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非但未被吓哭,竟还记得礼数,倒是将性子软绵的大皇子比了下去。
“贵妃姐姐,借一步说话。”
将孩子交给身后乳母,宁妃拉着贵妃避开众人,看着远处火光已点亮了半片天,若有所思道:“奇怪极了,宫中平日都有火政官十二个时辰里戒备着,便是偶有火情也很快便灭了…何时生过这样的大火? ”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纵火?”
“何止…兰林宫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就今日睡死了过去,任由火势发展成这样。” 宁妃平日里瞧着粗枝大叶,此时倒很是留心,句句切中要点。
“现将火势灭了要紧,这样大的事,免不得明日等皇上下令彻查。” 北风吹得人面上丝丝拉拉地疼,仪贵妃揽了揽身上的大氅,又将兜帽戴上,唯恐吹伤了脸面。
“姐姐怎么糊涂了!” 宁妃见她如此不上道,心里叹气,不得不将话讲得明白些:“既是这样大的事…自然不能等到明日…”
仪贵妃总算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这洞房花烛,怕是要沦为笑柄了。“文杏,去长乐宫请皇上。”
“嫔妾贺喜娘娘,” 宁妃拍了拍仪贵妃的手,眉眼含笑:“这是老天在帮娘娘呢!”
立后当日,宫中起火,皇后娘娘与后宫的风水犯冲…不祥得很啊!
长乐宫距离兰林宫最远,消息还未传过来。梁济守在长乐宫外面,心里想着这跑断了腿的一日总算过去...
一口气还未喘匀,便见西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顿时吓得瞌睡跑了个干净,急忙差人前去探查。
“梁公公!” 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便见贵妃身边的文杏火烧眉毛似的跑了过来。“兰林宫起火,火势压不住,此时已波及到了瑶华宫和钟粹宫。”
“可有人伤亡!” 梁济猛然想起明丹姝来,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急得直跺脚,回身便要去禀报皇上处置。
刚要叩门,脚步又顿住。这时候将皇上叫走,自己怕是要遭皇后娘娘记恨…回身问文杏道:“救火队可到了?”
“今日立后大典,火政官和救火队一应人员器械都在奉先殿和交泰殿,此时他们怕是还在路上,哪里救得了急!”
文杏故意夸大其词,打定主意非要搅了长乐宫的安宁不可,又道:“火越来越大,惊了大皇子和嘉阳公主两位小主子,乱作一团可怎么好!”
“琼芝姑姑!” 梁济眼睛一亮,见远处过来的人如蒙大赦,急忙迎了上去。
“太后娘娘惦记着皇子公主安宁,此时已往瑶华宫去了。”
“奴才这就去请皇上!” 事情既已惊动了太后,若再拖延,怕是明早皇上就要让他脑袋搬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半点犹豫也无,叩响长乐主殿门。
片刻,屋内有灯亮起。“何事?”
“皇上,兰林宫起了大火,瑶华宫和钟粹宫也被殃及…” 梁济简单说明缘由,又挑最要紧的禀报,还不忘在皇后面前摘清自己:“大皇子和公主受了惊,太后娘娘已经赶了过去,派琼芝姑姑在殿外请皇上呢。”
不多时,殿门打开,祁钰穿戴整齐带着众人离开:“去兰林宫。”
“娘娘,您先安寝吧…” 长乐宫内殿,许嬷嬷见皇后失神倚在榻边,心疼不已。
心中暗叹,立后大典当日,后宫起火,皇上连夜离开中宫…桩桩件件皆是不吉之兆。
“本宫是皇后…” 徐方宜不着痕迹抹去面上清泪,按耐着心中的不安,兀自镇静道:“来人,替本宫更衣!”
第8章 动静
救火队赶到,火势虽然尚未平息,可到底遏制住了蔓延的趋势。
住在兰林宫的一应乐女宫人,都由贵妃带回了瑶华宫,乎啦啦跪了一院子,等待发落。
文杏搬来两张椅子,给仪贵妃和宁妃坐着,又怕主子受凉架起了炉火。
大公主耐不住熬夜,睡熟了由乳母抱回钟粹宫。倒是大皇子受了不小的惊吓,抽抽噎噎窝在仪贵妃的怀里,揽着她的肩头不撒手。
“说吧,怎么回事?” 仪贵妃一手拍着大皇子的后背安抚,面上跟挂了层冰霜似的,疾言厉色道:“是要本宫动刑一个一个将你们的嘴撬开,还是自个儿招了。”
“是我做的。” 苏韵巧披头散发地向前跪了两步,面无表情应下死罪。
不知这一日里发生了什么,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此时木木讷讷,丝毫挣扎生机不留,只心如死灰般,将罪责全数拦到了自己身上。
“是我心中不忿不能到御前奏乐,便用迷香迷倒了众人,趁看守我的人不注意放了火,都是我做的。”
仪贵妃显然未曾料到她如此轻易便招认了罪责,瞠目结舌理不清缘由,刚想逼问幕后主使…猛然想起此前她唆使苏韵巧用药粉毒害拨云之事。
拨云是太后的人,那昨日陷害不成定是太后暗中护着。今夜自己无论如何都已得罪了皇后,断是不能再与太后为敌。
无论今日火灾始作俑者是谁,目的是什么,以如今情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于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既如此,将人拖下去杖毙吧。”
苏韵巧听闻这般发落,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不喊冤亦不求饶,只静静跪在地上等人将她拖下去。
“倒是有趣儿,昨日不过罚你出宫,你倒好,今日偏要作死闹上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缘故?” 一只静静听着的宁妃适时开口,慢条斯理地,不依不饶。
打量着苏韵巧,问道:“难不成真是活腻歪了?还有,迷香哪来的?何人指使?”
“是我心中不忿,都是我做的。” 苏韵巧答非所问,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太后驾到!”
怕什么来什么,仪贵妃也顾不得大皇子哭闹,将他交给乳母。白了一眼身边的宁妃,心里暗骂她是搅屎棍,不情不愿起身到宫门前相迎。
“惊动太后漏夜前来,是臣妾的不是。” 余光瞥过太后身边,皮笑肉不笑:“惠妹妹也来了。”
“从前在东宫时,惠妹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倒是殷勤,哪有事哪到。” 宁妃一句话不少说,见缝插针挤兑道。
每每看见惠婕妤便心里泛酸,偏她命好,挑在达摩祖师诞辰日,生下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
“嫔妾素来晚睡,听说出了大乱子,便赶了过来。” 惠婕妤像是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说辞吓到了似的,脸色登时就白了,谨小慎微给两位娘娘见礼,出言解释:“正巧在路上碰上了太后娘娘。”
“好了!就你话多!” 太后适时开口,却并无怪罪之意。
宁妃被太后横了一眼,非但不怯,反而撒娇卖乖似的,搀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嘉阳不愧是太后的孙女,这么大的事连滴眼泪都未掉,心宽着呢!臣妾见她睡得香甜便命人抱回宫了,劳太后惦记。”
瞧这话说得,面面俱到,既褒奖了自己的女儿,又哄着太后的欢心。
一旁的乳母看着仪贵妃脸色,也将大皇子领到跟前,给太后见礼。
大皇子哭得鼻子眼睛皆是通红,软声细气,打着哭嗝道:“瑭儿给祖母请安。”
“无事便好,将大皇子带回去安置吧。” 太后不假辞色对乳母吩咐道。
“母妃…” 好不容易哄得他利利索索说句话,见要被乳母带下去,大皇子对着仪贵妃张着手臂又哭闹起来。
“带下去吧!” 仪贵妃刚要将孩子抱起来,瞄见太后的脸色,硬着心肠不理会。
“瑭儿,也该请师傅了。” 太后素来以为大皇子只是性子软绵,并非什么不得了的缺失。
今日经宁妃提起大公主,有对比时方才后知后觉其不成器,并非单是性子的问题,贵妃教养孩子,着实太溺爱了些。
皇子入学以后,便不能再养在生母身边,而是要挪去前朝乾东五所。
“瑭儿他…” 仪贵妃并未领会太后有心教养大皇子成器的好意,只当是太后迁怒,欲使她母子二人分离,还欲再辩…
“今夜怎么回事?” 太后见她心思飘忽,心中难免失望。
贵妃伴驾十年,仍只是浮于表面的精明。除了飞扬跋扈的脾气愈发刚烈,心智城府半点没有长进,侧目示意宁妃回话。
“那乐女已经招了,不能献艺于御前心中不平,才使了迷香又放火烧宫。” 宁妃只捡紧要的给太后回禀,察言观色,依旧不依不饶地暗示彻查。“死罪难逃…只是,臣妾觉得事情尚有蹊跷。”
“这乐女接二连三犯事,着实是很不安分。” 惠婕妤若有所思地瞥了仪贵妃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忽然开口与宁妃唱起了反调,“今儿是元月初一,若不处置了恶人,恐怕接下来一年都不顺当。还是要重罚,以正宫规的好。”
“皇上驾到!” 众人皆是住了口,往宫门看去。
“后宫不宁,惊动母后,是儿子的不是。” 祁钰大步流星走到太后跟前,当着众人的面拱手赔罪。
“救火队已到位了,并不是多大的事。” 太后和颜悦色,示意皇上道:“劳碌了一日,犯人既已认罪,抓紧处置了就是。”
“是。” 祁钰不动声色扫过下首跪着的乐女们,目光在明丹姝身上顿了顿。
她像是不安极了,单薄的身子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小幅度地颤动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还挂着烟火尘灰…
不假辞色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 跪在其上的乐女们也都谢恩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皇上。”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咳一声以作提醒。“此人便是纵火元凶。”
苏韵巧的身子抖了抖,眼眸低垂只能看见眼前人明黄色的衣角…像是入了魔障一般,心中死灰复燃,竟缓慢地抬起头来,正巧撞进他审视自己的眼睛里。
清俊端方…原来,娘亲真的不曾骗人。
“贵妃,” 祁钰声音低沉,不知是对后宫乌烟瘴气不满,还是为些旁的缘由。“兰林宫一应后续,皆由你负责处置,涉事人员交归刑部审问。”
“是。” 仪贵妃心中惶惑,寻常宫人犯错只交归内侍省处置就是了。苏韵巧不过是个乐女,哪里值得皇上动怒,竟还动用了刑部。
苏韵巧被太监拖着起身,目光掠过明丹姝时,忽见她微微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手中握着一块玉佩似的小物件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间,众人尚且还未及反应,便见苏韵巧大力挣开拖着她手臂的太监,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朝着明丹姝的方向刺去。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祁钰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便挡在了明丹姝身前,银簪入肉,见血。
他握住苏韵巧的手臂,借力拔出银簪,反折使利器划过其颈间,顷刻毙命。
事情发生得极快,众人还未及反应,苏韵巧的尸体便已躺在了地上,颈间鲜血淋漓。
“钰儿!” 太后不妨由此一幕,大惊失色上前查看皇上手臂伤势,竟脱口而出便是皇帝乳名。“宣太医!”
众人神色各异…
“皇上…” 仪贵妃喃喃自语,显然是还未缓过神来,怎么…皇上竟会为拨云挡住刺杀?
惠婕妤眼神如刀子一般,穿透她柔善可欺的面孔,直直打在一旁的明丹姝身上。
唯宁妃垂头隐秘地勾唇轻笑,了然于胸。
瑶华宫门外,皇后一脚踏上石阶,见此一幕又退了回去。怔怔看着被祁钰护在身后的明丹姝许久,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不动声色转身离开。
......
宫内连夜召太医到承明宫替皇帝包扎,确诊伤势无碍后,梁济揣摩着皇上将明姑娘带回来的心思,敛声屏气带着众人退下。
“起来吧。” 祁钰难得也有些不自在,在今日这番情景下再见明丹姝,总归是出乎意料。
她到了承明宫以后,便本本分分跪在角落,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民女死罪。” 她身子抖得如筛糠似的,连连告罪的声音愈发哽咽。分明受伤流血的另有其人,偏她可怜极了。
祁钰蹙着眉头,联想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将性子磨成如今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轻叹一声,颇多无奈道:“人长大了,胆子却变小了。”
起身,迁就着蹲到她跟前儿,全无天子体统,与这双泫然欲泣的眸子四目相对…
“皇上…” 像是外面花梢上的雪水融在她眼睛里似的,脉脉不语。
祁钰端详着这张红疹未消,还沾着会灰烟的脸,眉如墨画蹙得愈紧,抬起未受伤的左臂替她抹了一把眼泪:“怎么叫人欺负成这样?”
她又受惊了似的,弓着身子向后缩了缩,我见犹怜。
祁钰思绪万千,他以为再见时,明丹姝定会梨花带雨哭诉这五年来的种种不易,却未料到…会是眼前这般地疏离、不安、小心翼翼。
自他六开蒙,先皇御旨明章为太子太傅,受其教导十四年,直到五年前…
明丹姝刚出生时,他不过八岁,随老师到明府探望时还抱过她。她从小便生得玉雪可爱,他素来将其视若亲妹护持,相较太后膝下的康乐公主,还要亲上几分。
“明丹姝,你不认得孤了?” 他竟自称孤,一如旧时。
“太…” 她听到明丹姝这三个字,触电般恍然抬起头来。忍泪佯低面,嚅嗫着小声唤道:“太子哥哥…”
话落,声咽气堵,盈盈滚下泪来。
“是孤亏欠你明家,这五年苦了你。” 祁钰不知为何,竟失而复得般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生怕她疏远了似的,平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年轻帝王,罕见流露出愧急的神色,信誓旦旦道:“孤已召令刑部重查旧案,定会还老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