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民女逾矩,皇上圣明!”
祁钰见她如此,心中悔愧之意更重。
五年前,他得知明家姐弟二人还活着以后,不是没想过将人接到东宫里,只是丰王步步紧逼,纵他身为太子,对皇位亦无完全把握。只好顺太后之意,将她姐弟二人藏于市井。
到底是自己思虑不周,她五年前不过十一二岁,突逢变故,又在百戏班那样的地方安身,必然惊慌失措。
这才吞声忍泪,学艺卖唱,她为自己取名拨云…是盼着拨云见日。
“日后,朕,会好好护着你的。” 君王一诺,五岳为轻。
梁济一直在外留心着,明姑娘经了那样的变故,自然性情大改,皇上有心却也急不得。
闻里面没了动静,适时带着早就候在外面的奴婢入内,替皇上解围:“皇上,姑娘晚上受了凉,太后派了人来,替姑娘梳洗一番。”
“去吧。” 祁钰走出内室,显然是腾出地方来给明丹姝用。
不明真相的宫人们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越发恭敬地侍候着。
风里来火里去折腾了一宿,眼见着天便要亮了。
“皇上…今日,可要休朝一日?” 梁济服侍他换下血衣,却未动朝服,反而又拿来另一身常服。
“嗯,传早膳到寿康宫。” 祁钰面色清冷,摩挲着指间白玉的裂痕,吩咐道:“巳时,宣骠骑将军、工部尚书到御书房。”
“是。” 梁济心思活络,心里盘算着圣心用意。
工部近日正在忙着河阳饥荒之事,河阳…刘氏…太后的母家与明家姐弟的外祖虽是同宗,却只是旁枝堂亲。
皇上此举,这是有意将两个刘氏捆到一处?
外面处处银装素裹,寒冬萧条,寿康宫内室却温暖如春,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太后乌鬓如云,将臣妾都比了下去。” 宁妃亲力亲为服侍着太后换上常服,又很是娴熟地替她揉着头间穴位放松,嘴里还不忘说着顽皮话逗趣儿。
“这些事本不必你做,回宫去看看嘉阳,到底年纪小,昨夜怕是受了惊。” 太后闭目养神,回想着昨夜种种。
“臣妾能替老祖宗分忧,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宁妃手上动作轻重得宜,显然是有着意学过经络医脉。端详着太后的神色,缓缓道:“说起嘉阳,臣妾倒是替贵妃操闲心…大皇子的脾性,到底是弱了些…”
“兰林宫,是怎么回事?”
“太后莫冤了臣妾!那乐女怕是猪油蒙了心,临死前不甘心,才将怨怼都发泄到了丹姝妹妹身上。”
宁妃面不改色,小心措辞回话道:“可能…是巧合吧。”
“巧合?”
“臣妾只是听太后的吩咐,丹姝妹妹要什么,臣妾给什么。” 宁妃心知伤了皇上干系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推脱道:“旁的细枝末节…可不敢多说多问半句。”
宁妃此时,倒不像众人所想的那般利落爽直。心里计较着自己推诿过了头,又觉不妥,旁敲侧击:“只是,臣妾想,这事虽是贵妃挑起来的,可昨夜趁机踩上中宫一脚的,可不只咱们…”
徐鸿虽为户部尚书之职,可门生众多,两朝从龙之功更是德高望重,于朝中位比宰执。
谁又不是傻的,他的女儿为中宫,不趁着尚未站稳脚跟打压一番,若万一日后得宠,再生下个嫡子,后宫妃妾干脆直接剃了头出宫做姑子清净!
“太后,皇上差人前来过问早膳。” 琼芝姑姑入内回禀道。
“知道了。” 事无巨细,太后记挂着祁钰伤势,嘱咐道:“吩咐御膳房做些清淡的吃食,让太医也在外候着。”
“臣妾告退。” 宁妃很是知趣儿,起身告退。
作者有话说:
明·白切黑·丹姝
这两天为了榜单稍微压一点字数,谢谢理解呀!
第9章 破立
梁济随皇上自前朝穿过御花园走向寿康宫,隐约间觉着平日里健步如飞的皇上…今日似乎有些温吞,正分神寻思着,帽檐儿猛然磕到了前人身上。
“奴才该死!” 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梁济赶忙跪地请罪。
“起来。” 祁钰颇有些苦恼地停滞不前,犹豫道:“将名单拿来再给朕瞧瞧。”
“诶…” 梁济不敢多废话,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上面稀稀落落记着几个名字。“皇上您过目。”
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单子上的人名儿,皇上陆陆续续酝酿了许久,上面写的皆是在朝清贵人家嫡子的人品资格。
估摸着皇上是想替康乐公主选婿?一想到康乐公主,梁济脑仁儿都疼,心说皇上您何苦祸害好人家的公子…
“走吧!” 祁钰再三过目后,心舒意满。
这名单是他闲时亲自拟的,其中人物无论品行才学,皆是来日来日大有可为之才,不怕母后不同意。
一脚才踏进寿康宫外间,便觉暖风拂面,隐约可闻得清甜的饭菜香气。
祁钰想起昨夜情急时,太后脱口而出的钰儿,心中感触。
他十岁时母后病逝,养于如今太后膝下,事无巨细,受其悉心照料。多年来,于朝事家事,从来不曾让他有过半分为难。
“儿子给母后请安。” 祁钰眉舒眼笑如春风拂面,是于前朝少见的温润和煦。
“你啊,自幼便是如此。” 太后心开目明,见他将右臂伤处包扎掩于宽袖中,了然。
从小便是这样的要强性子,不轻易抱病喊痛,从来也不愿示弱于人前。
伤处在右手小臂,虽深了些,表面上看却不过是个簪子粗细的伤口。
“不过是皮肉伤,太医诊过无事,母后不必忧心。” 祁钰不以为然宽慰着,又一如往常亲手替太后盛汤。
“歇着吧!” 她难得流露出些许嗔怪之意,示意一旁的琼芝接过手来。
见祁钰揣着心事,主动递上台阶问道:“可见过丹姝了?”
“性子沉稳了许多,与少时…很是不同。” 祁钰轻描淡写道。
“难为她了。” 太后闻言便知明丹姝在皇上面前仍是遮掩着,并未流露出真性情来。
也不戳穿,知其意在加重皇上对于明家的怜惜之意,便也顺势而为道:“当年将她安置在百戏班亦是无奈之举,经历变故,性子转变也是难免。”
“是。” 祁钰了解太后处事谨慎,怕她顾及前朝不肯将明丹姝留下,缓缓道:“儿子考虑,如今既进了宫,总不好再教人回去。”
“皇帝思虑周全。” 太后接过琼芝姑姑递过来的清茶,轻轻舀着盏盖,等着他的下文。
“既如此,儿子想请母后出面…” 明家旧案是先帝御旨亲判,铁证如山。如今欲推翻重判,于前朝亦是困难重重,非一日之功。
祁钰早便想好了说辞,自觉如此安排圆满得很,既能堵住前朝的嘴,又能在明家旧案昭雪前给明丹姝一个安稳的去处。
“儿子觉得,不如…母后收其为义女,对外便说是她才貌双全,合了母后眼缘。”
“咳…咳咳…” 太后刚吞进半口茶,闻他此言,竟是入宫四十年来头一遭失态。押着一口气尚且勉强顾及仪容,险些将茶碗打翻。
“母后…” 祁钰也未曾料到太后如此反应,将她神情很是错愕,连声解释:“儿子知她如今身份尚低,只是便是旁人微词,说到底不过是后宫的事,无伤大雅。”
“皇上…托哀家将她召进宫来,是为了让哀家收她做义女?” 太后揉了揉眉心,到底也不曾想到事情如此展开。
“收作义女不过是一时之计…儿子想替她抬一抬身份,再寻一门十分得力的亲事。”
祁钰见她不言,以为是话未说明白,索性将自己对明家扶持的打算剖白,自认周全道:“这样一来,待日后明继臻立了军功,重立明家门厅。有母后和长姐的姻亲助力,会得力些。”
这也是他为何暗中将明继臻调去刘老将军麾下历练,朝中文官清流想要出头,需要于官场半生沉浮,用时日久。
于军中便不同了,如今他大齐与戎狄又是多战之年。明继臻有骠骑将军府护持,立下军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嗯...很周全...
太后难得语塞,接过他递过来的名单,可见的确是用心替明家姐弟二人考量。
皇上所物色的门第,皆是当初立场分明支持东宫的朝中清贵人家,更多与明章较好。
“皇上…未曾打算立明丹姝为妃吗?” 太后沉了心神,缓缓问道。
“立妃?” 这下倒是轮到祁钰怔住,他于明丹姝还是少年时的心境,将她视作老师的女儿,待之与康乐一般,从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心思。
与丰王相争十年,自是从未分心于风花雪月之事。
后宫雨露,是他为太子为君主的义务,自幼受教便是不可为私情贻误朝政,持心端正,不涉情爱于心。
“儿子于她,并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念头。”
太后观他神色,心下了然。心思百转着,福至心灵时竟闪过一个过去从不敢想的荒唐念头。
后宫女人,谋前程权位,谋家族子嗣,可有人敢谋君心?只为君心…
“皇上既专心朝政,哀家便逾矩,与皇上自朝局利害上说起。”
“母后请讲。” 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规矩,可祁钰与太后携手自风雨中走过,深知其所见绝非限于后宫妇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想扶明家东山再起,又有何人之力能胜过皇室?何况,抛开情分,哀家亦觉得继臻那孩子很是成器…”
太后细数这五年来明继臻在军中的表现,少年意气,正式崭露头角的时候。
“如今,朝中诸臣以徐氏马首是瞻…重臣里,除去东宫旧部,又有多少墙头草之流。” 太后最了解他的心思不过,替明家翻案,情分只是其一,更是想借机铲除丰王在朝中的党羽遗部。
“皇上大浪淘沙,与其苦心筛捡得用之人,不如启用新人。”太后虽有私心保刘氏长青,可这些话却是早有思量。
北齐如今内忧外患,皇上既顾及着旧情,又受朝臣所掣肘,是当局者迷。
她远离政事,可这后宫却是离前朝最近的地方…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皇上看不清的,她却看得分明:“皇上想想,在白纸上作画,是否好过锦上添花?”
祁钰闻言目光灼灼,深黯的眼底暗流涌动。
他如今刚登机,经历与丰王十年储位之争,北齐朝政内耗严重,外有戎狄虎视眈眈。
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朝中蛀虫,丰王遗党,他不是不想动,而是腹背受敌暂且动不得!
“母后的意思是…不破不立?” 年轻的帝王薄唇轻启,锋芒毕露。
“骠骑将军府,一如当年明家。为皇上,为北齐,再所不惜。” 是情谊,也是交易,刘氏甘愿为帝王马前卒,换得家业鼎盛。
“皇上、主子,明家姑娘在外求见。” 琼芝姑姑适时入内,禀报道。
“哀家老了,能辅佐皇上的日子有限。” 太后颔首。复又看向皇上,晓之以理过后,动之以情温声道:“高处不胜寒…哀家不忍钰儿作孤家寡人。”
在门外候着的梁济,殷勤上前将门帘子掀开,侧身让与明丹姝入内。
“民女给皇上、太后请安。” 她略施粉黛遮住了面上的红印儿,容颜娟好。
乌黑的头发挽成作垂鬟分肖髻,只簪着一支垂着流苏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曳曳。
“好孩子,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太后将人拉到她身边的小椅上坐下,又示意琼芝姑姑添了双碗筷。
端详着明丹姝满眼都是喜欢,亲手添了一样鸳鸯卷到她碟里。“哀家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零嘴糕点。”
“多谢姨母。”
“这没有外人,松快些。” 太后瞥了眼在旁的一言不发用膳的祁钰,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抑或,兼而有之?
搭眼瞧见明丹姝腕间挂着的翡翠玉镯,便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起来。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春日绿堤旁的柳枝。
感念道:“河阳产美玉,当年我入宫时,你外祖家也曾送了一支同样的到进来,希望我与你母亲姐妹二人在京中相互扶持。”
“瞧我,又说这些徒惹你伤怀。” 太后拿起帕子替她拭去面上星星点点的泪痕,“皇上与哀家提及来日的打算,也想听听你的主意。”
明丹姝闻言,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眉目秀澈似秋水,微蹙露愁绪,静静等着太后下文。
“皇上的意思,欲让哀家出面收你做义女,封作县主,以免你再于市井中漂泊。”
太后只当作前言从未说过,只按照前面皇上提及的打算说与明丹姝道:“再选一户殷实的清流门第为正室,日后,若继臻出息,也好相互帮衬。”
“父亲沉冤未雪,丹姝不敢出嫁。” 明丹姝虽不知为何太后到底是当真改了让她入后宫的主意,还是又生出什么旁的变故。
余光打量皇上神色,只得小心回话道:“这些年在百戏班,我亦攒下了些许体己,足够养活自己。何况乐女身份卑贱,亦不敢累及太后声名。”
“儿子前朝还有事,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言犹在耳,祁钰明知其言有理,仍是下意识想让明丹姝避免牵扯进朝政漩涡。
却又不知为何,方才听她拒绝竟猛地松了一口气,思绪纷乱间起身告辞。
“去吧。” 太后知道,但凡事涉明家,皇上总是三分犹豫七分小心。并未穷追不舍,只道:“哀家累了,丹姝,你随皇上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