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为信——萧墨颜【完结】
时间:2023-03-17 13:02:20

  “身体已好了大半,皇叔若是实在挂念,可现在便往东宫一去。”
  “今日不巧了,府上来了客人。”尹济林抱歉,“不打扰你们父子,皇叔改日再来。”
  “我送皇叔。”
  “留步。”
  尹信瞧着尹济林渐渐行远,变成个黑点。他藏青绣金的外袍与宫道融为一体,红墙也衬不出颜色来。
  作者有话说:
  有必要解释的(我怕有看文太快的小朋友没看懂)
  1.推度制度估算出的银两范围可以理解为现代一个地区的总交易额或者说生产总值GDP
  2.所有金钱数据参考宋真宗年间,制度方面大体借鉴明朝,细节自己瞎编。
  3.大晋是一个商人立国的朝代,商业增值可以超越各位宝的概念,总之就是它很富。
  4.推度制度能够实行,主要一个是数据准确,一个是人员清白。这都是用十几年的时间换来的。大家可以理解为低配版大数据
  5.写在最后:尹信同志,你的中二病大家都看到了,你瞒好阿礼。
 
 
第7章 夜市
  尹信转身大步流星回了九衡阁,跟尹元鸿要来了秋账的明细。
  尹元鸿那确实只有一份,奈何欢喜长孙,便给了他。自己再和户部要。
  如今是总数偏差,细目里必然藏了些什么。只是隐在繁冗之中,叫人看不出来。
  要查账又必得将东南的数据翻个底朝天。做账的人想来必定仔细,不然怎会让户部层层筛查都没瞧出来。皇爷爷毕竟上了岁数,纵使当年在东南行商时算盘打得再响,如今查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户部没办好差事,自然是要再查的。但毕竟近了年关,另外还有京城采买、新年礼庆之事,难免抽不出人手。
  尹信不期待他们能查出什么。
  他发现总目有问题的瞬间便对户部起了疑。他不信,整个户部没人去留心总目。但细细想来,账是只能从下往上查的,先查细目再查总数。户部底下的人手分批耗在不同地区的细节处,正好缺人跳出来纵观全局。若说户部里有人不干净,那这人必定身处高位,才可能将多方数据改动,将漏掉的税收藏起来。
  但大晋改制,对国家上下的财政把控比以往任何朝代都要严厉,最急需的便是财货人员。从七月里接手政事开始,尹信便觉得户部人手不够。户部增扩一事,早便有人提,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实行。
  尹元鸿那句“爱卿这几日辛苦”实非刻意给陈恪面子。陈尚书确实劳苦功高,内阁哪日有元辅告老还乡,他便是第一候补。
  再辛苦两年便能入阁拜相,陈尚书犯不着涉这种险。两个侍郎亦是同理。
  要么便是户部底下已经千疮百孔,但大晋保持一年考评、三年京察的制度,户部官员变迁年年都有。这种情形,实在不能。
  确实是东南地方的账有问题。但数目庞杂,他如今拿了账本,也只能碰碰运气。
  心想着便回了东宫。只能一手抄着算盘,跟只没头苍蝇似的在白纸墨迹里四处乱咬。他潦草用过午膳,翻找至申时也没瞧出什么错处来,眼里酸痛得很。
  他抬头欲喊万木,却见万木和千帆都从殿外进来,身后跟了个矮小太监——他爹跟前的周公公。
  他爹遣人来催了。
  尹信一时间心系账目,竟忘了与尹济海汇报早朝的事务。不过这会儿他正郁闷难受,什么也懒得管了。
  “你告诉我爹,东南的账有问题,我正查呢,今日没别的事。”
  周公公正欲说什么,见尹信满腹牢骚,便先退下。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尹信从前不知道,自己肯为除了武林秘籍之外的东西想破脑袋。但他就是觉得此处他不弄明白断断不可,他一定要找出来。这藏账的是个人物,做的如此天衣无缝。
  他已经不是单纯在为皇爷爷查账了,他是在和这个人较劲——
  这账你能藏,我便能查出源头来。
  尹信剑眉皱起,白日那双桃目里含情有礼的谦逊尽数散去,留下漆黑眸子的每一瞬都在迸射出狠劲儿。
  这账还有别人查,殿下用得着如此拼命吗?万木千帆面面相觑,只怕尹信要走极端。
  这种狠劲儿许久不见了。万木和千帆是太子和太子妃养在尹信身边的近侍,从小一块儿长大。从前见这等场面,都难免要出点事。
  大约五六年前,皇孙世子之间策论比武之风盛行。策论他不放在心上,随意讲一讲也就过去了。可比武上拼了命也要赢。燕王尹济林的大儿子是塞外养大的,个头壮硕,一身蛮力。尹信放着护国将军教的拳法不用,要靠蜀山秘籍降他一军。
  最后愣是谁也没占到便宜,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让尹元鸿一顿教训。
  那时他被一众贵族子弟围着,眼里发出的狠劲儿隔着数十步都让人不寒而栗。
  八岁时驯不服信鸽便夜不能寐,十岁熬一只桀骜不驯的鹰三天三夜。
  近年来,也许是冠礼一行,人沉稳许多;也许是太子卧病得多了,他肩上担子一沉,没那么固执。
  但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他把心稍稍移一移。
  “殿下?”千帆小心唤着,“您从回来看到现在了,好歹歇一歇。”他本想说既然太子殿下遣人来传,还是先去一去得好。但他深知尹信的脾气,此时这番话只会适得其反。
  “是啊。”万木在旁附和,“殿下,起来走走吧。醒醒神方能更好得查。”
  走去哪儿?走去正殿?尹信正欲摆手,却又想起什么。
  “上次让你们去找的那本南虞剑谱可有下落了?”
  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万木一时难以相应。还是千帆反应快:“有些眉目,似乎是在宏利当行里。”
  “但出当人没有当死,不好买。”
  “出宫。”尹信将算盘账本往前一推,就要往里间去更衣。
  “这不一定能买到啊殿下,我看您要不还是往御花园什么的……”千帆在身后喊道,却被万木拉住。
  总比坐在这儿发狠强。
  尹信也说不上来他为何决意出宫。他心思不在南虞剑谱上,只是想找个由头出宫。深宫里养大的孩子太苦,锦衣玉食只能见得被这四方拘住的天空。
  他本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如果他的身子不曾被东南的丰山瘦水拥抱,他的眼睛不曾见过侠客挑剑退敌,他的口中从未享受过青荷雨翠留下的珍馐。
  他还有少数童年在东南庆明郡度过。皇爷爷打下江山时他还小,没有随军北上。开明六年,九岁的他才进京。
  东南庆明,尹氏故里。封王称帝以后还有人念着她吗?不是念着她身上碌碌的商旅和无数流入的白银,而是在京城危可攀星的玉宇之中,还能挂念着她的风流雅逸,纵横其间的江湖侠客,阿嬷阿伯乡音里的欸乃。
  犹如天边月,盈虚不定,遥不可及。记忆的背刺最是可怕,让人想着出宫,得空习武,只为了留住镜花水月的一点痕迹。遇着难事了,想着回身其中可以解惑。
  冬日天黑的早,京城玄武大道,灯火通明。
  可不巧,典当行的老板昨日返乡奔丧,当铺只剩个不能拿主意的伙计,那本南虞剑谱自是无从下手。
  大晋以商立国,不设宵禁,夜市繁荣。哪怕塞北冬风有如大刀砍来,也要尽数碎在京城夜色软玉般的温柔里。
  但这些热闹和尹信没有关系。
  高楼红袖招,笙歌晓彻闻。宁辞天上宴,不敢负千灯。穿行其间默默无言的贵公子,是稀缺物件儿。
  他闷着头走,脑子里装的全是白日里的账本。后边儿万木千帆跟的辛苦,还要一一挡过那些酒楼、楚馆的招徕。
  “殿……公子您慢点儿。”万木在后追的气喘吁吁,“我和千帆要跟不上了!”
  尹信听得不真切,堪堪回头一望,身子便撞在路旁一家首饰铺子上。
  “啊呀!”那守店的老板娘叫起来,“那可是从落霞关带出来的宝贝!”
  尹信略略低头,只见一玲珑簪花被自己碰掉在地,其上翠玉白珠尸首异处,华美雕饰香消玉殒。  它原本放置在货柜上边高高的木架,吸引来往目光。尹信偏身一撞,木架晃动,害它遭了殃。
  “你站住,”那体态丰腴脸上带笑的老板娘一下变脸,猛地抓住衤糀他的右手,“这落霞关的饰物如今有多难收!一件要被炒上天去,你得赔!”
  万木千帆前脚刚刚赶到,正欲掏银赔罪,只见尹信目光一转,眼中几道凛光闪过,立刻成了玉潭深渊。
  他甩开老板娘的手,稳稳道:“慢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人呢?”
  “你这人衣冠楚楚的,怎么说话这样!”老板娘嚷起来,“我这就是落霞关的物件儿。你往左右问问去,我们可在同一家商行里拿的货!”
  “我这明码标价的,你瞪大眼瞧!”老板娘指指上方木牌,“今年这货有多难收,我就拿到这么一件,原本过两天能炒到天上去,倒是折在你手里了!”
  “天价是多少?”尹信偏头,斜靠在一旁柱上,桃目里那点儿戏谑又回来了。
  “一件最少也比往年多赚二十两。”老板娘气急,“你该赔我这个数!”
  她伸出四根肥胖的手指,意指四十两。
  “我可以按这个数赔给你,”尹信嘴角上扬,眼里更是有神,“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落霞关饰物往年价格几何?今年还有哪些与它一样暴涨的货物?”
  “这个嘛……”老板娘被这一双眼瞧得有些迷了心神,沉吟片刻,声音柔和起来,“往年卖得再贵,一件簪花二十两算上算了。今年不知道为何,到京城来交易的商队带货格外少。不过别的货我倒不清楚,但你可以去商行探一探。”
  尹信心中了然,示意身后二人拿钱。
  “公子,这……”万木咋舌,递上怀中银票。
  “账目上的问题不一定在账目上瞧的出。”尹信目光微敛,还是皇爷爷看得深远。
  “现在去商行。”
  作者有话说:
  叮!您的男主有中二宣言哦
 
 
第8章 大雾
  商行,乃来往商贾会集攀谈之地。其间货物价格行情的消息最是灵通。
  打探一圈下来,有不少货物涨了。但涨的如此夸张的,却独独落霞饰物一家。
  流进京城的饰物起码较往年少了一半。
  尹信飞也似地回宫,将湘吉郡的明细翻了出来,又找出往年的账本加以对比。一路向下看去,找到清河县的数据。落霞关只是个村庄,其详细的税收推度自然在秋账上无法反映。但县城的推度税收,势必要提到其中盈利巨大的产业。
  落霞宝业名满四海,对清河税收的贡献,应加以重笔相记。今年,清河县的推度总体上涨,税收较往年也略有增加。单看清河县的数据瞧不出端倪,但只要是将其中“落霞宝业”的数据单拎出来和往年比对,就能看出不对劲。
  落霞饰物暴涨,落霞宝业推度也是增加。可税收竟比往年少了将近四分之一,清河县的税收,分明是靠其他农事商事拉起来的。
  清河县清不清白另说,落霞关一定干净不了了。倘若今日不曾偶然从价格上看出毛病,谁知道这个小小关隘,要在水面下藏多久。
  但一个落霞关而已,又是怎么动得了整个东南的财税的?
  尹信凝神,脑海里过去三年的数字一一闪过,试图再从中找出破绽。却丝毫未发觉眼前烛火跳动,人影掠过漆墙,坐到自己面前了,直到他出声叫了“阿信”。
  “爹?”尹信如梦初醒,“您怎么来了?”
  “你在宫外可曾吃过了?”
  “没有。”尹信心道不好,这事忘记解释,怕是他爹以为他去鬼混了,“爹,我不是去……”
  尹济海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示意下人将食盒拿上。
  “你娘做的。吃完再说。”
  尹信有些意外。但确实是听完他爹这句话,他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
  “爹,有些事情想不通。”尹信用完,放下木筷,将各年的账摆出来。将白日里发觉的问题和落霞宝业隐藏其间的数目一一指出。
  只是他无法证实其中关联,也找不出其他跟落霞关一样的地方。东南仿若一场大雾,落霞则是隐在其中的山脉,刚刚影影绰绰见到一点山脊,才发现此行无路可走。
  他没有更多证据。
  “你记住,是东南有问题,而非落霞有问题。”尹济海声音淡淡。
  烛火将他原本病白的脸照的橙黄。长久的卧病使他说话气力不足,何时看上去都温吞似团棉花。不知他者只当这是个不顶用的病秧子,知他者方懂考量细节之处——
  尹济海的声音没有波澜,方是最大的波澜。他一人曾当百万师时也是这般。
  “一个落霞关不足以让你皇爷爷派东南镇抚。”
  尹信皱眉,就要问缘故。这做账的人能力了得,自己发现落霞已是走运。户部人手紧张,上哪里找出一个势均力敌之人下东南细查?
  “你去。”尹济海读出他脸上的不解,“四品官,不要嫌小。”
  尹信噎住。他没有理由反对,倘若真能镇抚东南,不仅可以将这繁重的兼国之权抛回去,而且可以故地重游再赏风姿。一个时辰前方感慨的镜中花水中月,不就立即成真了吗?
  只是为何父亲肯定要派下镇抚,又为何想让自己做这镇抚,又怎能预料皇爷爷的想法?
  他如是问。
  “你不用管。只是朝堂上再提此事,要一口咬死整个东南。”尹济海仍旧淡淡。
  次日早朝,却也实在不需尹信说话,户部质疑东南的折子便一本本递上来了。只是争来争去便只围着总数做文章,没人提到其中有细目可疑。
  整个东南霎时成了好大一摊浑水。要求户部再查账的,要求派镇抚的,要求问责布政使的,说什么的都有。
  尹元鸿的定夺等到再一日后。
  下了早朝,尹元鸿将他带到九衡阁。沉香木桌上赫然放着件绯袍官服,云雁绣至其上,在旁放着的正是银鱼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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