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为人周密的习武者可以做到“一步三算”,而是在第三算之后算了千百万步,她的一举一动,裁云的一起一落,都让方恨少尽数破开。他好像在她身边织起一张大网,预料到她想脱身的所有线路,又把每一条都死死堵住。
他掠水而来,又抽身而去,一拳一掌便可叫她如临大敌。而她困于其中,手中的裁云似乎瞬间成了废铁。
她从薛逸手上初尝这“盈缺之力”的威力,却不想那只是看到皮毛。
他明明已经是惑人了,怎么能自己调动力气的?
变幻莫测,难料其手,缺月派,玄罗山。林礼皱着眉。
林礼的鬓角叫方才飞来木板带起的水打湿,这远远赶不上曾在对弈中断过筋骨的前辈们,却叫她感受到一阵无边的悲凉。
她破不开,她太被动了。她只能在方恨少的陷阱里,躲避着其他几个惑人,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薛逸掩着嘴做作嗤笑。
这是杂念。她知道是大忌,却又止不住去猜、去想。
一场无边的惶惑。
她却步,一心绕开惑人的包围,中间步子却乱了。她差一点儿以为自己要坠入水中,但是没有,中间这一下,她竟然落在了那条小船的篷顶上。
林礼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泊在了此处,方才应对方恨少的时候,就见它直冲而来,却未曾想是这样救了自己的急。
只见几个惑人迎面又来,船向须臾之间变换,直接正向他们冲去。林礼先是诧异,接着心领神会这一着,提身一跃,裁云旋开了这场围捕。
特意来接她的?这毫秒的疑惑之间,她低头瞧见一张熟悉的脸,纵然他带着顶斗笠——
这撑船的,不就是那消失已久的老大爷吗?给苍烟楼扫地的那位,还有撑船这手本事?
接着,只听“咯噔”一声,另一支篙杆被抛下。黑夜之中,船上一个身影抖动了一下,随着摘下了带着的斗笠,一道白光横出——
来者跃出船身,轻飘踩在水上。冲着方恨少之外的惑人胸口各来一掌,片刻间便让他们不再有异动,头垂着,竟全数乖乖退回薛逸身边去。
“惑人,纵着旁人养着,自然要经脉畅通。”那人念了一句,声音竟然听来很熟悉,“封了他胸口天池穴,就动弹不得了。”
这是在和她解释吗?这个人,这个人是——
“小礼,功夫还不到家。”他冲林礼笑了一声,“不过这是什么地界?谁也休想欺负我岳为轻的师侄!”
“四师叔!”一阵莫名的情绪袭上林礼心头,围困她的铁壁叫人瞬间撕了开来。
岳为轻哈哈一笑,道:“不来救这个场,以后孤鸿山的山门我怕是都进不去了。”
四师叔刮来的是一阵及时雨。林礼暗自思忖这一遭是多么丢脸,以后回山了肯定要遭人耻笑。但若是没有四师叔,只怕她连遭人耻笑的机会都看不到了。
四师叔,以后您若回山,让我亲自来给您开山门,一路给您护送上小云峰。
林礼可以再想的周全一些,譬如怎么让她师叔避开小云峰全年的素斋而吃到梅州烧肉。但是这样的境况下,岳为轻不能纵着她瞎想了。
“丫头,不要愣神。”他早从林折云的口中对林礼的脾性略知一二,“璇玑渡,可知道怎么走?”
璇玑渡,乃是穿云门下一种阵法。其需四者共同配合,列阵效法北斗前四星形状,构建四方牢笼,限制敌手招式发挥,将其囚于其中。
故有“璇玑”之名。
这样的阵法,靠的是四人携手的内力和默契。她和师叔才两个人,怎么能结成这样的阵法?
"这是水上!"岳为轻道。
是了,这是水上。跃起降落能比陆上更加轻盈,若她找对方位、跃得足够快,便大可抵二人之用。将人困在其中,是可行的。
那边的薛逸显然已经注意到风向变化,冷哼一声,向此飘来。她没时间犹豫了,跳跃起来,探索两个合适的点位。
“丫头,别傻。我要你一人走璇玑!”岳为轻回头冲她一吼,驱身就要去拿薛逸。
林礼瞳仁霎时震了一震,一人走璇玑?这是要她一个人困住方恨少?
诡谲至此的盈缺之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慌乱,只能是硬着头皮上。
不过在身体本能地跃出“璇玑渡”的第一步时,她一下子弄懂了师叔想让她做什么。
她只要更快,便能与“璇玑渡”之中一人抵做四人之力,她要困住方恨少。
惑人的命脉都在主子手上,方恨少其身再怎么厉害,现在仍是惑人之身。只要薛逸慌乱,其功力必然大受影响。她方才困囿其中,看着薛逸逍遥在外,只在方恨少结的囚笼里探寻出口,竟是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蠢哪。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姑娘,接着!”身后篷船里,那老大爷喝了一声,一条结实的麻绳已经扔到她手上。
还要活捉方恨少?林礼飞快地瞥了一眼要与薛逸缠斗的师叔。
师叔,这难度有点大。
她默默念了一句“穿云护我”,接着飞身而起,走起“璇玑”之阵。第二步、第三步……
她发现里头方恨少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可以容她一圈一圈缩小包围——
那厢,岳为轻快拳无双。这并不是林礼的“轻而快”,而是“重而快”。粗粗两拳,虎虎生风,一拳叫薛逸乱了阵脚,一拳正中其肩胛骨。
真是一座山林养大的,打人最喜肩胛骨。汪吟吟已经从这身手里看出来者为谁,先前的心急火燎仿佛遇了甘霖,一下平静起来。
“师叔!”她的声音掠水而来。
“原是知道,绝不会只林礼一个的。山里边放心不下!”岳为轻挽剑应敌之际,竟然还有闲心应一句,在岸上汪吟吟看来几与谈笑无异。
汪吟吟明白问题不大了。师叔消遣着玩呢。
尹信听着了,也随着汪吟吟眼神的方向望去。大侠手持一柄短剑,不如裁云来的风流潇洒,却显得更轻巧灵便。这一柄短剑使得,好像身上背了数十支箭镞,在顷刻向敌手射-出去。
一身魁梧,归剑入鞘之际,拳法并出,似有雷霆万钧之力,薛逸根本无从还手。
这拳太快,太急,太重。不论为何,纵一遇之,皆可被粉碎,使见者无不叹之。
这与林折云点到为止的态度又是截然不同的,这股天生神力太霸道,就要学盘古与斧头间开出一片天地来。
林礼和汪吟吟骤而懂得了,为什么穿云门下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岳为轻的功夫,并非穿云的典型。
因为这样的力量大到恐怖。穿云门不主修。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天上白云不能幸免,亦可碎之!
尹信能确定,这便是他少时遇见的大侠。
薛逸被打的自然是节节败退,他那股叫林礼疑惑不已的气息撼动不了岳为轻。他清楚岸上官兵森严,没有活路。
又是一眼,他瞅见已经将方恨少捆住一半的林礼。
他心中无端生起一股恨意来,这个小丫头,拿她竟然还拿不得了。叫她偷师而成“三抄水”,几回惑人困之不住,眼下方恨少竟然还要让她活捉!
他伸手空中一抓,林礼用麻绳缚了一半的方恨少突然暴起,向着薛逸的方向直冲而去,挡在薛逸跟前——
生生为薛逸挨下岳为轻索命般的一掌。
岳为轻原本打得酣畅,这掌推完,连自己都愣在原地。
他清楚,这是中伤不得的,便急忙伸手去揽。
他接住方恨少的身子。
林礼一只手里拽着麻绳,为了防止滑落,原本拿着绳子在手腕上转了几圈。现下几同拽了匹脱缰野马般,一齐被薛逸拽过去。
方恨少挡住岳为轻的攻势,反而是林礼与薛逸面对面对上了。
不过几个拳头的距离。
此时,林礼只得放弃被麻绳缠绕的右手,要来腰间提裁云。
薛逸冷笑一声,向林礼空着的左手袭来。
林礼反应够快,只叫他抓到一瞬便挣开——
但有一点失策,薛逸竟然撕开了她的袖子,连着里头的那个珍袖袋子也被撕了出来。
碎月簪!
自上次在落霞关受过何家奶奶的提点以后,她不敢将这簪子戴着,也不敢随意将之放在哪个包袱里,便捻了一个珍袖袋,贴身藏在袖口里。
薛逸攥着这小巧玲珑,碎开袋子,将碎月的墨白直收眼底。
他的眼底动了动,竟然没顾林礼裁云的剑光,将碎月簪对着月光和火光反复查看。
“我不知道薛师傅还有夺人所好的习惯!”林礼见身后无忧,一剑“回雪”伸了来。
薛逸狡猾,故意攥着碎月,在她跟前比划,闹得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林姑娘,不用急着动手。”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我们原是一路人。”
林礼晃了神,什么叫,我们是一路人?
就是那瞬间的慌乱,瞬间的杂念,让薛逸有了可乘之机。
他调动气息,缺月掌法再次上手,直向林礼推来——
林礼反应过来时,竟然差了一步,脚下三抄水没能踩住。
她竟被那一掌逼得落了水。
薛逸阴恻恻的笑容留在风里,只身遁入黑暗。
尹信在岸上已见端倪。他记得,她是不会水的呀。
与此同时,将方恨少抗上岸的岳为轻也发觉不对了,湖面上一时竟然没了声响。
“吟吟,小礼她会不会水!”他向汪吟吟吼了一声。
“不会呀,我俩都不会呀——”汪吟吟几乎快哭出来了,“没教过——”
岳为轻再入水中时,尹信已经一头扎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1.让我看看,是谁国庆不放假还在更新?
2.明天可以去看临姐了,开心
3.三号回家,不更新
4.各位宝贝国庆快乐!!!
第34章 引灵
四遭仍然是漆黑的, 不见一点星子和火把映出来的光亮。
这是何处?舒秀湖面上吗?林礼环顾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方恨少、惑人、师叔、岸上的尹信和汪吟吟……一切有形之物不知何时通通灰飞烟灭,只剩黑夜之中连自己也看不见的身躯。
我……这是在哪儿?林礼缓缓走了几步, 却发现自已脚下也不是水面,自己脚踏的不知为何物。
倏忽间, 一道白光闪过,薛逸的脑袋好似根钢钉, 突然从无边的黑暗里钻出来,指着林礼, 阴恻恻地来了一句:
“同路人!”
林礼下意识地探向腰间,却发现空无一物。她的怒目震慑不了薛逸, 反而勾起他狰狞的一笑。
“后生自梅州孤鸿山游历至此,先前从未听说过‘苍烟’二字。薛师傅这句话, 后生可不敢认。”林礼往后稍退, 沉着声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薛逸仿佛洞穿她的心思,大笑一声:“孤鸿山?你是生在孤鸿山的吗?”
接着,他将手中那抹墨白向林礼掷来, 林礼本能上前去接, 却什么也没能触碰到。
碎月簪霎时消失, 向前扑去的林礼也没能抓住薛逸。薛逸的脸拉长、扭曲、变得支离破碎,接着也彻底消失。林礼这一步向前, 直接陷了下去。好像遇上了极高极险的山崖, 失足从上边跌下来。
这层黑暗过后, 是更深的黑暗。
她伸手,什么也抓不住。最后只能听任身子往下坠, 粉身碎骨也好, 却怎么也坠不到底。
那样无力的瞬间, 她脑海想的全是:
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怎么会留下碎月簪?银子封住的更大的秘密,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怎么会和薛逸这样的邪魔外道是同路人?
忽然,腰上传来一阵温热,似乎是人的体温。
她好像被强有力的手臂托住,没有再坠下去。
她好像听见风过松林的声音,却不是孤鸿山的雪松。
……
天色渐晓,舒秀湖上那艘雕花船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火光遇晓光不敌,羞愧至死不知何时灭去。血雨腥风被黑夜卷走,舒秀湖上好像从未经历过一夜的厮杀,平静如初。晨间的水号子如旧,货船早早下滩,对于水家来说又是反复到无聊的一天。
苍烟楼仍然伫立,没人注意到侧面一道长而可怖的裂痕。晓看红湿处,楼身氤氲于水汽之中,仙家气派依旧。除了昨夜里的兵家和厮杀过的双方,谁也不知道换了人间。
只是不知楼中弟子经此一遭,此后命途几何。
汇市今日没有开张。叶泰初连夜约谈三巨头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大户在夜里就得了消息,伸长着脖子等着天明,观望这形势如何。这些个能在汇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家伙到底造出什么孽来,值得这样兴师动众。这对此后汇市股票的涨跌会有什么影响?自己早市该收什么?
任是谁也没能想到,这三个人压根没出州府,连同汇市也是直接关了。
问起,只是答道官府有令,封禁数日。
此刻,启州樊香楼。
浅色的幔帐拢着,穿金绣着吉祥纹样。一位年轻姑娘杏眼紧闭,肤色却不似几个时辰前那么苍白,血色一丝丝慢慢爬上来,叫看着的人一点点把心放下去。
只是不见醒。
汪吟吟夜里不曾歇下,如今在房里焦躁地踱着。已经按照指示,将林礼腹腔中的水全部压出来了。大夫明明说不妨事,怎么好几个时辰过去了,人就是不见醒?
汪吟吟急的一跺脚,转身就要再去找大夫。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是实木床被拍打的声音。
“簪子……簪子……”
她猛地回头,瞧见林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直起身来,哑着嗓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着。
“阿礼,你醒了!”汪吟吟及时遏制住自己想要扑上来的欲-望,又仔细问着,“可还难受?”
林礼摇摇头,只是眉头难能舒展。因为她瞧见小几上的香炉里正焚着香,闻着是丝滑舒心,但她此时对一切香药之类都本能地排斥,抓起被子的一角虚掩着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