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上来的尹信挨着林礼, 四下打量一番, 显然也对此好奇,问向李剑闲:“后生无知。只知道船如月牙方可穿行水上,竟不知如碗盆也可行动自如。”
船头李剑闲的身影俯下去又抬起,他道:“一点小手意罢了。”
“前辈奇巧,京城的匠人也打不出这样的船啊。”尹信玩笑一句,却意有所指。在中政代为兼国的那段日子,大事小事他都要管。中政匠户最有妙思,手握天兵技巧。其中最能善者,叫工部一个个挑出来,尊为“天工师”,为兵家造奇,为天家造伟,无所不能。可在这里头,却也没人造过这样的船。
高手不入天家之彀,而久处江湖之中。尹信余光偏转,不知是在想这艘船,还是在想林礼。
李剑闲没有接话。反是许清如问了:“前辈在苍烟楼里惯做些杂事,竟不知还有撑船的本事。”
“技多不压身。”
安静了一阵,汪吟吟又搭话:“前辈可相告我师叔住处?”
“住水上。”李剑闲利落地回了三个字,又不言语了。
林礼心思四师叔刚与她言,李前辈并不是简单人物。如今三缄其口,自有道理。虽然如此,林礼却有撞到秘密边缘的窒息感。果然山下浩瀚,来来往往真假莫辨,一染红尘,人都要明白,到底与谁推心置腹,又要与谁点到为止。
船向舒秀湖心漂泊,遥遥已经可以见着小渚与其上的瓦屋。水色藏着流光,渚上青苍掩映,竟比苍烟楼更具仙家气派。越是靠近,越能发现这屋子造的有小青峰的缥缈气派。
岳为轻身材堪称魁梧,林礼想他该是在人声鼎沸处寻迹,而非与林折云一样过仙人日子。
总之她本人是受不了的,天天泉水野菜还能自得其乐。现在看看,这仙人日子似乎还很受欢迎?
船几刻后就近了岸,岳为轻像是算准了时候,在靠岸的瞬间迎出来。他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后生,见到尹信时波澜不惊,却在见到许清如的时候凝滞了一瞬。
不过这种凝滞很快被收起,他仍是一副年长者的淡然。
屋内打扫干净,纤尘不染。晴窗数扇,点缀几盆花草。却不想四师叔还有侍弄这个的心思。
“师叔,好整洁啊。”汪吟吟环顾,心里暗暗想这不比她在小青峰的屋子整洁得多,“方老呢?”
“师叔一人打理,也很是辛苦。”林礼慢慢打量过屋内的每一处,没有什么金贵的家什,却是处处都落着干净与大气。
她不敢相信四师叔是没有娶亲的人。俄而她又想着林折云也不让侍从打扫屋子,全是亲力亲为。或许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就是武中上善者应有的气度。
“咕咕——”倏忽间,她听见响动,方见窗外栏杆上停着一只鸽子,红珠白喙,颈上泛着翠绿,通体乌白交织——不是留行又是哪位?
“师叔,留行在你这儿?”她惊道,“您跟我爷爷这么多话呢?”
尹信听着却觉得熟悉,这鸽子原是跟那白发老人王留行一个名儿。
“一会儿要告诉你的。可有什么不适吗?”中间方桌围了数只圆凳,岳为轻示意四人来坐。他看着林礼摇头,早便知道是这样。于是故作满意地点点头,似乎不经意地看向许清如,问:“这位姑娘是?”
许清如急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岳为轻放下心来,将引灵邪术之事一一告知,让许清如赶快回去将香都撤了,又道:“我这儿后室向来清净,现在让你们掌门在那里养着。”
许清如一一记下,心里一阵恶寒和后怕,还好没吃那药。经年累月的浸泡,这楼里里外外都是带毒的!
“这要养上多久?”她又关切。
岳为轻轻轻摇头,道:“他中惑太深。我只是对引灵邪术略知一二,只能靠些清净的办法让他不发作,可是要去惑复原,要再等高人。”
“高人?”林礼听着也纳罕起来。
岳为轻点点头,指指栏杆上啄羽的留行,道:“正好它来帮忙了。你爷爷也是赶巧,这时候给我来信,我正好再遣留行飞一趟宜年峰,去寻你们大师叔。”
她们的大师叔,可不就是林折云和岳为轻的大师兄,先掌门钱氏的首位高徒?
“是,是——”汪吟吟噎在喉中,一时不敢直呼名讳。
“神医俞平生。”岳为轻接道。大弟子俞平生拜在穿云门下,一身穿云功夫原本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下山游历之后忽然改了心性,一心求学药理。半路出家,却让他真的修成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霁日之役里本该泼溅出去的血里,不知有多少叫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俞平生其人,早年间不显踪迹。如今安稳下来,一直在中政以西的宜年峰避世而居。他虽不再持剑,但“云过抚痕”可以妙手回春的美名,素来在临江两岸的江湖人中流传甚广。想找他求药的人多了去了,有的直接寻上宜年峰,却从未寻到过他的踪迹。
果然还是同门师兄弟好办事。
“大师兄近年来不问世事,但依方老与穿云门旧时的交情,这事必得尽力而为。”岳为轻道,“引灵是邪术,能不能有救还两说,即使能救,也必得要些时日。许姑娘,苍烟楼里主事的,怕是要找别人。”
许清如愣愣地点了点头,她才知道这里的牵扯那么多,恍入梦境般。她在苍烟楼经历的也就是小打小闹,眼前这才是真的江湖。
纵横其中的侠客,互相牵扯不清的人物,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旧事。
她对方恨少之知之甚少,不知道这背后牵涉的是非,拉开的又是如何一张徐徐大网。她毫无准备地被其他弟子推选为代表,如今更是手足无措。
她不像林礼和汪吟吟这样名门下走出的弟子那么有底气,她所谓的“师门”与她不过是利益上的牵扯,也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人脉。一瞬间都隐入尘烟,她竟然成为要为它收拾残局的人了。
方恨少时至今日,仍有故人挂念他的安危,想着如何为他去惑还复,那么选择踏上这条路的自己呢?哪一朝为人所陷,会有人想着把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吗?她想起自己那婶婶那时刻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脸,骤然一阵心凉。
她将红缨枪与苍烟楼视为自己的归宿,却没有今后的打算,更不知道残局终了以后自己的命途去往何方。
她要提着这杆枪去向哪里,她会遇见怎样的人,又也许会爱上一个人。
浮生如梦,望不到头。
“不是还有个容华阳吗?”林礼道,“这楼里他关系该是最近的,把他找回来便是了。”
许清如刚想问去哪里找,汪吟吟嗤笑了一声,道:“只怕在环采阁里醉生梦死呢。”
“那地方你自个儿去不合适。”林礼想了想,认真道,“既然有这份交情,清如姐,我陪你。”
尹信一直沉默着,此刻额角青筋却跳了一跳。他不知道林礼这是怎么想的,一个女孩儿去不合适,两个女孩去就合适了?
林礼压根没把自己当姑娘啊。
他眼神中的玩味不清叫汪吟吟瞧见了。她相当郁闷,林礼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这位镇抚大人啊,您要是真担心她的安危,就跟过去啊,跟过去!
惊涛骇浪来临之前必然万分平静,几句话掩着石破天惊。
四个小辈各怀鬼胎,就剩下岳为轻一个清醒人:“小礼,那地方你去也不合适啊,要么让苍烟楼里出几个男弟子去寻?”
“也是,是苍烟楼的事情。交给他们的人去办就是了。”尹信出声。
但薛逸做了这么大乱,拂袖走后,留下一地鸡毛。苍烟楼剩下的弟子被抽掉了筋骨,每日里不着三四,一直在喊钱。也许是引灵香留下的后遗症,许清如简直不敢想将真相告之,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楼里一个能用的都没有,还得是她自己来。
她乞怜的眼神看向林礼,林礼必然是拒绝不了的。尹信很明白这一点,于是抢在这之前说了一句:“我陪着吧。”
终是有了定夺。
他看向岳为轻,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对上另一双。
岳为轻不置可否,他想看林礼的反应。但哪想一阵寂静过后,林礼像没听见似的,掏出一张纸来,问道:“师叔可认得画的是什么?”
正是那张尹信从薛逸那里寻到的鬼画符。
岳为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思跟这群小孩儿真难讲话,一个个都个顶个的能装。他只得端详起来,眉目愈加严肃。
“哪里来的东西?”他问。
“薛逸。”林礼淡淡吐出两个字。
岳为轻将纸倒过来,三道撇朝下。他又从一旁书桌上扯下一张纸来,急急忙忙拿笔沾了墨,补上一道粗粗的横线,又将两张纸拼在一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直直出声:
“莫不是真叫他们死灰复燃?”
“什么?”林礼追问。
“霁日之战,没有剿干净吗?”岳为轻眉头紧皱,“这是当初四大教中‘千刃’的门符,三道长撇象征刀,这一道横是砧板,也是,也是——”
“也是什么?”
“尸体。”他沉声,“薛逸的引灵邪术来路不明,早该想到这里还有一遭。”
“来路不明”这个词又猛然让林礼想起她在落霞关见到的毒木片——她为这个来启州,却忘记问师叔了。于是她详细相告,希望师叔能给个指示。
“若是奇毒也就罢了,”岳为轻的脸色愈发不好看,“天下能制奇毒者有之。但若是些邪毒,这可就说不清楚了。”
若是邪毒,已经可以辗转流传到一个县衙里头,叫官府人送命,这背后的势力,该有多大?魔教的复燃,到这个地步吗?岳为轻震颤。
“此事疑点重重,”岳为轻深吸一口气,“还需从长计议。”
他沉重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辈们,希望是他自己杞人忧天。
“先去吧。”天色渐晚,是风月场里热闹的时候,他摆摆手,跟林礼说明日再上岸来寻她。
于是宿命般的,仍旧是这四个人往那“环采阁”去。
作者有话说:
1.我保证明天一定出乌苏,想了想青楼这段戏还是要更展开写 所以没有挤在这一章
2.林礼:就没把自己当女的汪吟吟:有些时候也觉得林礼不是女的她太A了我很有安全感
3.尹信:……
4:岳为轻:现在的小孩真实鬼精鬼精的林折云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对我就是知道有些人是要跟上来的
5.有些一个山头出来的,都是仙人
第39章 漫雪
环采阁在启州地界也算是上上有名。说到底, 不过是风月寻欢地界,语笑嫣嫣底下藏污纳垢。人都是这样,表里敬清高如许, 私下却偏偏最爱这半干不净的东西。多少启州权贵巨贾为讨阁中人欢喜,把金的银的都往上砸, 生生将当初那圈小院子,砌成了启州少有的高楼。
前阵子汇市里头, 环采阁的股票更是红火,几个老鸨见势, 将阁里的吃穿用度换了又换。娇兰焚香、金簪挑灯、云篦击节,楼里的姑娘过得是神仙日子。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看向阁中去,醉梦天上人。
进门穿帐, 顶吊垂千, 丝绦万种。下置起舞圆台,四面漆红成鼓状,美姬作舞其上, 身姿玲珑, 腰肢一扭, 尽显异域之风。环于圆台周围,数十红木圆桌, 坐满锦绣人物。那杯中琼酿, 不知是叫哪一处挥金又如土。
穿于堂下的人更是如织。环肥燕瘦一一贴上, 软玉轻言温柔乡。
满堂欢喝,红绡绫罗被抛于台上。台上作舞的姑娘似乎是叫“青烟”, 红唇轻启, 挑起了在场不知多少男人的心思, 眉眼暗送之间,谁与谁又彻底为之倾倒。
尹信一步入此,便叫阁中焚香扰了思绪。这香气闻似轻盈,仿佛文士焚檀,书斋雅意。仔细嗅之,却不是那般沉稳,大可寻出躁动撩拨的意思。香胜似人,不知给此处寻欢作乐的客人暗送了不少秋波。
万木和千帆跟着,都是男人,咳嗽之间,显然明里暗里懂得些什么。但尹信身后跟的却是三个乔装成男人的姑娘,不知能不能适应下来。
量他在京里过的这些时日,荒唐怪诞的事情见过碰过不少,带三个姑娘家逛窑子,确实是第一遭。
这里头,一个不把自己当姑娘,一个是看热闹的状元,一个莫名其妙地背负上使命,真是一团浑水。
怪也怪自己关心则乱。
“公子?里面请。今日的舞,瞧的尽兴。”女人艳抹,盈盈揽客。
林礼身旁亦有红倌迎上,顾自挽上她的臂,问候起冷暖来。她当然第一次见这种场面,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向后边的汪吟吟和许清如,一排莺莺燕燕妩媚难当,招来的是纤纤玉手,而回应的人手足无措。
一样的狼狈。女人遇上女人,怎样的算输家。
她们原本安安静静地跟在尹信身后,可四周喧闹,人流冗杂,脚步一时间有些迟疑起来。许清如拉着汪吟吟,汪吟吟贴着林礼。林礼原本好好跟着尹信,可人头攒动让她就要跟丢了。
她的个头自然不及男人,人群之中的前行显得捉襟见肘。她闻着空气中那种与酒味掺在一起的脂粉味,格外烦躁不安。而尹信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头也不见得回一下,只是往前走。
情急之下她一伸手,拽住了尹信的衣角。
前面的人显然感觉到了,他停下来。手往后一伸,修长的指节扣住了她的手腕。
周遭的空气是燥热的,这个人的手却微微凉。
他是不是心如止水?
林礼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任由尹信一点点把她拽过去。拥挤的人群如潮水般后退,她好像毫不费力地又站在了尹信身边。
那双桃花眼仍然那么有情致,看着她比周边人矮半个头又费力不已的样子,捏出一个笑:
“小林公子,别跟丢了。”
林礼本欲发作,却很没来由。算是认下“小林公子”这个称呼。
她面上毫无表情。但这是从俗世里卷来的风尘气,忽然间扑上孤鸿山雪松下云似的纤尘不染,当然要一团没有涟漪的心牺牲干净,剩下的全是如啮齿撕咬般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