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瞧瞧那边当事人一副无所谓还带点调侃的样子,谢韶只觉得自己浪费感情,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谁心疼你了?!”
本来是一句气话,但这声音落后, 屋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幽幽的目光落过来, 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这突然僵硬的气氛下, 段温伸手过来。
他指尖从颈侧掠过,似乎在那停顿了一下感受脉搏, 这才缓缓向上捧住了谢韶的脸,拇指轻柔地从颊上抚过,仿佛那里真的有泪珠似的。
他口中依旧是那带着点儿笑的语气,声音却莫名的压重, “韶娘说过了,心疼我。我还记得呢,韶娘可别忘了。”
提起这个来,谢韶刚刚突然滞住的情绪一下子又卷了上来, 她简直更气了:记得?记得个鬼啊!记得能把自己搞成这么个鬼样子!!
谢韶都要甩手就走了。
这混蛋, 疼死他得了!!
谢韶一个转身却没能走成, 手腕被人死死地攥住,往后的力道直接把她拽了回去。
眼见着自己往后栽过去,谢韶的神经被一下子绷紧到了极限,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小心避开了伤口,但由于段温本人并不在意,动作间绷带下又渗出了血来。
谢韶这次是真的生了怒气,“你干什么啊?!”是想把自己作死吗?!
她到底没把后一句话说出口,虽然平时不忌讳这些,但是这时候总是不想将那个字吐出来的。
反倒是段温一点也都没有顾及,“放心罢,我死不了的。”
他怎么会死呢?怎么舍得抛下韶娘死呢?
就像是那会儿两人头一次分别时、他去青州之前所想,就算他只剩一口气,爬都要从战场上爬回来。
这么好的韶娘,怎么能便宜其他人呢?
谢韶的怒气还没下去,却因为这句话鼻腔一酸。
她想起了自己梦见那段温被埋伏的场景时的担忧,这些天来对方没有音讯的牵挂,还有方才看到这人卸了甲后满身伤口时又猝然提起的心……他就不能让人省心一点?!!
温热的水珠砸到手背上,段温却有点出神。
韶娘其实经常掉眼泪,水做的一般,稍微弄一弄眼底就要泛上潮气,眼睫被泪珠浸着,就那么湿漉漉地看着他,直叫人把什么都给她才好。
但是她真正哭起来却没有几回。
他第一次见韶娘哭,还是她得知李豫要来燕城的那日晚上。
在睡梦中小声啜泣着,呢喃着的含糊不清音节,她在喊“伯奕”,喊那个人的名字,那又绝望又悲凉的模样,像是被生生地在心头剜去一块肉似的。
他是那个罪魁祸首。
明明两人有那么多次肌肤之亲了,韶娘却第一次那么激烈的反抗,她不想被他碰。
但是那一切抗拒似乎都只是神智模糊的下意识举动,等到她真正清醒过来时,却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毕竟他们是夫妻啊。
韶娘是他的妻子,是被谢家送过来给他的,她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更没有反抗的资本。
韶娘一向是极聪慧的,她知道这一切,故而从一开始就未做无用的挣扎。
她只是费尽心思将那个时间一拖再拖罢了。
那明明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退的角落里,却仍旧抱着一线希望,不死心地想等到转机的样子,叫人都忍不住生出怜惜来。
多数时候,段温都不忍心将人逼得太急。
因为他知道,韶娘不会等到的。
他不会让韶娘等到那个所谓“转机”。
韶娘第二次哭,是在书房。
同样是不想被他碰。
段温看得出,那与其说是场合的问题,不如说是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崩溃。其实前几次她也是不愿意的,只是没有理由拒绝,那次的书房地点最多是给她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将拒绝说出口的理由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的呢?
段温蹙眉回忆着那段时间他也有察觉的异常。
是从李豫离开的那一日吧?
不、不对,见过李豫的当天晚上,她就不情愿了。只是那一晚他太高兴了,高兴到都没有注意到那点异样。
零落的记忆片段被逐一点亮,又一点点拼凑组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韶娘很聪明。
她知道怎么救下那个人。
求他是没有用处的,那只会让他更生气,最好的办法是假装不在意,不将那个人放在心上,那么他才会放弃追究,李豫才能有一条生路。
韶娘做得真是极好的,她都差点要成功了。
当韶娘垂着眼说出那句“烧了”的时候,他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地想着不管李家的那个崽子也无妨。只是他不管,李家的仇人不会不管,大齐朝廷也不会不管,李豫总归是没有活路的。不过他也确实没怎么上心,这才有了那么大的疏漏,又因为韶娘这些年来一点关切的表现都没有,他真真地将这事抛到了脑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这点疏漏堵上。
段温垂着眼想,其实被韶娘知道了当年的内情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比起韶娘这些年来刻意避着那人的消息,在心底盼着对方还在哪里活着,当然是现在这样知道那人已经死得透透的、彻底死心了才好。
那这一次呢?这一次的韶娘是因为得知情郎死讯在哭吗?
不,她应当已经哭过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
那就是因为看见他还活着的失望?亦或是没有替情郎报了仇的愤懑?也或许是多年的虚与委蛇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想到往后的日子又要没有尽头的继续下去,忍不住心生绝望?……
段温觉得自己这会儿该很冷静才对,他也确实很冷静。
那些暴虐的、血腥的念头都被牢牢的压制在思绪深处,并没有显露出来的迹象,毕竟那个李家的崽子都已经死了,死得尸骨无存,让他开棺鞭尸的机会都没有。
可明明都已经这样冷静了,偏偏脑海中有什么噪杂的声音搅扰着他的判断,让他无法分辨清楚对面人的心情。
但好似分辨清了也没有用处。
他的韶娘最会骗人了,都把他骗过去这么多年。
那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韶娘是得知了那人的死讯,不愿意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吗?
这样可不好,他不喜欢半途而废。
既然韶娘招惹了他,就该骗一辈子才对……一辈子也不够,得是生生世世。
这么想着,脑海中那些纷扰的思绪竟逐渐平静下来。段温将方才那些猜测逐一否定了去,念头也渐渐明晰:不、都不是,韶娘这会儿分明是在心疼得哭呢。
眸底的神色越发深沉,眼前的迷雾被拨开,段温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能看得清楚了:韶娘是在心疼他呢。
就算他开口问,也一定会得到这般回答。
手指探进去,立刻惹来了美人的注视,初是不敢置信,很快就变得又是仓皇又是羞恼。
“不行!不可以!!”谢韶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混蛋现在在干什么,方才所有的感伤情绪一下子都抛到了脑后,她咬着牙道,“大夫说了,伤好之前都不能!”
段温眨了眨眼:瞧,韶娘这是多关心他啊。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哑着声,“那韶娘自己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想被他碰的话,就给他看看吧,看看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韶:?!
……
段温显然不可能只是看着。
最后的结果就是遵医嘱了,但好像又没有完全遵。
谢韶:“……”
她倒也没那么强求,打完仗之后本来就是段温精神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他没犯病强来,谢韶已经谢天谢地了,稍微羞耻一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起码伤口没有崩开。
谢韶很快就发现自己对情况的估计过于乐观,段温这次实在“病”得不轻。
前几日因为段温身上伤势的缘故,谢韶就近照顾着还没有察觉。等后来伤情渐渐好转,谢韶也将一部分注意力转到榆临城上,然后她就发现了不对。
走到哪都能看到人,段温简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
谢韶掐指算了算,发现根本都不是“恨不得”,他就是!!
这人虽然以前也挺黏糊,但是也没有黏糊到这样啊!
而且还总是提一些奇奇怪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这是闲出毛病来了?!
谢韶很早前就放弃追问段温到底有没有工作的问题了,这家伙搞团队的能力一流,除了军权死死的把在手上之外,其他的事儿都是能扔则扔。
讲真谢韶其实挺羡慕的,还有点想学来着,但是她很快就发现有些事真是羡慕不来,她可没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把什么事扔给什么人合适的能耐。有一段时间谢韶还因为这个拉着段温给她补课,段温倒也没有藏私,随便拿出一张桌上的文书,就把背后的纠葛理得清清楚楚,一讲就是大半天,谢韶听得头脑发晕。当然也不全是因为听的,反正一旦独处某人就没老实过,她绝对交足了补课费。
谢韶最后听倒是听懂了个七七.八八,但是真像段温那样在一瞬间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果决地给出命令,她还差得远呢。谢韶甚至觉得自己永远没法那样果决,手上的东西越多,身上背的责任越重,做出决定来就忍不住越发慎重,毕竟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其实谢韶也大可以轻松一点,把自己手里的事都扔出去。
但是段温这个人怎么说呢,如果由着他的心意,他绝对能把麾下打造成一个军事至上的武装集团,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说实话,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段温这思路也没什么毛病,但是以他现在的势头,总要考虑天下一统后的民生恢复问题,总不能永无止境地打下去。
而且谢韶也有自己的私心,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在这种同等的压迫下,性别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谢韶有意趁着这个机会做一些只有女性能进入的机构,抚幼堂是这样、纺织局也是如此,前者由玉簟管着,后者交给了李家姐妹,两者的管理机构都算是有品级的女官,如此再有女学就顺理成章了。这种举动在正常的历史时期可能面临种种阻力,但在当前的世道上一点都不算出格,早年刘魏还搞了个全是女兵的仪仗队出来,而其他立了名号的朝廷上,就算以女子之身封官拜将也有,这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另一种唯才是举了。
但是谢韶要的不是这样。
她所知的历史上有女诗人女词作家女皇女相乃至女将,才华从不因性别而异,但是那宛若流星般瞬间耀眼的辉光滑过,往后的天幕照样是一片暗淡、毫无希望的明光,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被世道裹挟的普通人而已。谢韶只是想要给她们找到一个能有工作、起码能有一点上升空间的通道,话语权从来与家中经济大权相关,当一个女人也能成为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甚至顶梁柱,那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谢韶总觉得段温应该看出来她的目的了,但是对方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没放在心上,完全是放手任由她去做,偶尔还会主动帮点忙。
谢韶那会儿觉得对方开明得简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是穿越者前辈的影响,但是现在么……
在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梦境”到底是什么之后,她只想说:去他的穿越者前辈!!
段温根本什么都知道,就擎等着看她的笑话是不是?!
对得起她那些年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还要连夜背诵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常用战术、古代骑兵作战战法、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穿越必备指南、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农药化肥简易制造法、赤脚医生手册等等一系列资料的辛苦吗?!
还要顶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做魔怔了的心理压力!
作者有话说:
音音(青春期):我觉得我疯了,但是万一有用呢?
*
音音:对待伤员表现了极大的耐心和容忍度。
段狗:越来越气ing
第47章 鸡同鸭讲
谢韶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就该生气的。
她自己梦醒了不记得就算了, 段温那边分明知道的清清楚楚,第一次见面(事实上是第二次)还说什么“上辈子的缘分”,之后的事不管是作坊还是别的什么, 都放手给她去管, 显然是早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看她心惊胆战地假装原主很有意思吗?!
这是什么恶劣的趣味啊?!
本来是该气的,但是谢韶那会儿梦到的情况实在危急,光是着急就够了,哪还有心情生气。等见到人之后,段温又是一身的伤,她只顾着担心, 也来不及想别的。
现在段温人好了个差不多,又有心情开始招人烦来,谢韶顿时想起来翻旧账了。
只是在谢韶准备算账之前, 段温却像是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 笑道:“生气了?”
谢韶被堵地一噎。
这人又看出来了?!
(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描补.jpg)
段温伸手把人揽到怀里, 亲了亲嘴角。
这本来是下意识的举动,但做出来之后, 却让他晃了一下神。
他想起来,那日离开之前,韶娘也是这般拥上来轻吻,说, ‘我在元川等你,你早点回来’。
……为什么不能在那好好等着他呢?
段温这么想着,原本只是在唇角的厮磨终于变成了深吻,以他更熟悉的、掠夺的方式, 来得到那片刻的安宁。
一吻结束, 段温气息不大匀地伏在谢韶颈侧喘道:“别气, 再忍忍好不好?”
他也在克制,没有把人关起来、也没有锁住,只是跟着她而已。韶娘再忍一忍罢,别在这时候和他拧着来,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手掌再次落在那纤细的脖颈上,轻轻地抚着,估算着指尖相对的距离,他在无意识地丈量着尺寸。
鞍岭的铁矿坚固,最适合打造锁链。
……不,那配不上韶娘。
他呼吸又重了些,耐不住地在那漂亮的脖颈上轻轻落下一吻,“改日我送韶娘一条金链子如何?”
谢韶:?
这是打算赔礼?
原谅这个说法让谢韶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来就的是那种很社会的大金链子,她稍微想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