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简单吗?但一想到南监里关着的那三个死也不肯说话的大汉,却觉绝非如此。
这种道行也能办得到将如此珠宝重镇、商业要关从去年秋天封锁到现在吗?
他抬头一看,觉得这掩着落霞的大雾并未散去,只是浅浅退了一层。恍神的须臾,耳边传来千帆的声音:
“大人,那知县已经带来,如今在南监和县丞关在一起!”
他应了,吩咐幕僚天色既晚便叫士兵们先歇下。打马与千帆回了县衙。
县衙内,烛火有些昏黄。
县丞在旁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旁边知县倒稍显冷静,只是面色如灰地坐着。
“说说吧。”尹信坐在牢房前的椅子上,“谁先交代,便有好处。”
那县丞勃然而起,发疯似的捶打旁边刚刚关进来的知县,大叫:\"奸人!奸人!\"
接着爬向前,向尹信乞求道:“都是蔡斌这个混蛋……受了那娘们儿的欺骗……把我害到这个地步,我何尝不想做那父母官……”
话音未落,之间方才安静坐着的知县暴起,脑袋狠狠砸在县丞的正脸上。烛火昏暗,之间灰暗里两人身体耸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二人皆倒了下去,唇边鼻孔,竟都淌下血来。
尹信惊起,大意了!
他迅速让人打开牢房门,近身一探,都已经没气了。
“大人!那三个灰衣汉子!”一旁有人叫起来。
他侧脸一瞧,方才专注审问这两个贪官,竟没注意到,那三个灰衣汉子何时已瘫下身去——
也是死了。
作者有话说:
尹信:对对对,就是别人干活的时候我请女孩吃饭,绝对不是玩忽职守,绝对不是!!!
第10章 花娘
鼻孔嘴边出血,死状一模一样。
这是中了什么毒了?把人关起来之前是搜过身的。他皱着眉头,死得也太巧了,这蔡斌一抓回来,人便全部没了。这背后的势力毒辣,绝不是寻常山匪这般宵小之辈。
尹信之前在京理政时和刑部少有交道,对刑狱之事了解不多。故而下东南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大司狱,与大司狱使讨到一些技巧。白日里审讯时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实际全是装的。
他惯会装的。
他学的那点皮毛,也就够唬住那个县丞。如果真遇上狠辣之辈,只能是暗道“失算”。
自尽都是为了隐藏。只是他们到底要藏什么?
尹信脑中空了一瞬,但随即闪过那县丞死前念叨的一句话——
“都是蔡斌这个混蛋……受了那娘们儿的欺骗……”
“知县府上的内眷可曾查过?”尹信偏头问一旁的千帆。
“尚未,当时有所顾忌,只是见到县夫人。”千帆回答,“那些珠宝有的明晃晃在外摆着,她抵赖不得,很痛快地便将蔡斌的下落供出来了。”
“他可有妾室?”
“看府上的布局,该是有的。但当时仓促,拿稳了蔡斌不干净,就没再查下去。”
“安排仵作。”尹信冲千帆招手,“让木头留在这儿,你带上人手,跟我走。”
眼见他带人走了,房顶上的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汪吟吟尤其放松,一个不稳差点顺着屋檐掉下来,好在林礼反应快,及时搂住了她。
林礼撇了撇嘴,轻声:“若这都要摔下去,你可是太丢脸了。”
“这大晚上的,若不是你非要练一练飞步轻功,我们现在至于在人家的屋顶上?”汪吟吟压低嗓子反驳。
“是谁嚷着吃这么多要长肉来着?”林礼翻了个白眼。
中午吃肉,晚上吃肉,汪吟吟大嚷这几天是要被当猪养。林礼也嫌这一路上少有人与自己交手,仔细想想踢那大汉的三脚虽是巧力用尽,但不算没有破绽。怕极了身手生疏,便拽着她天黑以后借着民居屋顶练一练。
再说,吃这么多肉,她也怕自己身子重了。
原本是夜色之下飞檐走壁,长风耳畔叫人想起孤鸿山雪松沙鸣。哪知“飞着飞着”就踩到了县衙的檐角,刚与其上狴犴像打了个照面,便听见底下如此大的阵仗。
她与汪吟吟好奇偷瞧,瞧见方才发生的一切。最后听见“死了“”死了”的惊呼。又等了一会儿,见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是仵作。
他验尸的许多细节林礼不懂,但有三件事引她注意。
第一,众人舌苔乌黑,嘴里都有一块木片。
第二,蔡斌和县丞的口中的木片要小一些,又恰好可以合成一整瓣,而三个汉子的木片却很完整。
第三,中毒到毒发只是瞬间。
她心里有猜测,如此手段她不曾亲眼见过,但之前在山上时偷看过老头的江湖秘闻,里面提到过些江湖暗器。
这木片看似薄,却该是中间夹着一层毒。众人手脚被缚,木片原本应该是压于舌下。等到情急之时,咬碎木片,剧毒便可即刻发作了断性命。而刚才蔡斌猛然一撞,实则是咬破木片之后,瞬间将毒木片用嘴喂给县丞。
阴影里撞击之后两人身影耸动了一下,应当就是喂毒。
这毒大有来头,那五步散要人性命还要走上五步,这剧毒只需个眨眼的功夫。
不过更古怪的是这手法。将毒抹进小小木片里,还要人每刻都压在舌下。普通山匪哪里用得着这等谋划?她既然是在江湖秘闻里看到的手法,这莫不是什么老道的江湖组织?
除此之外,她只听闻那些权贵豢养的死士,可以做如此死法。
但江湖组织向来要讲江湖道义,怎能欺压无辜?权贵弄到如此毒木片也不该是件容易的事,无论是毒还是制法,没有消息和能耐,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这背后是什么人,还得是看那镇抚大人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她看一旁汪吟吟的脸色,便知她们想到一处去了。毕竟那些江湖秘闻是她俩一起偷看的。
“要不你找个什么时间,跟他讲讲?”汪吟吟试探着问,“人家都请你吃肉了。”
莫提吃肉的事情可以吗?林礼暗自腹诽,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的尹信一脑门的官司。他们夜袭蔡宅,扑了个空。
尹信先是遣人围宅。那蔡夫人还未歇下,满脸镇定自若,像是早便知道他们要来。他差人在清河县里稍作询问便能晓得,她娘家是读书清流,有两个兄弟科考入仕,如今在不同地方任职。与乱臣贼子之流隔着十万八千里。
“那娘们”总不会是她。但如若哪个蔡斌的妾室有神通联络这样的匪徒,保不齐此前能听到什么消息,有自己的法子逃走。还是先把宅围好为妙。
尹信谨慎起来。此前他调兵、围关、拿人、审讯,什么虚张声势的事情没有干过,原以为落霞关只是个官匪勾结、欺压百姓的问题,最大阵仗不过让武广就近调兵。但没想到两个正经地方官死得这样诡异,敌手扔下三个死人以后连影子都见不着。
水太深。被敌手玩弄。他很受辱。
“冒犯夫人了,”他寒暄两句,不准备先说蔡斌的死讯,“蔡斌平日里藏的珠宝,不止堂上这些吧?还劳烦夫人全数盘点好了。明早全数送到县衙。”
“镇抚大人此夜前来,总不会只为此事。”蔡夫人淡淡,“妾身知道大人想找什么。”
尹信神色一凛。
“妾身早便告诉蔡斌,那乌苏妓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顿一顿,“他欺压匠户之事早晚要败露。”
“他叫那个小蹄子勾去了心魄,分明本是清白官,却还要走这不归路。”她轻蔑笑了笑,“我娘家清流,偏偏当年走眼了嫁给他,自毁门楣。”
原来,蔡斌三年前因政去了乌苏郡启州,回来时带回个女子。女子本名花相似,是青楼妓子,生得貌美,便引得蔡斌欢喜,斥金赎身收了做妾。这本不是件光彩的事,蔡斌对外遮掩,知道的人便少。
本来蔡夫人与蔡斌之间也算相敬如宾,有了花娘子之后才日益冷淡。两人常常闭门密谋,经蔡夫人暗中窥探,商量的便是这勾搭山匪之事。山匪也正是她招来的。
“眼下她在何处?”
“后面柴房里锁好了,等着交给大人。”
“白日里为何不提此事?”
“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拦不住丈夫做蠢事。”她叹了口气,“只是稚子无辜,蔡家上下妇孺不能没有活路。希望大人看在这份助力上,别再让那人做的事太过波及。”
语罢,她的眼里有了祈求。她有个十岁大的儿子。
尹信无言,看着她的眼里尚还没有可怜。一面之词,不排除蔡夫人也参与其中的可能,但眼下蔡斌已死,只有拿到了花娘子才能知道其中底细。于是他暂时应了。
但没曾想柴房之中,只有个被五花大绑衣不蔽体的小厮,原本在地上晕着,此时见到人来,呜咽哭了起来。
蔡夫人见此大惊失色,这小厮原本是她安排来看守花娘子的。忙问之下才知,花娘子深藏不露,天色暗时能挣脱束缚,扒了小厮的衣服。如今应是骗过守门,早遛出宅子去了。
现下已是亥时,虽然东西一向都有兵把手,但她若真是身上有本事,逃出城外大有可能。
但果真如此吗?一个妓子,本事这样大。尹信面色凝重,看了一眼蔡夫人。是她没说实话?
蔡夫人神色一下慌乱起来,她看懂尹信眼里的不信任。近乎哭着解释自己也没想到这花娘有如此能耐。她不过是想换个不落罪家里平安,纵使是家底全数赔给那些匠户也没有怨言。断断不会在这里和朝廷命官玩什么手段。
“若是骗了大人,阎王三更便可来索这条命。”她含泪望向尹信。
尹信不置可否,只是要她去把那花娘和蔡斌所有书信都找来。若蔡夫人说的属实,花娘在深宅里定是掀不起这么大浪的,她与外头有联系。
蔡夫人连忙应了。可花娘实在谨慎,看得出她早便焚了信。尹信只寻到一点没烧干净的纸片,其上不知画的什么。蔡斌处倒是寻到县里的账本和推度计算,但同样没找到任何与那匪帮联络的书信。
不可能啊。
“你平日里没见他和外边联络过?”他转身看向身后如芒在背的蔡夫人。
她摇头:“平日里他们都背着妾身,他们做的那些事,妾身也是用尽手段才弄清楚的。这其中细节,实在……实在……”
她说着,又要哭了,唯恐尹信见此情状,反悔之前许诺。
尹信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自己又见不得一个妇道人家梨花带雨。便让千帆稍作安抚,将宅外人撤了。
他回了驿站,燃灯将账本看至半夜。他来落霞之前的疑惑只解决了一个。
去岁,清河县交的税没问题,落霞宝业的秋税也没问题。贼人洗劫,才让落霞饰物流进京的数目减少价格飙升。
但是从推度来看,落霞宝业只是往上报了与往年齐平的推度。推度计算由度支专人管理,既然在这里找到,也只能说明蔡斌买通县里的度支往上报这个数字。
可又是谁中间将它拉高了?
作者有话说:
忘了说了这边地方行政区划是郡大于州大于县
林礼:身材焦虑
第11章 碎月
大晋的财税体系,大致可以分为两支来理解。
一支是推度,一支是税收,二者互不干扰。推度由各郡、州、县的度支负责,税收则由县府、州府、郡府直接管辖。各级度支可以视为由每郡的布政使统管升调,而县、州、郡府的税收账目,最后也是交给布政使核实。
故而抛去境内其他权力不提。在银子面前,即使是一郡之长,其对于财税的权力也是要矮于布政使的。
老尹家富商出身,当初最明白官商勾结的路数。如今要坐稳江山,势必对当年那些弯弯绕绕赶尽杀绝。如此体系,在税收之外设置推度验证,两相分离,防止地方偷税漏税。
故而剩下最大问题是如何看住布政使。大晋二十六郡,二十六个布政使多数是从京城宦海“血雨腥风”里杀出来查账的一把好手,属于京官外派。族人留京被泽天子之恩,他们在外办事必得竭尽心力,不得有二心。再者,天子的鉴明司里,有专门的一班人轮流盯着这些布政使,直接与天子汇报详细。最后,邻郡互理制度。每隔三五年,邻郡布政使互迁。是东迁南还是北迁东,全凭天子心意。
剩下什么年终述职、天子巡疑、地方弹劾都算是小儿科了。布政使都要一一受着。
这样严厉的监督下,布政使也许算是大晋宦海里最干净和兢兢业业的一批官。
但百密恐有一疏。于是,此番尹信先行出巡,湘吉布政使尚在京中,便是为了避开他查财税。而接下来他每巡一郡,都会向尹元鸿速递密信,请他召此郡布政使回京。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动了落霞宝业的推度,又到底为什么动。清河只是个县,往上州郡那么多度支,总不能挨个儿审问。背后敌人狡猾,鲁莽行动只能是打草惊蛇。
之前湘吉的整个账本和推度他并未看出问题来。此番他突袭关口调来驻军,敌人也许已经听到风声,想必此后行动更加小心,很难抓到把柄。不如暂时撤退,诱敌出洞。
那么接下来去哪儿呢?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地点。
乌苏启州。
与此同时,林礼也在想这件事。夜已经深了,身旁汪吟吟睡得香甜。她反复思虑方才的事情,困意都让打发走了。
既然这样隐秘的江湖暗器是在老头那里看到的,那么向老头要消息是最稳妥的。但穿云门弟子下山游历中途求助师门的事情少有,被弟子们公认如此做法太丢脸。她也羞愧向老头要信。
如此说来,只能向江湖上要消息。
可她刚刚下山,哪里有这样的人脉?要来的消息怎知真假,怎么追查?
除非是锁钥阁,天下只一处锁钥之地。
天下五大名门,孤鸿穿云、眉山南虞、玄罗缺月、九鼎歧归,这四家以自家独有的武道闻名。而剩下一门嘉安锁钥,其实不能算作武家。他们没有自己的剑法拳术,全凭“消息秘密”在江湖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