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吧。” 祁钰心乱如麻,黯然离去。
明丹姝目送他离开,心里蓦地密密麻麻疼起来…如今四面楚歌时,草木皆兵。
转身见祁理小小的身影盖在宫门的阴影下,有些垂头丧气,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
明丹姝扯出一眸笑意,蹲身与他平视问道:“怎么了?”
“大皇子…是不是死了?” 祁理探出头见他父皇走远了去,才吞吞吐吐问道。
“是,中毒。” 明丹姝正色直言,并不打算瞒他。
他是皇子,以后无论是否会走到那个位子上,此生将会面对的生离死别注定要较寻常人更多、更狠。
他与大皇子虽不亲近,到底是一岁之差的亲兄弟,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不是你做的,对吗?” 他好像既怕听到是她,又担心她为人所陷害。
明丹姝抬眸望进他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像是荆棘丛中的火把。
不答反问:“你想做皇上吗?”
他不妨此问,怔了怔,也认真看着她:“我…不知道。”
“没事,来日方长。” 拨云见月,明丹姝忽然笑得云淡风轻。侧耳与他悄声道:“待会儿替我支开黄卉。”
一刻钟后,黄卉请见:“主子,二皇子要去藏书阁。”
“后宫刚出了丧事,你跟着他去,绕开瑶华宫莫要冲撞了。” 明丹姝在书桌前临帖习字,神色如常叮嘱道。
“奴婢遵旨。”
眼见祁理带着成林和黄卉出了景福宫,明丹姝与山姜问道:“橙儿呢?”
“奴婢故意露了点不打紧的消息给她,这会儿想是在长乐宫报信,主子放心。”
“将人请进来吧。”
铛!远处的丧钟响了七声,盖住了来人袅袅娜娜的脚步…
“秋乐姑娘踩着丧钟来,真似见不得光的索命鬼差!” 明丹姝甩了笔,任墨迹溅花了字帖,语意不善。
作者有话说:
谁是凶手?
第60章 猜诈
所作福德, 不应贪著。——《金刚经》
吴秋乐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怡然自得走到桌边,喃喃念起了她笔墨写成的几个字…形迹散乱, 心绪可见一斑。
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话中有话:“我只当姐姐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不曾想竟是个色厉内荏的!”
“若论年岁,你还要长本宫许多…吾担不起你一声姐姐。” 明丹姝任她在书房行走打量,将桌上的经文并事先抄好的往生咒一并扔进火盆里烧了,并看不出喜怒。
吴秋乐此时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上面配着同色一尺千金的金丝绢纱上衫, 芙蓉髻、朝阳簪。
活脱脱人间富贵花的模子…与明丹姝的妩媚风流,平分秋色,各成一派。
与她对面平起平坐, 柔声软语:“妹妹与我说不喜东施效颦, 我亦不喜, 只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诱德妃带着妹妹往玉梨宫走一遭,好让我见见你。”
“说正事吧。” 明丹姝不苟言笑, 迫人的清滟。
自那日从玉梨宫回来后,吴秋乐便遣杜方泉借内侍省配炭之机,送信邀她同赴今日这场…将皇后、贵妃、顺昭容,一网打尽的好戏。
只是…“你若是与皇后联起手来制吾, 倒比与如今…更让本宫放心。”
“过往多年,徐方宜处处与我争高低,只觉烦人得很。如今看见妹妹,才算是的得了趣儿!”
吴秋乐自视甚高, 俨然并未将皇后放在眼里。
“待今日事毕, 扫清了那些碍手碍脚的蠢货, 方能好好地与妹妹一较高下。”
“连入席的资格都无,便要挑剔起酒香咸淡来…” 明丹姝漫不经心应了她一句,心里却分神思量着言外之意——吴家是有意吞并徐氏,取而代之?
季家自丰王母子落魄后江河日下,前些日子又遭重创,想是日子不好过。而以徐鸿为首的徐家,在承平票号的连番打压之下,已然势不如前。
弱肉强食,若佟家亦有心,两门联手借着季徐两家与皇室之争的机会,坐收渔利!
“皇上喜欢你,连这景福宫的密室所在都告诉了妹妹...”
吴秋乐巧笑倩兮,眉眼弯弯,挑衅似的与她说:“只是…皇上可有告诉妹妹,无论他待你之意如何,明日都会册我为妃…”
她竟知道密室!明丹姝心中错愕不已,由此才正视眼前这位尚未真正踏入后宫,便压得贵妃毫无反击之力的女子…
面上不动如山,呷茶压住心惊:“你怕是求爱不得,生了薏症。”
“那密室里藏着的,是大齐建国以来,门阀士族的罪证和冤假错案…我说得可对?”
吴秋乐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看破明丹姝此时的色厉内荏,从容道:“我空长你岁余,今日便教你些,权当与你为敌的诚意。”
“季氏苟延残喘、佟伯庸掌兵、徐鸿掌钱、吴家不参政、不争权,只为广布书院,为天下读书人之座师。皇上能收兵、纳财,却对吴家无从下手。”
吴家最擅长的,是情报,是悠悠众口,是操纵人心为己用。
也不求明丹姝的回应,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与听客,又像是自言自语:“皇上对吴家不可杀、不可罚,只能以礼相待,不然…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谅是天子亦难辞其咎。”
“是我小瞧了秋乐姑娘。” 知易行难,她与祁钰不能亦不敢与天下文人士子作对!
吴秋乐因此有恃无恐,行迹疯迷全无章法,只凭喜恶。
“可稚子无辜,欲除贵妃,何必牵扯孩子。”
“妹妹天真得很,当日既应允与我同谋,拿出了落心草,难不成以为我只是将其用在贵妃身上?白白放过了大皇子?”吴秋乐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了然,言笑晏晏:“难怪…妹妹不爱皇上,自不懂爱人之心。心仪之人与旁人所生孽障,我如何肯留?”
吴家谨慎,不肯在夺嫡胜负未分时将嫡女送入宫中,她自十五岁在上元宫宴一瞥,苦等至今恰九年整!
“人与牲畜之所以不同,便在底线二字。” 明丹姝正对寝室,见床头间的纱幔动了动,说道。
惠不及家人,则祸不及家人,郑穷当年联手太后与徐鸿伪造军饷账册诬她父亲时,早已入东宫贵妃怎会是个手脚干净的!
她并无意对其心慈手软,却不曾想过对祁瑭出手…可巢毁卵破,到底还是牵连了那孩子。
“若非妹妹自以为是拿出解药,大皇子或还有救。”
明丹姝既能拿得出毒药,手里自然有解毒之物,她便刻意又着杜方泉在给瑶华宫的银丝炭里混了与解药药性相克的乌头粉…
大皇子若未服下番稔花蕊,落心草和乌头粉两相克制,或许还能活得久些。
不屑一顾:“皇上偏心,在二皇子身边配了成林验毒,却任长子自生自灭,如今一副爱子心切的模样又给谁看?”
明丹姝以为,吴秋乐对贵妃下手,是为夺皇长子…但也随身带了解药,便是以防万一,却不曾想其疯迷至此!
从一开始,三皇子为其生母所害,理儿再三遭暗害,嘉阳丧母,再到今日的大皇子…
这场权力斗争中,主动入局者,皆都有自保的能力,受害者偏是最无辜之人,唯稚子而已!
丧钟又敲了七下,瑶华宫仪贵妃,薨!
吴秋乐自眉眼之间带着些精致的残忍,起身看她,缓缓道:“两军对垒,总要势均力敌才好看…贵妃母子,权当是我与妹妹的告战书,免得让妹妹看轻了我。”
明丹姝执茶洒在地面,送客:“言尽于此,请吧!”
只是…贵妃与大皇子一死,便是将郑穷彻底推向了门阀士族,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兵马与西北军合流…边境,怕是要乱了!
“对了…” 吴秋乐贴到她的耳边,声音极低:“余下的事儿,权看妹妹的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担了这与虎谋皮的风险,自然没有松手放过皇后的道理…
目送她走远后,明丹姝阖门命山姜守在外面,扳动书架上的机关…点了盏琉璃灯,顺着暗道轻手轻脚往下走。
暗门打开,里面站着的却非她所想…而是…“康乐?”
“丹姝…” 她回过头来,多日不见,平日顾盼生姿的一双眼睛凹在眼窝里。
嚅嗫不可置信:“是…瑭儿薨了?”
祁瑭是长子长孙,这辈的第一个孩子,个性又软绵可亲,便是她过去在皇寺时,也常差人往东宫送些吃食玩意儿哄他。
“是,你都听见了。” 内室无窗亦无风,她的床幔上悬了一根暗线,与密室里的头一道暗门相连。
来时,吴秋乐一直在她书房里打转儿,却并未往寝室去,显然虽只景福宫有密室,却不知确在何处。
方才见床幔动,以为是他去而复返,便拉扯着吴秋乐多说些,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曾想却是多日未曾回宫的康乐。
“我…我能做什么?” 泪珠子夺眶而出,声音都打了颤儿:“我替你去和皇兄解释!”
她从前听母后的话做了许多…错事,只当一切都是为了皇兄登基。可今日,风声鹤唳却更胜从前。
“这话不该由你出口,再等等…” 若不知太后做过的那些隐秘手段,让康乐开口替她分辩证明显然最合适不过。
可如今,她觉得祁钰对康乐也并无多少信任可言,多说反到无益。
何况,比起祁钰信她与否,她更在意祁钰与吴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换言之,他许诺了吴家什么,吴秋乐才敢肆无忌惮至此?
“丹姝?” 康乐见她分神,惴惴不安道:“我虽不知你与皇兄在做些什么,可近日诸事…可有我能帮你的?”
“我再问你,可愿嫁与徐知儒?” 明丹姝拉她到小榻边坐下,斟了盏热茶稳住她心神,复又问道。
“不愿。” 斩钉截铁。
自那日摊牌以后,她在去皇寺,遍寻宁一而无果便知便也冷了心思,不愿再行连累与他。可纵然如此,她亦不愿稀里糊涂嫁到徐家。
“若和亲呢?鹤疆抑或戎狄?”
“公主往蛮夷之地和亲,此生难归…” 戎狄鹤疆民风彪悍,女子于姻亲往往比牛羊更不如,父子可继,兄弟可享。
“但…若是皇兄下旨…我也是推拒不得的。” 皇室公主,享天下之养,便有义务为黎民百姓止战事。
“眼下虽尚且不到和亲止战的地步,可你的婚事耽搁下去,左不过是在徐家,抑或吴家…此等门阀之中选一门。”
不论是为康乐自幼相交的情谊,还是她的谋算私心…现在的形势,她嫁与门阀终究不算是什么好的归宿…
摸出一方令牌到她手里:“川州与河阳府交界的山中,有一隐世村落名为瓦寨,你拿着它去避上一段时日,自会有人招待你。”
“我…” 康乐既痛恨宫中的尔虞我诈,但若远离…又放心不下挂念之人,进退两难。
“我会替你照顾好太后的。” 明丹姝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康乐与太后如今虽有嫌隙,可到底血浓于水…
“若有要紧事,我飞鸽传信与你。”
“那…” 自回宫以后纷繁复杂的种种,已然让康乐心力交瘁,思她所言此时暂避风头,许也不是坏事…“多谢。”
“对了,记得与收寨之人对口令。” 明丹姝引她顺着假山石底下的甬道往出口去,柔声道:“年年芳信负红梅【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江畔垂垂又欲开。”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敌人来了,好戏还没开始~
第61章 识人
酉时, 夕阳西下,皇上下旨封禁景福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人心惶惶, 众说纷纭。
鸡鸣, 明丹姝换了身宋锦花织儒裙,立领对襟的样式配一指宽的腰封,不似宫装繁复华艳,利落清爽恰似少年俏书生。
软羊皮小靴一脚踏入暗室台阶,迟疑片刻,回身取出挂在书桌暗格里的匕首揣进袖中。
穿过密室, 推开假山石的机关,跟着早已候在外面的陈瞒,一路走到南宫门外。
祁钰早已等在外面, 换下了白日里的蟠龙锦衣, 一身黑色劲装, 玄纹窄袖,镶银发冠。
罩在清冷的月光里, 朝上温润不得志的年轻君主金蝉脱壳于身后的重重宫墙之中…眼前人,孑然独立,如利剑出鞘。
“皇上?”
他闻声回过头来,肃然的墨瞳, 见来人笑若拨云见月,垂眸抬手揉开她蹙着的眉心:“怎么?不认得朕了?”
古语有云: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她仿若得见春花晓月,蓦地竟想起风情二字, 思及民间皆传郑国公府素出美人, 后知后觉此言不虚。
龙袍灼然不可逼视, 以至于祁钰此人渐渐消融于其中,成为象征皇权的符号。
乍然露出另一面,青梅竹马十七载,故人重逢近百日,她竟对眼前之人甚感陌生。
定神:“是,不曾见过。”
“来。” 他并未出言解释,亦不相告知去处,翻身上马坦荡荡朝她伸出手来,将她拥在身前。
危险,又夹杂着蠢蠢欲动的期待,明丹姝问:“不乘马车吗?”
“万物初醒,坐在马车里辜负了好景致。” 祁钰细心将她大氅的带子系好,不让冷风灌进来。
“驾!” 策马扬鞭向城门奔去,素日里与他如影随形的梁济不在,身后只跟着一道影子似的陈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