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见倪康的脸色不对,他顿了顿,却仍是道:“先生莫要说俺做的过了。杀人父母、屠人.妻小的仇,就是那畜生进了狗肚子俺都不解气。”
倪康倒是没劝什么,反而是叹息了一声, “多亏将军如此做了。”
于植愣了一下,很快就想明白了,顿时身上阵阵发冷。
段温要是真的打算把这口锅坐实了, 该是今日明盛的做法, 杀人灭口, 不留后患。
对方那时候没动手,只能是以为那李家崽子确实是他杀的。留他这一命, 约莫是打算等哪天旧事翻出来,还能用他的脑袋讨个美人展颜。
这么一套连环招法出来,那姓段的倒是从头到尾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沾。
都说段温那义弟心狠手辣、鬼见了都要退避三分, 但是这姓段的可比他弟弟黑多了!要不是他这次无意间把真相秃噜出来,当真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于植想要骂人,但是骂人之前得先给自己找条活路。
他的第一反应是跑,但是现在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莫说他如今在段温的地盘上能不能走得脱, 就是脱身以后去哪儿仍旧是问题。
去南边?得了吧, 他和那李老贼不共戴天、对狗齐朝廷也是恨得要命, 真在那儿讨生活,还不如叫段温给他个痛快;入蜀?蜀地的牛家就是一群软蛋,仗着地利才安稳这些年,比谁都怕起干戈,他要是投奔了,恐怕不等段温要,那群人就得干脆把他脑袋送过去,以示交好之心。
于植也是顷刻间脑子转了好几圈,但直把自己绕了个晕乎,却半点出路没想起来。
他干脆放弃,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字正腔圆道:“先生救我!!”
倪康:“……”自己的恩人,还能怎么办?
“王妃素来心善,将军不若去求见一番。”
于植:“啊?”
他虽没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俺还有救!先生您别放弃治疗啊!!”
那姓段的杀人夺妻不干人事儿,他做的也不怎么地道。
把人家未婚夫尸体剁了喂山间野兽,怎么想这位燕王妃都不会放过他啊!
倪康:“……”
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主公能长一点。
既然段温干出这种事来,必定对燕王妃有所隐瞒。
就算燕王妃知道的确实是“实情”,在听到席间的话之后也会有所怀疑,不赶紧趁着这机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描补了,真的任由段温回来肆意发挥,把锅背全了吗?!
清醒点,那姓段的再怎样,人家也都是多年夫妻!燕王妃凭什么信一个外人?!
不趁着这难逢的机会抓住先手,自证“清白”,简直白瞎了段温不在的这个好时机。
况且那时燕王妃既然没在当场发作,甚至还拦下了想要动手的明盛,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不管对方是想知道真相也好,还是顾忌那宴会的场合也好,起码没有气到失去理智,只要能沟通就一切好说。
再者,这位燕王妃一向有仁德之名,如今的局势正是要安稳人心的时候,她未必会为了一己私怨再起纷争。
当然“把尸体剁了喂大虫”这种话是绝对不能直说的。
他们大可以用点别的说法,比如“血迹引来山间野兽”,这就很合理。
出了这种事大家谁都不想的啊。
他家将军只是看见了仇人之子的尸首,想到自己尚在襁褓中的无辜小儿,没忍住在对方的心口上补了一刀,旋即就愤然离去。
之后的事谁能知道呢?总之他们将军是不知道的。
说不准就是使者中有同行之人,怕担上害死李家嫡子的罪责,故意伪造现场,推脱责任。反正那群人都死了个干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
谢韶最后还是得知了原主前男友的死法。
居然是被吓死的。
看着过来请罪的于植,谢韶也心情复杂。
杀人未遂、侮辱尸体……不过要真的在战乱年间照现代的法律来,那日子也不用过了,大家排着队枪毙吧。
谢韶最后也没处置人。
对方大张旗鼓地交兵交地当典型,又因为心虚,在一应事务上格外配合,要是真把他杀了,现在还在元川的其他将领该不安稳了。
而且真说起来,谢韶和于植也没什么仇怨。
……也就是拍手称快,恨不得替原主喊一声“大快人心”的关系而已。
当然这点高兴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被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她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了可就不好了。
她可一点都不想被渣男碰瓷。
谢韶不太擅长掩饰情绪——起码不可能像段温那样前一秒称兄道弟,后一刻就能毫无预兆地抽刀杀人——她这会儿只能略显僵硬地绷紧了表情,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叫人猜不出情绪来总不会出错。
只是这反应倒是让于植越发不安起来,谢韶都能感受到那陡然僵硬紧绷的气氛。
护卫先不说,一块跟着来的明盛手已经放到刀柄上。
在这武德过分充沛的年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真的很正常,谢韶本来只打算说声“知道了”,但是情况发展至此,只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足以安抚人心,未免人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举,谢韶干脆提前给人口头封了个“宣德将军”——是个没有品秩的杂号将军,手下也没有兵。
天下一乱,将军的名号就不值钱起来,自封的、请封的、被手下架起来的,叫什么都有,非常烂大街。谢韶这做法也就纯粹为了叫人定心,什么实际上的意义都没有,大概就相当于说了“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于植前来请罪的是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谢韶没把这么一件“小事”放在心上,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元川城被郭融糟蹋了这么久,虽说是个国都,但满足的也只是最上层那一小撮人的生活需求,基础建设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谢韶要忙的事多了去,对渣男的结局听听也就罢了,连唏嘘两句都欠奉。
按理说这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天晚上谢韶却做梦了。
不是上一次见到李豫名字后忆起的原主的记忆,而是谢韶自己的梦。那个在她过去人生中持续数年,从穿越后却突然停下的梦。
……
幽森的夜幕中,连林间的枝叶都恍若鬼影,远处的喊杀声一点点逼近,“她”正被数被于己的敌人围攻。
额头上似乎有伤口,淌下来的血让半数视野被浸得殷红,身边的亲卫焦急的禀报着什么些。
梦境中的情况总是混乱又模糊,谢韶怎么也听不清对方的话,只能努力试图看那人的口型,但是梦中人的目光却不受她控制地移开,落定处是远处一点森冷的寒芒。
——是箭矢!!
……
谢韶猛地翻身坐起来,揪着被冷汗打湿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下意识想要找身侧的人,但是伸手却碰了个空,只能愣愣地注视那空荡荡的床铺。
这是谢韶头一次那么清楚地看清梦中人的面孔,熟悉的、能在段温身边看到的脸。
那一个又一个曾经的问题——自己过往梦到的到底是什么?梦里的“大将军”又是谁?!那些工坊又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沮阳是、甚至在燕城街头,那屡屡出现的“即视感”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谢韶一度怀疑原主曾经去过幽州,但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发现,对幽州有记忆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才对!
怪不得她每次拐弯抹角试图提起那位穿越者前辈时,段温都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
身边的景物飞驰掠过,过往的一幕幕浮上心头,梦境的记忆和现实回忆错杂,谢韶觉得大脑都因为这一度过载的信息量眩晕着。
一直到被明盛带兵拦住,谢韶眼前因为眩晕而扭曲的景色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明盛带人横着马挡住了去路,朗声:“夜深露重,王妃想去何处?”
前路被堵得严严实实,谢韶被迫勒停了马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她居然抢了一匹马,想直接去找段温。疯了吧?!
明盛瞧着人像是冷静了来,这才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倒是小看了这位二嫂的骑术,绊马索都上了愣是没有拦住。他先前还想着若是人从马上摔出个好歹来,他二兄回来得扒了他的皮。但等人真的越过了预先设的拦阻,他才真的紧绷起来,这要是真叫人跑了,他就得仔细自己的人头了。
亲兵还列阵在身后堵着,明盛下马亲自去牵住了对面人的马缰绳,做了个要扶人下马的姿势。
口中状似关切又隐约带着警告道:“二嫂可是魇住了?夜半时分,城外还不知有什么鬼魅,二嫂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美人孤身一人走夜路,不动脑子想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明盛到底还是扶着人下了马。
凑得这般近了,他才注意到这位一向都很有仪态的二嫂是怎么狼狈的样子。
美人本就白皙的肤色因为夜里的寒风吹得苍白,衬得眼眶处的薄红越发醒目,眼尾往后还有两道未干的泪痕。她的发髻本是夜间就寝松松盘起来的,一路纵马而来早就松散下去,发丝凌乱地落在鬓边,连衣裳都是胡乱地披在身上的。
真狼狈。
……也真好看。
这到底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明盛克制地收回了目光,但还是忍不住心中慨叹。
就这样还想跑?
怕是走不出几里路,就要被人捂着嘴拖到野地里去了。
第43章 这是猜测
明盛瞧着白日里谢韶对于植的处置, 还以为这位王妃不是个冲动的人,晚上“巡逻”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就遇见了那么一个万一。
瞧着他这二嫂对那位前未婚夫还怪情深意重的。
可再怎么情深意重那都是个死人了, 二嫂还是尽早想开些, 不然他二兄的手段可没那么好领教。
明盛正琢磨着要不要怜惜一下美人,由自己出面来当这个恶人。
好歹让人认认清楚现状,别让二兄真动手把人逼疯了。
却不料抬眼对上了谢韶拿出来的……帅印?
明盛愣了一下。
他先是确认了一遍谢韶的表情,确定她是认真的没错,然后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他二嫂还怪可爱的。
傻得可爱。
明盛还是憋住了那笑,只是说话间语气到底带出了一丝, “二嫂想要调兵?当然可以。二嫂有帅印在身,盛自当听令,此刻元川驻守诸军亦是。”
他停顿了下, 直直地看向谢韶, “那二嫂想要用什么理由调兵呢?”
——总不能是为情郎报仇吧?
谢韶被明盛问的一愣, 发热的头脑降了温,人总算彻底冷静下来。
什么理由?
章恩阳反叛, 于晟州埋伏段温……不,在段温的安危确认之前,这个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乱的绝对不止晟州一地, 刚刚拿下的郭融领地起码会散去大半,就连这会儿在元川投诚的将领也都要生乱。
谢韶深吸了口气,再次回忆那梦中的情形。
虽然形势不妙,但还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候, 战场上有段温在, 总有种让人能找到主心骨的感觉, 周遭的将士虽也焦急,但神色中并没有惶惶之感,显然是尚有余地。
只是谢韶到底无法全放下心去。
打仗虽然不全是看人数,段温这次带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对梦中形式的回忆还是有无点用处,谢韶在心底默念了好几句“冷静”,回到暂居郭氏宫殿后,直奔被段温充作议事堂的北殿去了。
明盛也好奇这位二嫂要做什么打算。
既然对方没有赶他,他也就在身后跟了进去,看着人提着灯站到了沙盘前。
夜里的光线总是有点昏暗的,即便点了灯也是如此,明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刚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兄,但是定睛再看那里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明盛恍了一下神,忍不住为自己方才那片刻怔愣摇头。
他知道这位二嫂很有才华,但是就算对方在军事上有不逊于他二兄的能耐、就算对方在军中的声望高到与二兄并肩,但那又如何?她是绝对成不了一个能带兵的将领。
不是因为性别,明盛也知道有几位代夫领军的女将,他这么想,单纯是这位二嫂的性格。
不杀人的将军?哈。
而偏偏带兵打仗,是当今这个世道上最要紧的能耐了。
明盛都不知道他二兄是不是故意的。
养了这么只极漂亮华美的鸟,没有给笼子,偏偏剪掉了赖以飞行的长羽。它展翅起来依旧很漂亮,但是却永远没法飞出手掌心。
这还真是他二兄能干出来的事。
……
明盛稍微走了一下神,但是目光还是落在那边的沙盘上。
纤细的手指在沙盘划过路径,在几个地点上做了标记,明盛一开始只是不在意地看着,但是不多一会儿神情就跟着渐渐严肃起来,终于在谢韶的手指落到其中一点上时,他忍不住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不可能!”
谢韶抬起头来看他。
在烛火的暖光映衬下,她的脸色仍旧显出些苍白,但是眼瞳却黑得透彻、仿佛吞噬了全部光线,她轻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能?”
明盛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命的交情?结义兄弟?数度生死?
他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一句:如果他二兄现在死了,麾下的势力由谁接手?
他二兄倒是有儿子,但是那小子才五岁,知道个什么?!二嫂倒是有能力有名望,但是在这会儿的世道上,这些东西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她没有刀,于是这一切声望才华就变成了任人刀俎的鱼肉,除非他来……等等、二兄为什么把他调回来?!!
*
晟州,诸剡城。
段温抬手示意士卒放开被扭绞着送来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