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天子晓时,锁钥阁晓。天子不晓,锁钥阁也晓。
江湖之中明争暗斗锁钥阁并不参与,但它的影子在刀光剑影之后。侠客们论的剑也许是经它买到,寻的仇也许要经它确实。两个门派结仇,约好日子摆剑论战,打得昏天黑地、血染青锋。最后人一个个倒下去,朦胧之间看到一个人面色如常地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衣上不见半点脏污——大抵是锁钥阁的人。
有如此本事,便在四大门派之外再占一席地,江湖之中,也将它抬成了第五大门。
但林礼没法子联络,汪吟吟就更别提了。如今除了到嘉安登门拜访,也只有问问她四师叔有没有办法。
四师叔在乌苏启州。
只是为什么帮他?林礼想。若是旁人,她路见不平即刻提剑相助,但对那桃目令她生出不详之感的镇抚,她尚须谨慎地找个理由。
穿云门规:习武行侠者,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
好吧,我帮他,总之这几日在等银簪的消息,也没其他事。
她终于是能把自己打发给扶摇陈抟了。
次日,茶馆雅间。
“林姑娘找我?”林礼哪知眼前少年一夜未眠,听见她寻他,连忙赶了睡神走,换上一副明媚笑脸来了。
“嗯。”她饮一口茶,轻声,“那知县与县丞的死并不简单。”
“姑娘怎么知道的?”尹信没有否认,静静看着她。
死了人的消息他没有让人放出去,他只想知道林礼是怎么知道的。他对这个拂去落霞关第一层雾霭的小女侠好像有种天生的信任。
不知这信任来源于什么。侠还是剑。
林礼本来也觉得此事不好解释,毕竟爬梁偷窥不算光明正大。但自己确实是意外撞上的。穿云儿女以剑论英雄,最讨厌弯弯绕绕,故而所见场景和猜测,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对面神色不变,好像在思虑话里真假。
“我言句句属实,大人若是疑心,我也没别的法子。”她见状补充。
“怎会?”哪知对面皱眉佯装苦恼,“我这几日让人骗得惨了,要是连姑娘也骗我,我这镇抚当的也太凄凉。”
话语间,尹信已然不自称“本官”。这落霞关几日他确实过得殚精竭虑,原以为触及真相,却没想到背后像道万丈深渊。去岁在京中理政,他一手摆平吏部收受贿赂之沉疴,一眼看出秋账蹊跷,多难缠的政务他没见过?到了这儿,可真算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他对万木千帆不曾抱怨。现下不知怎么,对眼前姑娘不自觉吐露一二。
“……”林礼没料到他如此反应,这真的是个朝廷命官吗?汪吟吟都能比他更端得住架子。
不过下一刻,他便敛了愁容,眼里又全然是冷静了:“那依姑娘的意思,此事要向江湖求助?”
这人真的好能装的,林礼心道。嘴上却如数应着:“不过我暂时没什么法子。倘若大人真愿意与江湖中人结这份缘,也只能等我去一趟启州,也许才能有消息。”
“乌苏启州?”尹信心里愕然,真有这么巧的事?
林礼点头。
“你在这还要呆几日?”他问。
“两三日吧。”
“你且等一等,落霞关里事务还需几日。等处理完了,我带你一同去。”
什么意思?他本也打算去启州?林礼还没来得及问,眼前人又道:“此番若真有所收获,林姑娘,你的功劳可就大了。”
是啊,要是真如林礼所见,找出背后黑手,皇爷爷都要封赏她。之前他听仵作说明死因时只觉离奇,如今林礼一番话让他明白许多。如今他也不算只能去启州试探,到底是有所方向,心境明朗不少。
语罢,他看林礼无话,便起身去掌柜处结账。
走出两步才发现,分明是林礼约他来的。
林礼在后无言,只当他是财大气粗。她在存了对山匪身份的质疑后,便怕这落霞关周围藏着阴险。若真是遇上不测,她自然可以以一当十。怕就怕对手势众,她占不到便宜。如今要去启州,有个命官在侧,倒叫人安心些。
于是她不拒绝,只等又两日后,和汪吟吟去何家的铺子里看银簪。
何明见了二人,便把人往里间请,只道家母吩咐。
何家铺子的里间不大,却摆满各式制作首饰的工具。不同大小的锤子不知有几把,模具材料更是数不胜数。具体的林礼不知名目,但能看出数目庞大,在她们来之前,主人特意整理过。
奶奶让她们坐,小心将那簪子拿出来。
那根本瞧不出原本是支银簪。体量小巧,色泽仿佛是玉,却又比的玉更加通透。前一瞬看青翠欲滴,后一瞬便是花下月白。再仔细端详,才确定那青翠应是点点分布在月白之上——天仙妙想,连星子也可以做碧色吗?
簪子末尾雕着小巧玲珑的花,让人不忍触碰,唯恐不慎让之凋零。
汪吟吟低声惊呼:“阿礼,这簪子好漂亮。真的是原来你那银簪吗?”
林礼心下愕然,看着奶奶,等她解释。
“这银簪里封的是世间少有的碎月石。”奶奶开口,她顿一顿,仿佛在回想什么,“寻常珠宝匠人半辈子才能见到它一颗珠子。”
更何况这不是一颗碎月珠镶在簪子上,而是不知用多大的碎月石雕刻成簪,尾部还巧妙生花。
“老身在这落霞关待了一辈子,未曾见过能拿出这样料子的客人,”她缓缓道,“此前不知姑娘身份,礼数不周,是老身疏忽了。”
语罢起身,像是要行什么礼,林礼连忙扶住。
“我们只是武家子弟,并非权贵人家。”她连连解释,“奶奶不必如此。”
“那容老身多问。”奶奶咳嗽一声,她很好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想法了。去岁遭贼人胁迫、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哪能想到还有命数能见到封银旧俗、世上稀石。
“这簪子缘何而来?”
林礼踌躇着,看了一眼满脸惊疑的汪吟吟,轻声说道:
“乃我父母遗物。”
作者有话说:
1.我怕有的小朋友搞混了:度支计算推度,和县州郡府上报的税收是两条线互不干扰,是分开来上报给上级的。之前尹元鸿看得账本上又有推度又有税收是因为中央户部在拿到两样东西以后核实并抄到同一个本子上递给皇帝。(所以户部工作量真的蛮大的户部属实大晋最强打工人了)
2.今天写的肩好痛哭哭
3.尹信习惯性结账了属于是
4.陈抟号扶摇子中国古代睡仙
第12章 落霞
老妪面上填满风霜的皱纹抖动着,珠宝匠人的本性让她太想知道这碎月簪的来由。多少的前人摸了一辈子的石头都未曾一睹碎月的风姿,那些后生们纵然天赋异禀,手中刻刀又何时能落到这团翠白之上。
碎月,是文人取的名字,意指花下月影。她先前并不懂这些墨客的风雅,直至她完整拨去银白,顷刻为翠白横生所征服。
她看林礼的神色,此前确实对碎月之事一无所知。昨日里见她提剑相助,她自称“武家子弟,手中乃父母遗物”多半也是真话。
莫不是碎月石流落江湖,又遇到极善雕刻手艺人?可后来为什么又要用银子来封呢?这位姑娘若知其中底细,断断不会跑来落霞关来解惑了。
她浑浊的眼珠又上下打量了林礼一番。这里头的委曲到底不是她该问的,她只是与这姑娘有缘的解惑之人罢了。再问下去,恐怕会招来姑娘的不解和防备。
萍水相逢,她能做的只有适当提点。
“姑娘,碎月簪贵重。”良久,她开口了,“你若出行在外,切莫轻易示人。”
林礼原本说罢有些后悔。她从见到碎月簪真身那刻起,心下不安便超过了惊疑。她不知老妪底细,却将“簪子是父母遗物”和盘托出。只怪当时心绪太过不宁,未能冷静前后考虑。
只是现在老妪不再过问。她之前将银子化开后能如实相告,而且为了避人耳目把人叫到里间,都让林礼稍稍放下心来。
奶奶不是坏人。出手相助,在江湖之中,是要算作恩情的。
“化开银层费了很大功夫。”奶奶恢复了缓慢苍老的语气,“寻常的封银多用银子包裹一些形状简单之物。只是老身化着化着发觉簪尾复杂,原是雕着朵花。”
“这刻簪的是个高人,封簪子的也是。”她说。
“化簪子的更是。”林礼勾起一点笑,看着奶奶。
奶奶面上的皱纹被嘴角往上推,推出令人不忍怀疑的弧度,或许可以叫做真诚。
“谬赞了。老身还未谢过姑娘恩情。”她一笑,声音像棉花被风吹动,软绵又喑哑,“铺子是祖传的。犬子无用,先前遭难,多亏姑娘出手相助。”
林礼抱拳:“路见不平之事,不过举手之劳。”
“落霞关算是遇到恩人了。去年秋天里,走了那么些老人。”奶奶微微点头,舒了一口气,“我的那些故交,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是啊,老师傅都被逼走了。怎么奶奶还留在这里呢?林礼想到些什么,却未询问。
奶奶的眼神朦胧起来:“老张和老赵走的时候,说要带上我。我不走,我不能走。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因为我就是落霞关的人。”
林礼和汪吟吟霎时哽住了。
故土对人,竟是如此吗?她们下山不足一月,尚未有思乡之情。只是如此直面“托体同山阿”的决然,林礼不禁思量,她若死去,一定要孤鸿山的低垂的白云和翻滚的松浪托住她的魂灵。除此以外,她还有故乡吗?
不,她确实不是生于孤鸿山的。可那片生她的故土,又在何处?她父母若还活着,还栖居其上吗?若是死了,灵魂应也皈依了吧?
下山的时日里,她第一次真正叩问自己这些问题。
来处、皈依、父母、身世。碎月簪的还原让她重新审视自己不懂的东西,或说她怯于未知和神秘而不愿探寻的东西。
又恰恰是林折云想让她弄懂的。
奶奶又何止为她化了簪,她要感谢这位奶奶了。有个想法在她心里萌发。
晚些时候,林礼头上已经戴上了汪吟吟为她买的桃花簪。汪吟吟也是杏眼,和林礼远远瞧去真有几分双生子的相似。
回了客栈,林礼知道汪吟吟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掐头去尾把故事给她讲了个大概。
“怪不得你先前这么执着要来看你的簪子。”汪吟吟到没怪林礼瞒了她,“阿礼,那碎月簪如此贵重,你的亲生爹娘得是什么身份啊?”
林礼摇摇头:“不过想来应该不简单。”
“哎,你要是个什么富贵人家流落在外的小姐,我们是不是有花不完的银子了啊?”汪吟吟神色一转,眼里闪动。
林礼翻了个白眼道:“美的你。”随即她起身,和汪吟吟说自己有点事,要出门。
“刚回来你就出去啊,有什么事啊?”汪吟吟追问的声音在后头赶着林礼。
有什么事?去驿站,找那个镇抚。
千帆为她通报时心里甚感惊奇,前两日还约在茶楼呢,今日怎么找上门来了?
落霞宝业年年税收清河第一,驿站修的比那些荒野驿站不知好多少。尹信便在空置的厢房里见了林礼。
林礼忙着提议将落霞关老师傅召集回来。
“林姑娘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尹信答道,“想不到姑娘江湖中人,也懂政事处理。”
“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今日见了何家铺子的奶奶,有感而发,觉得此事无比重要。”林礼语气听着稳重,但闻言心里已然打鼓了。
怎么这么冲动啊?你不用来见他的,人家一个镇抚当然想得周到,哪里用得着你来多嘴?出糗了。林礼心里把自个儿里外骂了一通。
“林姑娘在想什么?”尹信读心似的,“你能为落霞关的匠人们着想是好事。”
“我如今在考虑,虽然此次劫难县衙要负全责,但此处的问题远不止县衙。”尹信接着说,“落霞关算是乌苏和湘吉的关联命脉之一,他朝若再遭匪,没有军队,难有还手之力。”
林礼听得认真。
“虽然此次那些山匪,暂且叫做山匪。”他顿一顿,“没有将目标放在来往落霞关的商旅身上,此处关税如常。但不代表来日此处没有危险。落霞关地形又特殊,是个依山形成的天然关口,并不是平原设卡。”
“所以对兵家也很重要。”林礼不自觉接道。
“对,”尹信声音有几分欣喜,“它需要一支直接隶属于东南驻军、不受县衙牵制的护卫军。有了它,来往商贾也会更加放心,还能将召回流散的师傅们。”
“大人所言极是……”林礼本又想说驻军的规模不宜过大,否则会影响商业重镇的本质,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
言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
“林姑娘,你我相熟,往后不必尊称大人。叫言屹就是了。也允许我叫你一声林礼,可好?”
原是到尹信心里,他们已经算相熟了。
但这到底不算自己该议论的。一个武家弟子,在外不必多言。她又不是汪吟吟那样爱说话、爱热闹的。自己又不是幕僚军师,言到此处便可以了。她心里有分寸。
纵然她确实有兴趣,但只是轻轻应和着。
尹信见她忽然不言了,也不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寻了个台阶送客。
林礼从驿站里出来,一天之中第三次后悔。
她真的好想听尹信说下去,如何落霞现状如何处理。
这令人难堪的性子。
接下来几日里尹信可忙。
先是密信京城联络改制驻兵一事。他想的容易,但驻兵要考虑许多,真要放在朝堂里议,得吵个十天半个月。他等不起,索性把联络权交由了武广,让他继续跟进。
再者,这知县与县丞一死,清河县的衙门里没了能主事的人,留下来的主簿为人小心,未曾参与到这场谋划里,却不曾开口向上级州府举报过这强盗行径。虽说身不得已,不算帮凶,但如此性子难堪大任,最后不贬不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