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想要坐山观虎斗,便要将吴家抬到与徐家一样的位置上,妃位可代中宫执掌宫权,抬举吴秋乐是意料之中的事。
明日便是选秀,明丹姝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着的手…再抬眼,潋滟的眼睛里像是含了晨露,皆是期待:“皇上可会立吴秋乐为妃?”
九嫔四妃一级之差,手中的权柄差之千里。至少此时,她断不能让吴秋乐得了妃位!
“朕欲用吴家…” 祁钰有些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吴家多年无人入朝,想抬举它到足以与徐家比肩的位置上,只能从吴非易与吴秋乐兄妹二人身上着手。
明丹姝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揽住他腰身,窝在他胸口轻叹:“丹姝只怕在后宫不能帮到皇上。”
颤颤巍巍的长睫之下,一双眸子清亮得很,那点子若有似无的心动旖旎,连同夜幕一并散了去。
从前嬉笑嗔怒皆有,却是初次见她如此这般主动示弱,祁钰心软…手抚着她的长发,默默无言。
……
玉梨宫,前程未卜的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人用鲜花烘着衣裳,有人拆拆卸卸拾掇发髻,更有些求神拜佛的…
有人求光耀门楣,有人求前程富贵,也有人求明日落选方能回家自行婚配。
心思各异,却是一样的惴惴不安…唯东侧殿里的两位秀女,整日也未见人影露面,不骄不躁像是胜券在握。
“姐姐,这是今日方拧出来的鲜花汁子,润手最好不过。” 柳新沂在抚远伯府时,是何等的身娇肉贵,却在吴秋乐面前甘心伏低做小。
她只算得上清秀之姿,脾性也不如将门虎女那般刚烈纯直,而是个质韵纤弱的清秀美人。
“妹妹安心,” 吴秋乐心安理得受她服侍,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信誓旦旦:“有我在,必然不会教你落选回家无法交代。”
这抚远伯在军队里威名赫赫,可于内宅之事上却着实是个奇葩,京中欢场里头一号的人物,不挑出身地纳了十四房妾室,生了八个女儿。
府中男儿皆是些酒囊饭袋,如今眼见着女儿们出落得如花似玉,便动旁的心思。抚远伯夫人日日带着女眷出去交际,更有甚到其府中宴客之时,竟让女儿们同男宾推杯换盏。
大齐虽是民风开化,但别说是世家大族,就是寒门小户,也断没有让未出阁的女儿陪男宾喝酒的道理。
月前,抚远伯府老夫人生日大宴第二日,竟传出了府里六小姐投缳自尽的消息,隔日里又一顶小轿隐秘地将四小姐抬到了兵部侍郎府里。那兵部侍郎如今已是能当四小姐祖父的年纪。
如今的抚远伯府,俨然成了京中笑柄。满门前途,竟都拴在了女儿们的腰带上。
柳新沂在家中便是最不受宠的幺女,姐姐们都嫁了出去,眼瞧新帝登基,她这个唯一未出阁的女儿才算得了出头之日。
是以事事小心,半点不敢拿世家贵女的派头,不知这温吞脾气却怎么得了吴秋乐的青眼,犹豫半晌…:“姐姐…”
“今夜的事儿,妹妹都瞧见了?” 吴秋乐轻巧地笑着,戳破她的心思。
“是。” 柳新沂心惊胆战了半日,百思不得其解…吴秋乐…怎会…怎会使唤得动皇上身边的人。
“妹妹不必怕,我正想寻人出个主意呢。” 吴秋乐显然未将她放在眼里,不紧不慢擦着手,“只妹妹看见倒也没什么,只是小心些嘴巴…”
吴家远居江南,却连历代皇上都要让其三分,自然不只是凭借白字黑字上的法礼伦常。
“我自是不敢的。” 柳新沂软弱过了头,唯命是从。
“妹妹猜猜,今日那人过来,与我带了什么信儿?”
吴秋乐眉宇之间忽然着了嫉恨怒意,也不理会她,轻哼一声:“皇上做戏与咱们看,罚了人紧逼,私下竟带着明…瑜昭仪出宫去了。”
“出宫?” 柳新沂掩口惊呼,“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话说了一半,到嘴边又咽下。“…不过晚进宫几个月,竟让她捷足先登了去!”
皇上带她去了南山皇寺,竟用心相待至斯!
起身,吴秋乐到桌前截了半张纸条,执笔慢条斯理写下几个字…
行云流水,力透纸背,竟与明丹姝素日字迹如出一人手笔。
竟也未折,径直放在柳新沂手里:“劳妹妹走一趟,将这字条替我送到承明宫去。”
“我?” 她好奇得紧,忍着不敢当着吴秋乐的面看,折了几折揣进袖中。
柳新沂不疾不徐走出玉梨宫,往景运门到前朝的路上绕路经过景福宫,见门口有内宫嬷嬷守着禁闭…
驻足,怯生生道:“抚远伯府柳新沂,请见昭仪娘娘,劳烦嬷嬷通报。”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景福宫。” 两位嬷嬷打量她一眼,义正词严道。
柳新沂更未再说什么,探头往里瞧了瞧,转身往承明宫去。
正巧,迎面碰上了梁济…
“柳姑娘,何事往承明宫来?” 梁济不逢迎也未轻视,皮笑肉不笑将人拦住。
“我…” 柳新沂脸色难看的很,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我…来替…瑜昭仪送信。”
作者有话说:
注释:易容术不是我编的,古代有《圣济总录》/《疡医大全》/《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书可考据。
第63章 新戏
梁济端茶往书房去, 见陈瞒在里面回话,不声不响停住脚步站在门外…
听他道:“皇上,江南府有信来, 佟伯庸次子没了。”
祁钰正看着褚浒今日早朝呈上对河阳灾银贪污案的结案陈词, 一如他所料,徐鸿不过踢出来几个虾兵蟹将交差了事。
听见陈瞒得回话落笔:“何时的事?”
佟伯庸膝下有二子,长子乃先妻所生随父从军,次子是续弦夫人吴氏所生…门阀盘根错节,依靠姻亲抱团是常法。
“昨夜在画舫醉酒,失足落水淹死了。” 陈瞒回话。
“可查过了?” 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不得不由他多想。
“画舫的花娘不过昨日才行船至江南府,的确是意外。”
“皇上,奴才来换壶新茶。” 梁济在外适时道。
“进来。”
替皇上换了新茶, 又将案上黄封折子呈上, “皇上, 这是春闱第二场四书文的成绩。”
祁钰展开看过:策论一试中表现平平的吴非易这场拿了头名,程青山依旧是稳稳当当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反而上场头名那位那亦方,却连前十甲都未入。
“准,发回内阁吧。” 朱批落成。
“喏。” 梁济结果奏折,不知怎地, 袖子里忽而抖出张字条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余光见皇上视线跟着,急忙叩头道:“奴才该死,竟忘了这桩事。” 双手将字条呈上。
祁钰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其中有言道:青山绿涨一篙深, 雨歇云归碧树阴。我欲移家来此住,不知何处是乡心。
“皇上早教奴才留意瑜主子与宫外的信件往来,这字条是下午瑜主子欲差人往宫外送的,被奴才截下来…被这折子差过去竟忘了,奴才该死!”
梁济回话时,事无巨细啰啰嗦嗦将前因后果一一交代,少见地多言。
“往何处去?” 此前几番“交手”,祁钰知明丹姝素会在诗词上下功夫,沉心又留神读了几遍…
“回皇上,往百戏班去。” 梁济绝口未提来送信的柳新沂。
感受到皇上的视线压在他身上如有实质,看不出是妄下雌黄还是真得了什么根据,镇静道:“送信的丫头说,这是瑜主子替新戏写的唱词。”
祁钰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福至心灵…“青山?”
再看诗句…雨歇何意?浮云又归往何处?这诗既暗示青山归乡…明丹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陈瞒,查程青山。”
“皇上,属下上次暗查此人来处,只能查到河阳线索便断了,恐怕…” 陈瞒瞟了一眼低眉顺眼要隐入阴影里的梁济,语焉不详…
祁钰记得明丹姝早前曾与他说程青山是因无钱打点官中才被老师安置瓦寨的…
“查明章。”
“属下遵命。” 陈瞒心神一凛,这还是明家满门抄斩六年来…皇上第一次出手查太傅。
祁钰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扪心自问,他与明丹姝被明家旧案牵连着鸥水相依,又警惕着不越雷池一步。
他明白她的顾虑,却无法与她承诺什么…大齐四代皇帝为除门阀耗费百年之功,以史为鉴,他可以给明丹姝尊荣权位,却不会容明家再做大成为第二个门阀。
承平票号和瓦寨,早晚是要收回朝廷的…不仅如此,无论为帝王野心,还是江山安定,集权都是必经之路。
“梁济,拿着杜方泉的供词,到长乐宫宣旨。三日之内,让皇后处置了解大皇子与贵妃受害一案。”
“奴才遵旨。” 梁济扫了一眼那供词,只牵扯出了顺昭容点到为止,却故意抬手放过皇后…
酉时,中宫下旨,顺昭容蓄意谋害皇子,斥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于都梁宫。
亥时三刻,这处历代只作废妃幽禁之地的宫殿院中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点点的烛火,伴着夜猫诡戾的叫声,凉意能渗到人的骨血里…
吱嘎…门开了…受了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隐入暗夜,明丹姝提着盏宫灯推门进了东殿。
“姐姐这个时辰过来,真像是地府索命的判官呢...” 顺昭容脱簪素服坐在简陋的小炕上,身前的小几上摆了盘带着潮味的瓜子,一剥出一小盘碎仁儿来。
“既是判官…” 明丹姝像是觉得她说话得趣儿,媚眼笑成了弯弯一道月牙儿,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又何罪之有呢?”
“就是啊…我今日便在想,是何处得罪了姐姐?” 顺昭容往身前缺口的瓷碗里斟了盏浑浊不堪,姑且能称作是茶的东西。
从容自若喝了一口:“好在这冷宫清净,倒也不难。”
“哦?” 明丹姝见并未矫作嫌弃之态,想起其父御史大夫宋思源而立之年才入朝为官,也曾带着元妻与两个女儿过了许多年清苦日子。
“你借刀杀人除了贵妃和大皇子,泼了皇后一身脏水,将我、德妃、吴秋乐,乃至皇上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真真儿是好算计!”
顺昭容想起前日种种,步步惊心…
明丹姝自入宫便待祁理视若己出,是误导宋家以为乐女身份低贱欲投靠之…宋家不会拒绝一位得皇上青眼,又过了太医诊买难以生育的宠妃为二皇子养母,这便是伏笔。
数日前,明丹姝借她往景福宫探望大皇子的机会,故意露出吴秋乐邀她设局的口风来,将计就计…
皇长子在前,皇后腹中嫡子在后,明丹姝利用宋家对二皇子地位的担忧,拉她入局。
自此,表面上贵妃与大皇子遇害,是她、皇后和吴秋乐的手笔,实则明丹姝的箭锋一开始便是冲着宋家的!
“只是我不懂,你如何得知吴秋乐的动向?”
“杜方泉...是我的人。” 杜方泉被祁钰安置在大皇子身边,不会回宫了,告诉她也无妨。
明丹姝莞尔,欺身又点了根蜡烛:“一报还一报,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宋思源这位御史大夫,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最会站队逢迎之人。寒门出身,早年间借明家之力入朝,又在东宫与丰王相争时,看清了先帝的心思,及时站在了东宫这头。
这样的人家,怎会放过来日随着祁理一步登天的机会?人心不足蛇吞象,宋家走到今日,
单单对付一个顺昭容,她原本不必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只是要想兵不血刃地拔了宋家,总要将戏做足。
宋思源尚未想好皇室与门阀之争站哪头,她便推上他一把…
祁钰对有意导向门阀之人,是宁错杀不放过。他一时半刻动不了徐家,却不会放过这个时候临阵倒戈的人!
顺昭容听她的话,日日往长乐宫去,在俨然如同惊弓之鸟的祁钰眼里,便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姐姐…还真是地府还魂上来的恶鬼呢!” 顺昭容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是明丹姝…”
行棋至此,她二人心里皆如明镜一般,倒也不必打些肚皮官司。
“当年先宋氏得知太后欲害我明家,曾亲笔手书一封,交给她入宫探望的妹妹…”
明丹姝清滟的眸子里陡然藏不住戾气,笃定道:“这封信…被你送往何处了?”
“果真是为了此事…我那姐姐是个傻子,竟妄图螳臂挡车,白白葬送了性命…”
宋家在着尔虞我诈的京城里立足,慎言慎行,唯这一桩事做得不干不净…
“她身为太子妃,自知明家对东宫的助力,无意获悉太后与徐家的阴谋后…竟写了封信让我送给太傅以作提醒…”
她捻起一点瓜子仁儿送入嘴里...“我将她的信给了父亲…两月后,宫里便传出消息,太子妃薨。”
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顺昭容:“她留下的。”
先宋氏留下的盒子里暗藏玄机,有一封留给祁理的家信,里面一笔带过提及她曾写信提醒过明家…
顺昭容看过信,压抑着哭声,抬手捻灭了眼前的蜡烛,哭哭笑笑…
藏在阴影里抹了一把眼泪:“我啊…原本是有意中人的,为了她留下的孩子,便毁了与那人的婚约进了宫。”
只是可惜,这宫里最容不下良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