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李浪白【完结】
时间:2023-03-17 12:35:09

  “皇上,已有二十日未来了…” 仪贵妃抬手撩了撩耳边鬓发,容色照人却于眉宇间罩了一层阴翳。
  宫里的女人,荣宠落魄皆系于君上一念之间,如何无忧无惧?
  “皇上素来如此,从前在东宫时,各位主子身上的雨露亦是有数的,从未见偏袒过谁。”
  文杏十分贴心,体谅主子生母早逝,幼年失母的嫡长女在续弦主母手底下生活,才养成了个敏感多思的性情。
  继续替她轻柔太阳穴,柔声缓缓道:“如今宫中正是事多的时候,皇上已有月旬都未召人侍寝,主子莫要多思。”
  “你说…是不是瑭儿不得圣心,连带着皇上厌弃了我这生母?”
  “皇上对大皇子和二皇子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不曾因嫡因长有过偏颇。” 文杏闻言不由失笑,宫里人人眼明心亮,皇上忌讳着与丰王兄弟阋墙的旧事,对二位皇子的教养很是上心公正。
  她知主子是由爱生怖,劝道:“甚至,因为二皇子身子弱的缘故,皇上对咱们大皇子更多瞩目呢!”
  在青州府上时,老爷嫌少过问后宅之事,主子虽是嫡长女,可与续弦夫人到底隔着一层肚皮,不甚亲近。由此缘故,主子为媳为母,在与太后和大皇子相处时,总是不得其法。
  “文杏,准备几样清淡可口的吃食,随本宫去御书房走一趟吧…” 仪贵妃经她开解一番定了心神,咽下心头的不安酸楚,再起身又是神采奕奕。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凭他来人如何,抓住圣心才是最要紧的。
  “是。”
  “等等…在从前日青州府送来的狐皮里,挑上几块毛色鲜亮的,先送到寿康宫。” 仪贵妃手里磨着鲜花汁子沾到唇上,笑吟吟斜眼对镜自赏,眉间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
  徐氏皇后要进宫又如何,她就不信,太后当真愿意将刚落到手里宫权交出去。
  “奴婢知道了!” 文杏见主子开窍,眉欢眼笑,自无不应。
  寿康宫是东西十二宫建造地势最高的一处宫殿,作为历代太后居所,屹立于古木参天掩映之间,于百花丛中独树一帜,气势威严。
  仪贵妃于寿康宫前的甬路上落辇,扶起裙摆沿石阶上行十二阶…暮然回首,御花园中寒梅迎雪争艳,尽收眼底。
  “走吧…” 恍然一笑,星眼如波,由文杏扶着踏入寿康宫。
  “臣妾给太后请安。”
  “难为你这时候过来。” 太后见她鬓间沾了霜白,抬手只是将窗探开了个小缝,风雪便挤着涌进来。
  叫起,赐座,又吩咐琼芝姑姑添了个暖手炉到她怀里。
  仪贵妃也是跟在皇上身边近十年,夺嫡之争里太后杀伐果决的手腕她是见识过的,心中许多畏惧…从前都是逢年过节,依常例到她跟前请安,谨守着规矩却也少了亲昵。
  如今乍见她如此平易近人,倒是颇有些受宠若惊,言语松快了许多:“臣妾父亲从青州府送来了几块皮料,特拿来孝敬太后。”
  文杏带着随从呈上黑、褐、白、灰、红,五块皮毛油亮的狐皮料子。
  “你有心了。” 太后这辈子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在意的无非心意二字。
  言语之间也有了几分闲话家常的意思:“这料子鲜艳,还是你们年轻人用最是相宜。”
  “臣妾福薄,撑不住这样的好东西。” 仪贵妃打量着太后神态,总觉得与过去相比,自皇上登基后,太后变得深沉平和了许多,却是愈发令人捉摸不透。
  玉手拿起红色的狐皮,亲自呈到人前,笑道:“这块,臣妾想着给康乐妹妹做件坎肩正好,妹妹娇俏,最衬红色。”
  太后无亲子,膝下唯有一公主封号康乐,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皇上,对其很是宠爱,性情娇纵,喜玩乐。眼高于顶,年逾十六,尚未许婚。
  仪贵妃于东宫时,向来是个孤寡性子,却意外得祁钰青眼。
  太后打量着她少见的殷勤小意,心如明镜,今日她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昨日,皇上提起皇子们的功课,赞瑜儿很是用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受了她的好意,赞道:“是你为娘的,教得好。”
  “臣妾谢太后!”
  “哀家召了批乐女入宫热闹,却不曾想人老了没有精力调教经营。” 太后看着眼前她的笑颜,转念,松口道:“你若有余力,替哀家去瞧瞧。”
  “臣妾晓得了。” 仪贵妃顶风冒雪走这一趟倒是不虚此行,眼见太后兴致寥寥,起身告退。
  待人走后,琼芝端了汤药上来,服侍太后服下,问道:“主子是有意放权给仪贵妃?”
  皇后不日将入宫,尚不知是个怎样的品性。皇上非太后亲生,自然也不认刘家这个外祖...未雨绸缪,免不得趁如今太后大权在握时多做打算。
  她怔了怔,想起方才喜形于色的鲜亮面孔,不知喜悲地叹了一声。“再清傲的女人,到了这宫里,也少不得为家族儿女学着钻研逢迎。”
  “待过寒冬,又是满园春色。” 琼芝姑姑意有所指。
  “这是好事,” 太后透过明窗看着外面的风雪,缓缓道:“这宫里,有一争之力,是运气。”
 
 
第4章 美人
  为迎中宫,六宫张灯结彩,尤以长乐宫为甚。雕梁画栋,金玉满堂,无一不彰显着来日后宫之主的尊贵雍容。
  后宫奴才们在何处侍候,跟的主子娘娘有无脸面,那可是比投胎还要紧的事。皇后还未落正,宫人便瞧着风向心思活络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使银子,有脸面的使人情,求神拜佛盼着能沾上长乐宫的福气。
  “我在宫里当差十年,还是头一遭操办立后大典,真真儿的气派。” 内侍省办差的宫人在长乐宫门前来来往往,主子不在,说起话来更是随意了许多。
  若后宫若是一汪深潭,往来的宫人便是盘根错节于其中的荇草,面目模糊却是前赴后继、无孔不入。
  “这可是中宫,是正头娘娘,自然非旁人可比…”
  “要我看呐!还是来日皇后娘娘的家世得力。” 颇有过几分见识的领头宫女在宫中日久,洞若观火,三言两语说出裉节儿来:“徐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世代簪缨啊!跺一跺脚,建安城的门梁都要抖上三抖!徐家的女儿不做皇后,谁还敢做?”
  “就不知皇后娘娘会是个什么脾性…” 昨日方才使了银子给主管太监,到宫里当差的粗使丫头听了这话倒惴惴不安起来。
  “你怕什么,好歹是建安城里的官家小姐,脾气总不会大过贵妃去!” 贵妃脾性不好,却偏得皇上看重,底下的人敢怒不敢言,心里编排西北来的野丫头不成体统。
  “从前的太子妃柔弱,才让贵妃娘娘鸠占鹊巢,如今…” 眉飞色舞地,话说一半急忙住了嘴,“奴才给婕妤主子请安!”
  暗处站在门檐儿下听了许久的人闪身出来,将几个宫女吓得慌脚鸡似的跪地请罪。
  “奴婢给惠婕妤娘娘请安。” 宫女们看人下菜碟,见来人是素以柔善著称的惠婕妤,心中虽还慌乱着,却不禁松了口气。
  万幸,不是贵妃娘娘…
  “你们好大的胆子,贵妃娘娘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惠婕妤精神还好,却总是仿佛有气无力的,纸糊的美人儿灯,不用一阵风,只说话声大些就好像要飘飘欲仙似的。
  容貌不显,家世不兴,全凭年前诞下三皇子,才得了这么个不高不低的位份。在东宫时便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透明人儿,今日怎得日头打西出来,在这寒风天逛到这。
  “奴婢该死!”
  北齐素以仁孝治天下,便是奴婢太监,不是要命的错处,主子也不能随意打杀。
  可眼前到底是正三品的主子娘娘,若是揪着妄议主上的罪名儿发落了她们,免不得皮肉之苦。
  “我便罢了,若是贵妃娘娘逮到…”
  “妹妹怎么站在风口说话?”
  说曹操曹操便到,盛气凌人的一把嗓子,划在跪在地上的几名宫女的心上,竟比寒风还要泠冽几分。抬眼,期冀地看着惠婕妤,不言自明。
  仪贵妃披着华丽精细的大氅,未乘辇鞋面亦未着雪,显然是从距长乐宫最近的御书房走过来的。
  居高临下瞥过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女,笑盈盈问道:“我可是听见,惠妹妹方才提了我的名儿,说什么呢?”
  “没什么。” 惠婕妤轻描淡写揭过风波,信口拈来:“不过是几个奴婢偷懒,我借姐姐的威风训斥几句罢了。”
  见过礼,目光搭在她身上,话锋一转笑道:“贺喜姐姐,又得了皇上的恩典。”
  她身上的大氅颜色青灰,毛质柔滑油亮,不是乌云豹又是哪个?
  “妹妹好眼力。” 仪贵妃丹凤眼撇进灯火辉煌的长乐宫,转瞬即逝。
  揽了揽身上的披风,吊着一口气与还未进宫的皇后娘娘争强似的,故意说其来龙去脉:“早间孝敬太后几块皮料,皇上听说了,便将乌云豹赏给本宫,倒是得了便宜。”
  乌云豹是野生沙狐颈下部位的皮毛,为狐皮中最珍贵的品种,一寸百金。
  惠婕妤顺情说好话,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三分假七分真,将她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意有所指:“桃李迎新岁,难与牡丹争…唯姐姐最得圣心。”
  “凭他什么花儿,这冰天雪地的,移不活…” 惠婕妤的话正中她的心事,听得人心下熨贴,相邀道:“本宫正要替太后去瞧瞧新入宫的乐女,妹妹可有心与我做个伴?”
  教坊司丝竹响乐声日夜不绝,进宫的机遇对于这些身若浮萍的姑娘们来说,扶摇直上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乐女们皆是凭一口心气吊着,企图在接下来几日的宴会中,能得王孙公子青眼,哪怕只为高门妾室,亦好过于三教九流中朝不保夕。
  “仪贵妃娘娘到,惠婕妤到!” 乐声戛然而止,乐女们纷纷起身见礼。云鬓珠翠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云泥之别,高不可攀。
  “起吧。” 仪贵妃并不通乐理,只是,在这间屋子里,又有几人是当真将心思方才琴乐鼓奏之上的呢?
  “都抬起头来,使本宫瞧瞧。” 醉翁之意不在酒,端详着下首娇花般的鲜妍面孔。
  后宫美人便如同御花园里的花朵一般,一季开,一季败…她今朝不过二十六岁,保养得宜的面上一丝皱纹未生,却在此时无端生出几分凄惶。
  “贵妃姐姐…” 惠婕妤见她不语,轻轻扯了扯她的袖侧,手指微微探出一角,指道:“你瞧…”
  仪贵妃顺着她手指望去,视线落在众人身后,连光线许多不及的角落…
  有古语赞美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只着寻常乐女素衣,不施粉黛,却肤光胜雪,两颊融融,芙蓉秀面与灯辉相映,不嗔不笑而无端生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旖旎细媚,
  “你,走近些。” 仪贵妃定定看着她,声音不自觉放低。古来女子多因艳色生妒恨,可眼前人之绝色,竟顷刻之间让旁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民女拨云,见过娘娘。” 明丹姝抱着琵琶上前,曲膝见礼。
  “拨云?” 惠婕妤于近处细瞧,暗道生平于宫中所见美人如过江之鲫,可万种风情竟不如眼前之人华容婀娜半分。
  听得其名,了然道:“不曾想传闻中从未以真容现于人前的名伶,竟是如此绝色佳人。”
  怪不得无人得见其玉面,这样出色的容貌若现于人前,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波。
  “贵妃娘娘…” 教坊司掌使悬着一颗心,思忖犹豫再三,在心里掂量着孰轻孰重,附耳,声音几不可闻:“这是,太后娘娘选中的人。”
  “你慌什么,” 仪贵妃按耐着心中的不安,回过神来不动声色与明丹姝道:“退下吧。”
  心思微动,环顾四下乐女各人神色,指点道:“你二人,到瑶华宫提本宫解解闷。”
  跪在明丹姝两侧的苏韵巧与赵雁儿不妨突然被点中,神色各异起身,跟在仪贵妃与惠婕妤的仪仗后离开。
  “既是太后选中的人,贵妃姐姐…莫要动错了心思。” 回去路上,惠婕妤总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又转,徐徐道。
  若是寻常人便罢了,只是这姑娘的容貌,着实惊艳,当今圣上虽不重美色,可如此美眷在前…太后如此行事,是存着心的恶心皇后?
  “惠妹妹觉得,太后此举,所欲为何?” 今日,太后分明是有意让她到教坊司见此一幕的,仪贵妃一时间竟乱了阵脚。
  按说,太后只寻个机会将这美人送到皇上跟前便是,何须通过她花上这一番周折。
  “嫔妾愚钝…” 惠婕妤心思百转,仍是不解其意。太后与皇上非嫡亲母子,素来谨心相待,如此张扬地扫徐家脸面…“怕是,为了宫权?”
  只是,若太后不想放权,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得是,何必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今日之事,请惠妹妹暂且莫要道与旁人,免得生出纷乱来。”
  “贵妃姐姐放心,我于这后宫权位本就无意相争,何人进退于我无干。” 惠婕妤在瑶华宫门前曲膝一礼,便要告辞,显然不打算继续过问。
  “只是今日之事一出,怕也瞒不过其他几宫。那姑娘…倒是可惜了。”
  就算是有太后保着又如何,后宫里,悄无声息让一个人消失的法子多得是。
  可叹怀璧其罪,此时分明该忧其入宫魅惑君心,却是按耐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妹妹慢走。” 仪贵妃笑着目送人离去。
  惠婕妤,容貌才情皆不出挑,偏有一样最得人心,识相。
  承明宫,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梁济在殿外候着,掐算着时间,诸大臣陆陆续续退出书房,方才捧着菜单入殿。
  见皇上笔耕不辍,十分有眼色地将菜单放在一旁,又掌了一盏油灯送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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