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丹姝忽然有些可惜先宋氏,那位叫宋长乐的温婉女子,到底没能做到长乐未央,湮没于宫闱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将思绪从不可名状的悲凉中逃出来,明丹姝稳住心神,缓缓道:“残害皇子是大事,皇上有意借机发落,清理御史台。”
“我知道…”
“至于你…都梁宫虽冷,倒是个清净去处。” 明丹姝将先宋氏留下的玉佩放到桌上,晶莹剔透,莹莹生辉。
“你不杀我?” 顺昭容摩挲着那块玉佩,难以置信问道。
“来日方长…” 明丹姝戴上帽兜推门向外走去,“若有机会…出宫吧。”
月光游进门廊,室内亮堂了些,顺昭容忽然道:“等等!”
见明丹姝停住,犹豫良久…“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
她声音轻似一缕夜风钻进明丹姝耳中,吹得人遍体生寒…
明丹姝怔了怔,却不想灯笼里的一团火猛得被风打灭了。
顺昭容看不清她的神色,见门口的人飘飘欲仙似的…又道:“理儿什么都不知道…对他好些!”
房内又暗了下来,她继续耐心地剥着瓜子儿...
从前家贫时,姐姐最喜到山脚下采瓜子剥给她吃,伴着日头西行,一下午便打发了去。
自进了宫,各色饼饵果子应接不暇,却再没了那样好的日落...
作者有话说:
杜方泉的伏笔,往瑶华宫送银丝碳给贵妃,送贾三一给皇后这几章
第64章 孰美
次日一早, 山姜推开景福宫主殿的门,见明丹姝合衣倚在贵妃榻上,便知她一宿未眠。
默默拿了张小毯盖在她身上, 却见人悠悠醒了过来, 提醒道:“今日选秀,皇上请主子与皇后、德妃一同往观德殿去。”
“太后呢?” 明丹姝脸色不大好,眼圈儿底下挂着道青影,正用手指尖点了玉兰花粉遮住。
“前日太后听说了大皇子与贵妃的丧信,人直接便厥了过去,尚不知今日会不会露面。” 山姜取了点子蔷薇油, 替她揉着太阳穴恢复精神。
“让周琴去太医院捡几样不出错的药材,给寿康宫送去。”
太后哪里是心疼贵妃母子,分明是事涉当年的宁妃、贵妃、顺昭容一一折了去, 挡在她跟前儿只剩个徐家, 事情朝着她意料之外发展一时慌了神儿。
明丹姝面上扑了薄薄一层香粉, 以远山黛在眼角眉梢挑起两笔,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转头见衣桁上挂着昭仪的品级大妆, 沉吟片刻…“去替本宫换上那件霞光色的长裙来。”
“主子,二皇子前来请安。” 梁书来在门外道。
“理儿给母妃见安。”
这些日子,他在人前皆称她为母妃。
“一夜未眠?” 嫩白的小脸上也挂着与她如出一辙的两道青影,眼睛也略微肿着。
他砸了砸嘴, 将说不说思量片刻…才问道:“宋家…”
“流放。” 明丹姝并未瞒他。
祁理看着冷清乖戾,实则却是个十分在意亲疏的孩子,顺昭容待他不错,宋家到底是外家, 纵不亲近, 也做不到事不关己。
“是姨母…顺昭容害死了贵妃母子吗?” 成林是这样告诉他的。
“不是。” 明丹姝替他束发, 缓缓道:“宋家过去犯了别的错。”
“什么错?” 刨根究底。
“门阀设局欲害明家,你母亲曾欲以书信提醒,顺昭容将那手书交给了宋思源,你母亲因此受牵连遇害。” 山姜看眼色退下,明丹姝直言不讳,事无巨细与他一一交代。
宫里的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愈发难顺顺当当平安一世。今日不教他这些心机道理,由着他如大皇子那般懵懂纯直,来日会有人以更狠厉惨烈的法子让他学会。
“我…” 他听懂了,不只是惊惧还是伤情,一张嘴眼泪便夺眶而出。
抽抽噎噎了许久,声音细弱蚊蝇:“可…可太后说…我母后…是父皇赐死的!”
乍一道惊雷在明丹姝耳边劈开,顺昭容昨日那句…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言犹在耳。
经宁妃临死前那番话,她亦想过祁钰是否真的对太后与徐家的谋划全然不知?
可他实在是太过诚挚恳切,对明家之殇眼见地与她感同身受…甚至让她觉得,怀疑祁钰,是对阿爹的羞辱质疑。
只是眼前种种…真相似乎朝着她最不愿见的方向势不可挡地滑落…
“母妃?” 祁理的手被她出神握得发痛,脸上的泪珠儿还未消,试探问道:“你怎么了?”
“何人与你说,是皇上赐死了先宋氏?” 明丹姝涣散着,惊痛怀疑下毫无头绪。
“是我听到的。” 祁理总见她言笑晏晏,倒是被她眼下的模样唬住。“是我在寿康宫听见皇祖母与琼芝嬷嬷说的,她们以为我睡着了…”
“此事你可有告诉过顺昭容与德妃?” 明丹姝细想,太后那样谨慎的人,如何也不会当着祁理的面提起这事。
除非…是她故意为之。可又是为了什么?
就算太后知道了七皇子身死乃恭怀皇后所为预行报复之事,法子多不胜数,何必从这孤身无依的小小孩儿身上着手。
“没…没有。” 祁理吱唔着不敢看她。
“说实话!”
祁理被她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泪珠儿都悬在眼眶上不敢落下来,“我…我告诉了德娘娘。”
“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对旁人吐露此事,可明白?” 明丹姝拾起帕子替他将泪珠擦干,正色告诫道。
此事真假且待再查,却绝对不能传到祁钰的耳朵里。她自以为祁钰虽隐忍深沉,却是重情之人,可他言行多有矛盾之处,同床共枕近百日,倒是越发地看不懂他了…
“奴婢给瑜昭仪请安。” 琼枝在院中,隔窗与她道。
明丹姝领着祁理出去,“何事?”
“太后念及今日是瑜主子代妃位参与选秀,特地差奴婢来给您送头面。” 琼芝笑容可掬,身后有内侍省的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来:“银镀金嵌南珠华冠,请瑜主子掌眼。”
在百戏班时,公子豪贾奉金玉华服为博拨云姑娘美人一笑者多不胜数,明丹姝自认也算见过些市面。
可眼前这华冠着实令人咂舌,寻常发冠皆以金银为骨,辅以珍珠为眼。就连皇后凤冠,也不过一颗九颗于发定,可眼前华冠几乎看不到骨线,冠帽上清一色同等大小的珍珠熠熠生辉,耀目生姿。
“这…未免太过奢侈。”
“这头面虽华贵,却也不过寻常之物,瑜主子贵为九嫔之首,又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物,正是相得益彰。” 琼芝姑姑好话说尽,让她不得不领受这份好意。
任旁人看,只该觉得是明丹姝得太后青眼,在选秀时用这整套的珍珠头面来替她撑场面。
明丹姝没说的是…边境狼烟四起,河阳饥荒才刚有好转,她如此穷奢极欲,怕是要成引得物议沸腾、成为众矢之的。
太后,意欲何为?
她不动声色捏了捏祁理的手,相视一笑,命山上前接过,谢恩:“臣妾太后赏赐!”
祁理猴儿似的,攀着山姜端着珍珠头面的手臂,吵闹道:“真好看!我也要摸摸!”
山姜端着头面的手借力,顺势一松,珍珠华冠应声落地…
华珠滴溜溜落了满地,自然是不能再戴了。
“奴婢摔了太后的好意,着实罪该万死!”
“这…” 明丹姝面上错愕万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母妃…” 祁理像是在酸水了泡过似的,豆粒大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下来。
又与琼芝姑姑道:“请嬷嬷替理儿与皇祖母赔不是。”
“真是不巧…” 琼芝姑姑处乱不惊,亲自拾起珍珠头面与身后的内侍省宫人道:“明儿修好了再给瑜昭仪送过来。”
“劳烦姑姑替本宫与太后赔罪。” 明丹姝落落大方,嘴里说着赔罪,却并未见怯懦之意:“待选秀过后,臣妾亲自到寿康宫请罪。”
“见二殿下与瑜昭仪如此相处,想必太后也是欣慰的。” 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琼芝如何看不出这母子二人的一唱一和,意有所指。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了。
“太后遣奴婢给瑜主子带句话…” 琼芝上前半步,低眉顺眼轻生道:“太后说…冷宫那地方不干净,瑜主子还是少去走动,免得冲撞了鬼怪麻烦。”
“臣妾受教。”
不是春风有情思,也教桃李斗芳新…
午时过,观德殿后院珠翠满眼,秀女们五人成一列,暗暗祈祷各自心事。
柳新沂站在吴秋乐的身后,闭着眼睛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额角已起了薄薄一层汗珠。
“柳姐姐?” 旁边有人碰了碰她手臂,又唤道:“柳姐姐你瞧…”
柳新沂睁眼随众人探头往前院看去,景福宫的瑜昭仪一身霞彩千色牡丹娇纱裙,三千青丝绾成归云髻,水嫩的鹅蛋脸眉心一点芙蓉花钿…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此,竟比民间的画像还美!” 川州巡抚家的姑娘喃喃,竟看呆了去。
“咱们生不逢时,有这位娘娘珠玉在前,收拾包袱回家算了!” 有人入宫参选本就是为了应付家里派遣的差事,兴致缺缺。
“我倒觉得,瑜昭仪长得与吴姐姐有几分相似。” 有人曲意逢迎,看着也是一身霞色衣裙的吴秋乐道。
“不过是个供爷们儿们取笑玩乐的戏子罢了…” 江宁府李家的嫡长女李诗婉素来与吴秋乐较好,嫉恨帮腔道。
“妹妹慎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秋乐忽然开口,眼睛盯着前殿神色阴沉。
明丹姝…怎会与她穿着同色的衣裙?
“抚远将军府柳氏、工部尚书府张氏、川州巡抚祝氏、太府寺寺卿府洪氏、潘县县令府袁氏,入殿觐见!” 殿选开始,前殿有礼官唱和道。
“民女给皇上请安。” 环肥燕瘦,按礼教嬷嬷所教,又微微侧身:“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祁钰案前放了张单子,上面写着各批次秀女的家世,选秀倒像只是走个形式。“张氏、柳氏、祝氏留用。”
话音方落,只听“咚!”得一声,柳氏仰倒昏了过去,惊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还不快将人拉下去!” 梁济反应极快,便有宫人上前将不省人事的柳新沂抬下去。
“江南吴氏、江宁知府李氏、户部侍郎府褚氏、大理寺少卿府汪氏…入殿觐见!”
奇得很,按规矩,秀女皆是出身父兄承官五品以上门第,可这江南吴家论官衔不过布衣,可名头却排在了诸高门秀女前列。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落在了吴秋乐身上…
“皇上…” 在末座心不在焉的瑜昭仪忽然出声,娇滴滴的一把嗓子唤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半边。
竟起身走到吴秋乐身边,欲说还休地一双含情目望着祁钰,不遮不掩地争风吃醋:“这妹妹…与臣妾孰美?”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多思
祁钰对上明丹姝那双含着笑意挑衅的眸子, 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以为吴秋乐入宫的缘由她清楚,他以为与她已有了默契,既不可挡, 为何又在此时跳出来…这般…争风吃醋与众人难堪?
“瑜昭仪, 不得胡闹。”
明丹姝只在他眼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忧疑与难以明说的警告…这还是她二人重逢以来,祁钰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君主的态度。
扭头媚态横生睨了他一眼…抬手,雷厉风行扯下了吴秋乐的耳坠子扔在地上:“宫有宫规,这位秀女…”
明丹姝转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似素未谋面…轻蔑嗤笑一声,并不看上首的祁钰, 只对着皇后道:“耳坠子上带了凤翎,可能治得僭越之罪?”
他既要讲规矩,便与他说规矩。
“你!” 吴秋乐耳垂见了血, 一手捂着耳朵, 疼得眼泪汪汪。
吴家自诩言情书网, 女眷们素日打扮极少用此等金玉之物。这耳坠子精致异常,是入宫那日杜方泉巴结孝敬的, 她明知僭越,却是正合了心思,亦是觉得无人敢找她的麻烦,今日为了讨个凤凰于飞的吉祥意头特戴了出来…
不曾想却被明丹姝盯住, 当着大庭广众发难。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含泪婉转叫苦道:“皇上…”
“礼教嬷嬷疏忽,竟出了如此纰漏!不严惩无以正宫规!” 皇后不知道明丹姝打得什么主意,却是正合了她的心思。
吴家在春闱这时候送女儿入宫, 嫡子入朝, 打得什么算盘她徐家岂会看不出…她正愁没法子打压吴秋乐, 怎可放过如此良机。
端得皇后大公无私的派头,正色道:“来人,将这秀女待下去,教好了礼数再行处置!”
“皇上…” 梁济在一旁,看着皇上的眼色犹豫不决…
皇后见状,微微起身屈膝,假意歉然堵住皇上的嘴:“是臣妾管束宫人不利,请皇上责罚。”
“带下去。” 说话时,祁钰看着明丹姝施施然回了坐席,不辨喜怒。
她今日,为何如此地…与他针锋相对?
风波平息,参选秀女七十二人次,选入后宫者一十六人。经此一役,瑜昭仪恃宠生骄的名声,愈传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