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东南的账理不清。”尹元鸿缓缓道,“是该派个镇抚下去。户部找不出合适的人来,你皇叔本欲分忧,但年后边塞不可无人……”
说着,目光便落到尹信的脸上。
“我去。”尹信原本心中存疑,可如此场面和了父亲那夜的肯定,又叫这一点点疑问顷刻抹平。他几乎可以肯定,皇爷爷就等着他如此咬定这一去。
尹元鸿眼里果然含了笑意,说了一声“好”,便开始交代其中权责底细。
镇抚一职历来临时设立,派往特定地方巡视政务,交付调兵权以应时需。
“过完年开春前后,你便化名下去。东南财税重地实乃我大晋命脉,你定要查出其中猫腻。”尹元鸿颔首,“其他文书,已有人在准备。”
尹信领命,差身后千帆拿过官服鱼符。尹元鸿不多说,他便退出九衡阁。但心中有些问题是后知后觉,疑窦丛生。
整个过程过于顺利,只是仍然是那个问题——为何是他尹信。
他不算最好的人选。他一走,他身体未愈的父亲便要兼国。皇家子弟在外隐藏身份,行事多有不便。纵然户部少人,礼部吏部里也有可管财政的好手,其中人员大可调剂。
更何况东南“财税重地实乃大晋命脉”,尹信却是首次理政。
总不能是皇爷爷知他心意。便算是全然因为父亲斡旋,皇爷爷也该有所考量,人员的确认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可皇爷爷没有一点儿迟疑,迅速准备好了只等他来。
他原本只觉得东南如迷雾,如今看起来明朗的中政朝堂也扑朔迷离。询问父亲,却也只得到些“你皇爷爷看重你是好事”“眼下却也无人”这样无关痛痒的答案。
“不能急。为政者不露悲喜。”尹济海道,“着眼大局。”
他原本厌恶这样两端是谜的感觉。只是东南财税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他也无暇顾及太多,整个儿春节,除了礼节事务,心思通通在账面文书上。
为何落霞饰物流进京城将近少了一半?
为何只是落霞宝业?
为何去岁的账不见此处有端倪?
他想着想着,便近开春。
湘吉布政使是京官外派。尹信化名言屹,带着万木千帆,抢在他之前抵达。
跟驻地将军武广打了照面。从郡、州一路客套下来,顺道要走账本抄录。研究之余,一路行至落霞关。
为了掩人耳目,一连三日,他和万木千帆分别做普通行路商人打扮,牵两匹马,拉着借来的不同的货,由西侧县衙转入关中。稍作调查,便发觉两侧商铺有些关着,饰物的价格与京城天壤之别。
即使价格低至如此,也少有商队与店中掌柜交谈,要收货。攀谈交易声少。
生意多的地方应该活络才是。这个关口太安静了,最大的动静也许是东侧入关口的过磅手清点商队货物时弄出的声响。有两个灰衣汉子在旁巡视,却并不说话。
与其说是商业重关,可这底下没有白银流通,便只能算是个来往货物清点的普通关卡。
这整个关口一天能流通30两银子便都算上算,但中政里去岁年底一件落霞首饰都不止这个价。
一年到头若是如此,能赚得到什么钱?尹信不用拿到具体的记录,便知道落霞宝业的税收反倒或许可靠,但推度远远到不了那个程度。
但作伪推度又有什么好处?此地又遭遇过什么变故?
他还没有鲁莽到上街抓人来问。此刻只是坐在沿街的茶馆里,盯着街上来来往往,脑海里闪过这几天的种种——
那两个灰衣汉子不对劲。县衙官府里没有灰衣的县吏。更何况他们只站过磅手旁边却并不动手帮忙,进了关口也只是在街上东窜西窜,又非真切在维护治安。过路的商人神色如常,只是两旁的店家见了他们,目光都闪躲害怕起来。
落霞关非军事关隘并不驻兵。哪里来这种人?
“不像官府的人。”他轻声对一旁的万木说。
“您的意思是?”
尹信沉吟,这也不可轻举妄动。开明治世,东南商道出了名的太平,哪里来的山匪流氓?若这真是一支不受官府控制的武装力量,那么清河县城里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倘若真算是官匪勾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手?
清河县官府不可信。这沿街商户若是真遭了劫难,想来戒心也很重。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人来演场戏。把这真相诈也要诈出来。
尹信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个猜想真的调来半个营。他连夜修书只和武广要了一百人,武广看他年纪轻轻还派了手下一个幕僚跟来。
择日突袭关口,他原本找不到借口询问大汉来历,也没寻到机会取得商户们的信任。
他正和县丞站在街头拉东扯西,忽的街对面传来一阵骚动。眼见一个白衣少女动作迅速如离弦之箭,锋利如严冬冰刃,三脚便将那个灰衣男子踢倒在地,转眼剑鞘便抵上大汉的肩头骨。
他怕不是晃了神,不然东南春暖,怎见凛冬飞雪平地而起?
这姑娘帮了他大忙了。她白袂飞起,不仅拿住一个大汉,也拂去他心上落霞关漫着的大雾。
后来的事发生得顺理成章。一百人涌入城来,在幕僚先生的指示下造出了半个营的声势。他也弄清了真相。
想到这里,他看着问他如何察觉此地玄机的林礼,眯眼笑道:
“不过是路上遇到了从这儿逃出去的老师傅。”
作者有话说:
尹信:不要太惊艳哦
第9章 桃目
林礼颔首:“雷厉风行。”
“照师傅们的话讲,他们已经遭殃好几个月了,言大人此行救人于水火。”汪吟吟在旁附和。
“不值一提,不过是运气罢了。”尹信偏了偏头,别开话题,”倒是林礼姑娘路见不平,马上拔剑相助,才是真的雷厉风行。贵门的弟子都是这般吗?”
“那是当然。我穿云门百年清流,仁义礼信是本门门规。”一听这个,汪吟吟便兴奋起来,顾自夸着,“门下弟子在下山游历时哪个不是行侠仗义?”
“哦?”尹信饶有兴趣地回应,把汪吟吟的话匣子开得更大了。
从四十年前云中君子林折云,侃侃而谈到如今风卷残云顾惊涛。中间几十年穿云门盛名在外的弟子闯荡江湖的英勇事迹,倒真都叫她能说出一二来。
虽然林礼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汪吟吟自己编的。比如她同在门中长大,她就从来没有听过穿云和南虞之间的恩怨。
但她还是心生佩服,汪吟吟应当和穿云门中那壮瘦二人一同去说书。
只是眼前尹信明明眯眼听得入迷,她怎么就总觉得有余光一直在瞟自己 ?
”今日你也瞧见了,我家阿礼英姿飒爽,不瞒你说,这也是刚刚在门中比武拿下魁首……”
林礼真是怕有人给汪吟吟做听众,捧着顺着她讲话。她光顾自己讲得开心,礼节规矩什么的全然抛之脑后了。如今是“言大人”的敬称也统忘了,倒是编排到她头上来,就差没在这儿摆台唱戏了。
她在桌下踩了汪吟吟一脚。
汪吟吟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道:“做什么?我可是说错了?”
林礼杀了她一眼。
不要乱说话。
对面尹信倒是没怎么在意礼数上的冒犯。过去他自己网罗武功秘籍、江湖消息,今日真切见到山门弟子,心中全然是佩服与好奇。眼下这两姐妹一个对另一个使眼色,倒叫他觉得事情有趣。
无论是今日所发生,还是汪吟吟的讲述,都能瞧出林礼武艺高强。
可是他向往的那种真的侠客吗?
“林姑娘的本事,本官都瞧见了。”尹信接过话头,“不瞒二位姑娘说,本官童年时到过东南,也曾见到像林姑娘这样招式的侠客。”
“是吗?”
“嗯。那是个男子,约莫三四十岁。”尹信缓缓道来。
他进京的前一年,随家中长辈去一寺庙里参拜。遇见十来个贼人,不怕有损阴德,要和佛祖抢香火。寺中方丈是个高人,临危不惧,想感化这些亡命之徒。奈何贼人屠刀难放,仍旧执迷不悟。
这时,从香客里走出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时间过去久远,他记不清细节,又或许大侠动作太过迅猛他根本没有看清细节。只记得来人摘了斗笠,飞身一脚踢飞一个匪徒。接着灵活绕至其余匪徒身后,连出数拳。那一拳打出去凛凛生威、气势磅礴,便算他站在数米之外,也感觉道其中惊人的力道。
甚至剑不必出,只需用剑鞘敲其肩头,便让匪徒连声求饶。
很长时间那样的拳脚他没再见过,直到看到林礼飞身三脚,用剑鞘抵住大汉肩头骨时,他才发觉与当初相似。
他如实道来。
“这用剑鞘敲人肩头的动作,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学来的。”林礼骤然出声,尹信和汪吟吟都偏头看向她。
“点到为止乃我师父遵循的礼节。”林礼沉吟,她小时看林折云与人斗武,腰间佩剑少有出鞘之时。一面是因为少有敌人需要林折云拔剑出鞘,另一面则是因为他遵守这个礼节。
“侠道跟读书人的圣人之道一样,没有穷尽的时候。侠之上者定不会以取人性命为行侠之目的,你若无性命之虞,武艺上的事情,点到为止最好。”她回想起林折云这番话,听时似懂非懂,如今却悟出些门道来。
点到为止是仁义之事,拔剑虽不一定取人性命,但师父遵循此道过甚,才会在对手时只用剑鞘。
只可惜她阅历太浅,还不知除穿云门这一脉有这个礼节以外,旁的武家是否有。不过照言屹话说,这位大侠时年三四十岁,天生神力,又有这样的习惯。
很难不怀疑是她四师叔啊。
“言大人说的这位大侠,我也许认识。”林礼沉吟,瞧着对面尹信神色一动,追问是谁。
林礼犹豫,到底她也不确定。
此时,两个店里的伙计将饭菜一道道端上,解了林礼之围。
“只是个猜想罢了,先吃饭。我门有言,食不言。”林礼提筷,瞥了一眼汪吟吟,将她从“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定”的疑惑里捞了出来。
尹信不好再追问,只得提筷。
习武的姑娘这么喜欢吃肉啊?尹信虽顾自吃着,余光却注意着林礼的动作。
林礼在外矜持,怎会一直就着同一盘烧肉下筷。她当然是在几盘素菜之中先下筷,轮转一圈再到红烧肉。只是红烧肉太香,她吃得投入,叫对面瞧出些端倪。
“林礼姑娘,上午辛苦了,想来怪费精力的。”尹信忍俊不禁,桃花眼里有一点儿逗弄,“慢慢吃,红烧肉有的是。”
“慢慢吃”三字还咬着重音,有意气人似的。
“我……”林礼一时噎住,耳后微微泛红。右边汪吟吟心领神会,一脸坏笑,分明是在嘲讽“装得不要太辛苦”。
“咳。”林礼咳嗽两声掩饰过去。闷头吃饭。
挺有趣的。尹信心道。
饭饱之后,林礼淡淡和他道谢,拉上汪吟吟便要走。
“二位姑娘可还要在落霞关待些时日?”尹信笑问,桃目眯成一条缝儿。
林礼此时背对着他,她如今看那双眼睛就瘆得慌。只是短暂的“嗯”了一下。
“那便是还有机会见了。”尹信话音未落,眼见人已经不在跟前了。他敛了敛笑容,眼里冷冽起来。他叫了声“木头”,万木便从隔间进来。
“回县衙。”
午前他在堂上与百姓交心时,已经让手下搜查县丞府。刚刚一进县衙便看见抄出来的珍宝奇石摆在堂上,由人看护着。
去“请”那知县的千帆回禀,那知县并不在府中,几日前因政务去往邻县,如今未归。不过知县府上,倒真是叫珠玉美石装点的富丽堂皇。
这罪过不能抵赖。尹信遣他带上人手,去拿他归案。
幕僚先生妙计,将三个灰衣大汉全部拘住。可却没找到更多同伙匪徒,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审问那三个大汉,那三个汉子是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眼下将兵力派往两侧山林,希望能有所突破。
东南太平,清河县城更是没遭过什么大案,县衙南监最多关个毛贼流氓,眼下关了个县丞进去,倒真算是蓬荜生辉。
春来蛇已出洞,县衙背后环溪,地下潮湿,南监房梁上掉下条蛇来。把这县丞吓得不轻,脸色竟在暖春里惨白起来。他见着尹信,不自觉磕头起来,上午那一遭已经叫他吓破了胆。如今只能大喊“饶命”,翻来覆去地讨饶。
但一问前因后果,例如为何与山匪勾搭,如何与山匪联系,这群山匪落草何处,则一问三不知。只会喊“都是知县教我做的”。
隔壁关着的三个大汉,更是又如聋哑。
能用的就一个木板夹。那尖牙床是看着唬人,实际根本没有用处,真上了就要出人命的。尹信在县丞牢前踱起步来,思量着这县城南监真是比自己见过京城那大司狱要逊色不少,能用的手段也就是饿几顿、打个几棍。
“审问犯人,看似是招招要他命,实则是招招要他活。”他记忆里大司狱使如是说。因为死人没法开口,想要那嘴硬的犯人说实话,只能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再在奈何桥前把他的命吊住。
可惜这里没这样的条件。他蹲下来,看着眼前哆哆嗦嗦的县丞,缓缓道:“最多戌时,那知县定来陪你。”
“在这之前你若说了实话,本官便从轻处置你。”他直起身,“给你时间,自己仔细考虑着。”
说罢,他便叫万木在这儿继续守着。交代犯人不老实,便可用点手段。
他总放心不下幕僚先生带兵在两侧山里搜查,独自打了马过去。
虽然面上风平浪静,所有可疑人等都已在南监里关着了。但他回过神来发现事情的确进展的太过顺利,悔恨自己中午跑去吃饭了,只怕过去一顿饭的时间遗漏了些什么。
两侧山里并无异常。直到黄昏,没有什么发现,却也没遇见危险。
“镇抚大人怎么想?”幕僚问。
他沉默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