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剑。
山人没寻到来人,便把物件和女婴都送到他跟前。他不认得那些首饰金银,但他认得那把剑。
剑鞘通体玉白,上刻浮云,加以银花修饰。剑柄修长,有玉珠点缀,暗纹镶刻。出鞘以后,可见剑身银光四溅,锋芒锐利。
林折云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名字来——裁云。
那件事过去太过久远,与其有关的人或是事多半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他上次见到这把剑,应该还是个不及十岁的孩童。
他幼时遭遇过一场变故,往事都混沌了。但这把剑的通体玉白却深刻在他脑海里,和那骇人的洪水与身后追杀的刀光剑影一起,掩埋了剩余并不愉快的童年。
后来母亲将他送上孤鸿山习武,他天赋过人又肯勤学苦练,就让掌门钱氏收做亲传弟子。
之后游历归山,夺云成掌门。
娘特意上山来提点他,若是他朝再见此剑,必得倾囊相助。
“那是对我们林家有大恩的人。”
他应了,也在母亲的话里弄清了缘由。
林家先祖扎根临江以南,做走镖生意。前周安泰十年,受雇主所托押送贵重珠宝至临江以北。他们走镖至临江东南湘吉郡,引得当地匪帮注意。
匪帮势众,火并难料生死。林家镖师们不愿背弃雇主拱手让出珠宝,也拿不出匪帮想要的“买路财”。匪帮不讲江湖道义,发疯般的追杀。
世道混乱凶险,林家本打算走完这镖便将镖局散了,到江北务农,于是带上了女眷孩童。
没成想这关头遇上索命阎王了。更要命的是,此时正值雨季,临江发起了大水。
前有洪水,后有追兵,横竖都是绝路。林家镖师们决定强渡临江,挣下这条命来。
他们从船家手里买下三艘船:一艘放置珠宝,让最得力的镖师看护;后两艘携上女眷孩童,让有力的男丁们掌舵。
笨重的家什物件全部沉江,再寻一处水流较缓之地。
就这么破釜沉舟的上了路。
前两艘船都有惊无险的上了岸,可第三艘船在即将靠岸的时候遭了祸患。
风向一时变换,将船向江心卷,浪也滔天,似是就要将林家的前路吞没。
林家的好男儿们及时下索,将船头引向岸边,可巨大的风浪却卷飞了此时年幼的林折云。
他劲儿不及成年男子,身子又轻,稍稍失神便遭了意外。
林折云的爹娘登时魂就吓去了一半。眼看林折云就要叫水流卷去性命,一艘原本停靠岸边的船动了,掌舵的似有移山之力,将船驶入湍急的江水之中,生生把林折云这条命捡了回来。
船家将孩子交还给岸上的林家爹娘,林家才多出心来仔细打量这船和舟人。
这船体量虽小,可火铳喷筒却装了不下数几十个——这分明是艘战舰,朝廷的船。
这船家,也多半是朝廷的水师。
林家连忙行礼,就要磕头。可对面却摆手便要走。
林折云的爹连忙将他拉住,稍稍说了林家受人追杀的窘境,船家此番并非只是救下一个孩童,而是保全了林家逃命的筹划,是整个林家的救命恩人。
语罢便递上一把剑:“此剑名为裁云,锻造上好,乃我林家珍宝。林家亡命路上,实无细软相报,他日若执此剑前来,林家必倾囊相助。”
船家见林父说的坚决,便也不再推脱。依林父请求,留下京城中政的一个地址,说一朝安顿好了,可给这个地址去信。
林折云此番与阎王打了个照面,混沌病了月余,醒来记忆便模糊了。
林家在这月中安顿下来,此后便凭着这个地址与恩人联络。
娘此番上山,便是将此事再托付给林折云。
“家中长辈岁数都大了,你有出息,如今做了一山之主,此事应由你来。这是天大的恩情,须得办好。”
林折云也在未知里等候了许久。十几年间,爹娘相继仙逝,终于这个黄昏,裁云剑和这个未足月的女婴来讨要这段恩情了。
他依穿云门习武“礼信仁义”的原则给女婴取名林礼,将她当做自己的孙女养。
他尚未娶妻,自己一点点把林礼拉扯大。孩子除了幼时和汪家那女儿闯闯不大不小的祸以外,倒也算乖巧听话。
越是长大越是能瞧出这孩子天赋非凡。
她四五岁时,就会用巧劲与同龄男孩儿打架,从未输过手;七岁时与吟吟拿石子打鸟,竟真一击便把树上的鸟儿击落,力道稳准;年满十岁时真正开始学穿云门的功夫,别的弟子尚还糊涂,她便已掌握要领。
练功习武无不用心,天赋过人,灵巧难当。
养大她哪里算是还了恩情,分明是恩人给了更大的恩典。林折云暗自想。
于是在林礼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打瞻云台,他就把裁云和银簪都给了她。
孩子不负期望,纵然裁云剑没能抵上她师兄的脖颈,却抵在一众弟子和长老的心头,落下个“裁云飞雪”的美名。
她是极聪颖肯用功的,来年必有精进。可独独最弱势之处,她的考量,她的谨慎,不见有大的长进。
她嘴上不说,可林折云知道她心里有夺云之志。
心气这般高,正是林折云所担心的。心气高,可让她苦心锻炼,跃居人上,也可让她不顾一切,盲目犯错。
这心气不好好抒一抒,怕是难破境界。
不知道这脾气像不像她的亲生父母。
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探寻林礼的身世。
多年书信,也只是知晓恩人姓沈。
依竹篮里的首饰黄金来看,孩子至少出身富贵人家。
中政城的那地址并非宅邸,而是一处驿站。如此层层隐蔽,想来这家人定是身份机密,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所在。倘若真要凭着裁云剑在中政寻人,只怕会是徒劳无功。
更何况他试过,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至此线索全断。直到几年前他的四师弟回山门拜访故人,偶然见了林礼的银簪,方才看出其中玄机来。
这银簪比寻常银簪要重些。
“怕是里头封着些什么更贵重的东西。”四师弟道,“不瞒师兄说,这几年我走遍各地,也只在东南见过这样的法子,而且极少再有人家用了。”
“前周末年,朝廷穷的叮当响,东南四郡商贾云集,却富贵如常,银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四师弟压嗓,“拿银子来封,为的是守住更大的秘密。”
这孩子的身世,到底有什么值得隐瞒?
是哪位贵人的遗腹子,还是前周国戚,抑或也遭了仇人追杀?
他虽极少下山,也有自己的法子了解世事。这十多年过去了,东南尹氏改朝换代,另立大晋,前周覆灭。边牧十部叫中原男儿赶出内河关山,又回塞外吃起了风沙;临江以南商道繁荣,东南四郡最是富贵风流之地,连着临江以北也殷实起来;关中大修沟渠,未曾再遭旱,一连数年丰收,风调雨顺。
治世眼瞧着就要来了。什么人家的旧时恩怨,都到底可以放一放。
是时候了,不论是心气还是身世,都可叫她自己去抒一抒,去寻一寻。
————
汪夫人原本说什么都不答应让汪吟吟下山,架不住汪老和掌门软硬兼施,最后约定了十日修书一封以报平安,不往塞外,不下东海,这才放行。
“一年为期,定要回来。”
“知道了,阿娘。”
汪吟吟已经乐不可支了,每日盼着开春。
小年,山内外稍稍清闲下来。小青峰难得开了荤,林礼竟在常年野菜泉水的方桌上见到了烧肉。
“爷爷,今天有肉?”
“嗯。”
难得。但林礼心中还是打鼓:“往年小年不见得有。”
“今年便有了。”
林折云只向野菜炒笋落筷,烧肉全进了林礼的肚子。
饭饱之后,林折云道:“我与你说件事。”
林礼含混不清的应了。
“过完年,开春你便要与吟吟一同下山了。”
“嗯。”
“想好先往哪儿去没?”
“还没个定数。不过依汪夫人的意思,去东南四郡该是最好的。”
“那正好。”
“嗯?”
“先向湘吉郡去,有个叫落霞关的地方。”林折云瞧着林礼将脸从装满肉的碗里抬起来,“专做珠宝首饰的生意。”
“我知道,吟吟提过。”
“到那儿去找个懂行的人,瞧瞧你这簪子的玄机。”林折云的目光落在林礼发髻上的那根银簪上。
林礼不解:“那不就是根银簪吗?”
林折云摇摇头:“你去了自然知道。”
老头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林礼无言。
“那簪子,我从前告诉你,是你娘留给你的,也是唯一你找到你爹娘的线索。”
“什么?”林礼差点被噎着,“我爹娘?您的意思不是他们早已经……”
“我只说过他们在江湖之中。可没说过他们死了。”林折云沉吟,“你是我捡的。”
捡的?林礼喘不过气了。今日果然是反常,老头请人吃肉,只怕是断头饭了。
她瞪着眼盯着老头,眼中尽是惊慌。
林折云缓缓将十八年前冬日黄昏的事情道来,告知林礼关于裁云剑的这段缘分,情到深处,将那个竹篮和包裹都翻了出来。
林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作者有话说:
林礼: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4章 下山
林折云慢慢将所有事情都交代完,抿了一口茶。
林礼无言。这次是惊的。
“让我缓缓。”林礼愣了半晌,“您是希望我通过这根簪子找到我爹娘?”
“若是能,自然是最好。”
“若是”,只怕是不一定寻得着人。老头的意思,便是他没能弄明白她的身世,又不想这么一直被蒙在鼓里,恰好手里有这么一点儿线索,就叫她自己去弄清楚。
您可真是好谋划。林礼心道。
但她还疑惑,爹娘如此不留任何线索的将她托付给山门,便是希望她此生不要来寻亲。再者说,倘若她真寻到亲生父母,对老头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倘若我真寻到我爹娘了,您该不会赶我下山吧?”她玩笑着问。
“怎会。你自己怕是也不舍得走。”
也是。林礼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此番既是先去东南,便顺道去寻访一下你四师叔。他瞧出你那簪子的玄机,若是寻找线索,也应该向他道谢。”
“四师叔在东南?”
“在东南乌苏郡。他前几年云游四方,这两年回了故里照顾年迈母亲。”
四师叔,即是林折云的四师弟,本名岳为轻。早年间云游四方,什么关山塞外,西南高地,东南美景通通见识过。期间行侠仗义,见者有云:大侠身手非凡,天生神力,招式之间仿佛震碎天上白云,令敌手无不逃之。
故而江湖上流传素有“白云碎”的美誉。
“小礼明白。”林礼应下,正欲起身。倏忽回过神来,要走了那个包裹。
当然是为了里头的金银首饰,此去寻爹娘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凶险,身上还是有些细软为妙。
林折云倒是真没想到这小丫头心里的小九九,以为这些金银首饰或许一朝是线索。
过了两日,汪吟吟来小青峰商量此行去处。林礼只道先向落霞关去。
吟吟问缘由,林礼也只说银簪制法乃封银旧俗,想找个懂行的匠人看看内里玄机。
小年过了,迎来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春终于是来了。
大晋开明18年,开春三月三,林礼和汪吟吟要下山了。
“吟吟,小礼,这个拿着。平安符。”汪夫人拿了两个荷包,挂在两人腰上。
重量不对啊,哪有这么重的平安符?汪吟吟偷偷打开瞧了瞧,眉飞色舞地对林礼耳语:“阿礼,银子!银子!”
穿云门弟子下山,有师父和众位长老按例分配的银子,再私自增加,怕是要坏了规矩。
汪夫人还想再塞些什么,叫汪老瞧出些端倪,生生拉了回来。
“今日送你二人下山,江湖之大,好好游历,增长见识。”林折云静视二人,每回有弟子下山,都需如此嘱咐,“期间莫忘我穿云门门规,习武行侠者——”
“当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二人同声答道。
林折云满意地点点头,深深再看了林礼一眼,道:“走吧。”
二人转身,闯向前辈们口中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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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汪吟吟几多流连稀奇玩意儿。林礼当然是惦记着吃肉了,打尖住店靡费不少。
不过好在没出什么乱子。两人十日后,便行至湘吉郡,落霞关。
关口站了两个灰衣男人,瞧见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却也没说什么。
林礼心里有些奇怪,但是无言。
落霞关原本只是个村庄,下属湘吉郡的清河县。但又因为南依衡山余脉,北接明山孤峰,只有窄窄东西一向可容车队人马通过,形成天然关隘,故又让来往商贾与江湖人士取了个“落霞关”的别名。
落霞关口不大,但切莫小看这一亩三分田。东南四郡里,湘吉并不接海,若外来水运的货物想从东边乌苏郡入境湘吉,用马车拉过落霞关当属最快。
古来关隘皆是兵家必争之地,可落霞关并无军队驻扎,反而成了商业重镇。
前周时期,便已有开山凿石的人家在此处凿出色泽各异的宝石。起先以为是偶然,没想到深挖下去,这南北两侧山底下,竟都藏着稀矿。匠人打磨过后,玛瑙,青田,翡翠,都让人不以为奇了。
很快便有许多商人来此采买原料。即使石矿最终归了官府,还是有能工巧匠在此地安下家,专打首饰。后世此处人才云集,故而打造的钗环耳挂、簪镯步摇都别出心裁,可媲美中政世家、京城风华,实为东南人家之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