,见杜方泉走了以后跪在地上收拾着茶盏碎片,苦口婆心劝道:“皇上登基,您如今是贵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可不能如在东宫时一般任性了。”
“任性?本宫哪里还敢任性…” 仪贵妃竟一改方才的盛气凌人,若有所思地走到妆台前,欺身凑近镜前端详着镜中的面孔:“文杏,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主子青春正盛呢!” 文杏心领神会,轻轻叹了口气,出言宽慰道:“阖宫谁又不知道贵妃娘娘的美名呢!”
自打三年前先太子妃宋氏薨逝以后,主子掌权打理东宫内务,性情就变得古怪起来,对下人动辄打骂喝厉,不然便是伤春悲秋,每每暗自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