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昼长,却在满江弟子一心去寻须臾的底细的努力里很快过去。黑夜渐渐袭上来,岁华岛窗外的梧桐落了好长好长的黑影,一叶灿黄斜出一道阴影,顺着窗子划进了冯衡的窗子。
烛火初上,不知是不是怕了这阴影,摇了一摇。映着的灯火的影子反而在冯衡脸上跳了跳,接而照亮整个屋子——
屋子四壁,有三壁都叫各式各样的架子占去。架子堆的东西却是稀奇古怪、毫无章法。乔明煦一眼便看到有一颗泛着微光的珠子被随意放置在架子的末端,似乎过一会儿就要掉下来。
那样的珠子还有数个,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却没有一个是被好好收着的。
至于文书文牒,自然这一堆、那一堆。大小盒子数不胜数。却不知里头究竟装着什么。
一边落地放着的,还有不知名目的刀枪剑戟。烛光映去,寒光交织着青光折出来,便知道件件皆非凡品。
冯衡方才还站在窗子前,看着各家弟子有一个是一个地往须臾阵前扑去,却一个个被掀倒水中,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一个个上岸用膳去。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却听乔明煦问道:
“世伯似乎很开心?”
“我看着这些年轻孩子,一股冲劲儿,武林后继有人,自然开心。”冯衡慢慢踱回来,在太师椅上坐下,看向乔明煦,又笑道,“小乔掌门身负南虞绝学,不来帮世伯看一看这须臾阵哪里有缺漏?”
“涅槃会是新弟子出头的地方,晚辈虽然也年轻,却已经不是‘弟子’了。”乔明煦笑道,“若真说出这里的缺漏,这些年轻弟子又做些什么呢?”
“小乔掌门这意思,是已经知道怎么破须臾阵了?”冯衡揣摩一二,问道,“不妨说来。”
“不瞒世伯说,明煦看的第三眼,就知道了那阵子底下有什么玄机。”乔明煦缓缓道,“寻常弟子说了,冯世伯要给他一个锁钥阁人情做奖赏。明煦看得太容易,竟不好意思讨要了。”
“第三眼?”冯衡有些意外,他知道乔明煦不仅一手铁扇人间难敌,得了个“铁扇公主”的诨名,还承了南虞阵法绝学,几招之内破阵玄机是寻常事。可须臾并非寻常阵子,若是第三眼就叫乔明煦看穿了玄机,岂不是太荒唐?
“八卦。”乔明煦直接说出两个字。
“只是个‘八卦’的型,你便要告诉世伯,这个阵子让你看穿了?”冯衡大惊,却不死心,又问道。
“世伯是在跟明煦装糊涂?天底下阵法不过两道,一者为阴,一者为阳。高明的阵学家在两道之中取平衡,阴时阳,阳时阴,布置总不过这个道理。世伯只消让明煦仔细看看那钟型巨石的移动,东西侧的阴阳究竟如何布置,明煦便能只身上赴四海岛。”乔明煦笑了一声,又道,“世伯不知道,南虞所有的阵子,都要在这两道之上啊。”
乔明煦不必再说下去,他说到这里,已经是全然要把阵子解开,冯衡的心已经凉透了。看来岛上的闲人不过是闲人,真正与南虞的阵法比起来,还是逊色。
他沉吟片刻,道:“小乔掌门不输令堂当年之风,实在佩服——今日身至此,总不会只是来给世伯一场羞辱的吧?”
“此话明煦不敢承去。”乔明煦一笑,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只是不知道世伯答应的人情,到底还作不作数。”
“自然是作数的——小乔掌门有什么要问?”冯衡搓一搓手,不得不承认自己甘拜下风。
乔明煦却没有问,而是话锋一转:“我知世伯平日里欢喜收藏江湖上的名门奇器,各路宝物问世伯要便是。这是明煦第一次到世伯的内室来,却没想到有些乱。”
“乱?”冯衡笑了两声,“那倒算世伯对不住明煦了,这些个摆出来的东西,不值钱,只是随便放着罢了。”
“这五颗,便是潇-湘珠吧?旧时潇-湘皇妃得宠,这是她妃冠上拆下的珠子。这若是不值一提,明煦难以想象世伯珍藏的,到底都是什么品阶的宝贝。”乔明煦摩挲一下修长的指节,似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霜华剑、山河刀?”
冯衡给乔明煦砌上一壶侠骨香,回道:“世侄若是想要那潇-湘珠,只管拿去便是。但若是要霜华剑和山河刀,世伯如今就算是知道普天下的瞬息,也没办法给你寻来。”
“为何?”
“世侄满身才气,却天真了。当年世伯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己约定了个‘天下四大奇器’的诨名儿——霜华剑、山河刀、琉璃锦、碎月簪。如今在这世上,最多只有两样了。”冯衡提起茶壶,侠骨香茶香四溢,他接着道,“霜华剑旧时握在穿云逍遥子手里,山河刀是单氏遗物。”
“这两样宝物物随其主,都交付了霁日的战火。”冯衡道,“这些年许多线人曾向我说,有这两样东西的下落,我却让他们别再费力气了。”
乔明煦看着他,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玄水关熔岩滔天,一并埋了两位绝世英雄。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掉下去的,哪里能有还魂的可能。”
冯衡的语气淡漠了下去,道:“至于琉璃锦,我知道下落。世侄若是想要,我便忍痛割爱了。”
“下落?世伯是知道李剑闲的下落?”任是乔明煦是再君子的人,方才听了那话也忍不住喘了两口粗气,堪堪平复下来,又问道。
“大概数十天前,东南舒秀湖上起了一阵妖风。把方恨少吹出来了,一同吹出来的,还有当年神机天工的李剑闲。”冯衡缓缓道,“如今人被岳为轻带走了。不过找起来很简单。”
“如今我眼里还是个谜团的,只有那碎月簪。”冯衡道,“那四样东西,我年轻时念念不忘,到如今却半分兴趣也提不起来了。唯一还扣些心弦的,只有碎月簪。”
“是那枚碎月簪吗?九鼎歧归的东西,美女刺客月无双发上珠玉,”乔明煦饮一口茶,道,“听闻簪尾尖锐如匕首,必要时候便可卸下取缔首级——不知沾过多少鲜血。”
“正是。”冯衡道,“九鼎山向来来去自如,如今月无双还不在歧归路上,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枚簪子已经不在她手上了。刺客的事情最难打探,我费了许多心思,也才知道她当年仿佛遇上了什么事情,被人所救。那簪子或许当做谢礼,已经赠与救命恩人了。世侄若是想要……”
“琉璃锦刀枪不入,碎月簪华贵无双,却都不是世侄所想之物。”
“那世侄想要什么?那前周如今还流落在外的护国宝剑浮屠?”冯衡笑了笑,“都是不简单的东西。”
“非也,”乔明煦将茶盏一放,那双如玉的眼里少了温和,他决心不再绕弯子,道,“世伯方才说,舒秀湖上刮来一阵妖风,是什么意思?”
冯衡敲了敲手中杯盏,沉吟片刻,道:“妖风,是真妖风。”
“既是真妖风,当年的事情也应当一并揭开来好好查清楚!”乔明煦的声音一下严厉起来,“世伯还在等什么?旧时九鼎山可是因为不肯决断,而被戳脊梁骨到现在。锁钥阁既然做东此次涅槃大会,便没有不主持的道理!”
“明煦,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冯衡也放下茶盏,认真起来,“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你要出手简单,说得简单,可你怎么出手?”
“世伯手上的情报这么多,明煦就不信一点儿线索也找不出来。世伯既然知道东南妖风,怎么就不往下查呢?”乔明煦愈加咄咄逼人起来,仿佛平日里见到温润如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若是世伯真心疼明煦,便该知道明煦这三年过的不容易。”
“我父亲当年领着南虞挥出了霁日第一剑。”乔明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了敛神,却还是一一数来,“杀尽的邪魔数不胜数。他玄罗要争便罢了,这‘第一剑的’名号,世伯应该很清楚不是旁人的。我父亲应当受万人敬仰,有振臂一呼天下应的殊荣——可如今呢?如今因为那一滩来历不明的血,就成了与魔教勾连的余孽,供多少人茶余饭后谈笑。”
乔明煦说这,眼里闪过一道杀光:“多荒唐啊——我这三年瞒天过海,任是旁人怎么污蔑,我也咬死了父亲在闭关。这三年我一点点想去,觉得有无数蛛丝马迹,一点点写了密信给您寄来。远的,我早同您说过,可以追溯到施青山师兄。这话我三年前就同您说过,您说有了这道消息,定能查出些什么来。可明煦这三年来却什么都没等到,世伯莫要告诉明煦,这邪-教尾巴藏得极好,就算是锁钥阁也摸不到!”
乔明煦一长串说完,仿佛动了怒,太阳穴揉了两下,方才分出心来看着冯衡。
“明煦这样说,世伯却寒心了。”冯衡缓缓道,“别说是施青山,就算是江漫雪如今,我也没有半点儿消息。他们都藏得那么好,更别提绑走你父亲的魔教众人了。”
乔明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并不满意这个解释。
“不过穿云的那个孩子,应当亲眼见过那妖风,”冯衡又道,“岳为轻也在查此事。我正打算过两天好好问问,事情也许会有眉目。”
窗外一声惊雷,似乎要下雨。
乔明煦皱一皱眉。
作者有话说:
1.久等啦,入V三合一来了。感谢各位小老板的全订,以后也请继续支持哦,否则鄙人会在夹子上倒数呜呜
2.这章的信息量有一点点大~让尹信同学下线一会儿
3.周六上夹搞抽奖,届时请诸位小老板来捧场哦
4,本来我每章的作话里还会些一点人物的内心OS,但是真正进入多线叙事人物超多之后,就就就有点懒了~不过你们可以看看冯老阁主究竟想干嘛。乔明煦好惨一男的。
5.施青山嗯,当然是江漫雪的CP啦 青山漫雪大旗举起来
6.有人在猜幕后BOSS嘞,我能说的就是,时至今日已经出场了。
第60章 举舟
碎月奇石, 色泽似玉。世间少有,实为稀奇。临江南北,气候差异, 成色不同……”林礼将黎星若给她的那张纸仔细读去,一张纸细细密密地记着碎月石的形状色泽、所见的矿藏地址。
其实都没用。林礼也不打算去找个碎月矿出来。直到读至末尾几句, 才看到些有用的东西。
“碎月者,珠玉之中西子, 故多做首饰。气质华贵,天家少有, 流传在外者少之。锁钥阁之所见亦少,近十几年来, 听闻下落者,惟有歧归刺客月氏无双发上碎月长簪。簪末尖锐如钩, 坚硬似匕, 实乃近身之利器。可惜下落不明,无人拾之。憾之,故载。”
“簪末尖锐如钩, 坚硬似匕……”林礼不自觉摸一摸手中的碎月簪。这与寻常簪子形制无异, 簪尾光滑利落的很, 实在与锁钥阁所载的月无双的簪子两异——不过月无双的簪子也是下落不明,这倒很耐人寻味了。
毕竟碎月一开始裹着一层银, 倘若遇见高人, 能让当初作为武器的碎月簪改头换面, 也说不准。
不自觉间,她又想起那日坠湖, 薛逸捻起碎月簪后的对她渗人的那个笑。他一句“同路人”, 让她昏迷时做了不知做了多久的噩梦——倘若这簪子最初是月无双的, 而月无双又和魔教有牵扯,那便说得通了。
林礼羽眉微蹙,只是没有依据的猜想罢了。但碎月簪的那分花影似的光泽,在她眼里不知怎么就带了几分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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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鼎上岛的那天汪吟吟起了个大早,据说是在黎星若那儿听说了九鼎的一位叫岑举舟的弟子生的周正俊朗,便要去春山岛上守株待兔。
清如好奇九鼎的风貌,所以被汪吟吟忽悠上了船。汪吟吟得陇望蜀,还想再拐个林礼:
“阿礼,九鼎山已经到了,日后要交手的。他们暗器这样多,你不去提前打探打探敌情?”
“得了吧,你看的是暗器?”彼时林礼手中裁云正好划出一个‘笑春风’,她闻言嗤笑一声,“昨天你夸岑举舟的事情,可连顾惊涛那厮都知道了。”
汪吟吟小脸一红,却还嘴道:“我听闻这岑举舟有世家风范,比乔明煦更胜一筹。江湖男子多有不拘小节的,这样的很是难得——看看怎么了?”
却没等林礼开口,汪吟吟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我是忘了,阿礼是不稀罕的。毕竟阿礼天天见呢。不过没事,这几日言大人上岛去了,红杏出一下墙无妨的,阿礼——”
汪吟吟还没说完,眼前人白袂飞起,裁云三道剑气便啸了来。好在许清如听汪吟吟说了两句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几乎在同时拽了拽汪吟吟的胳膊。幸而汪吟吟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连忙回旋了去,才避开那银光。
“成语不要乱用。”林礼半晌出来一句。
汪吟吟识时务,今天不能再说下去了,于是拉上许清如一溜烟便没影了。
林礼树下淡然,摸一摸脸颊却有一分烫。
也许是心乱了,裁云划出的招式便少了章法。林礼赌气似的一收剑,想着汪吟吟方才的话兴许有几分道理。这涅槃会里同九鼎总是要交手的,何况她早便对歧归路好奇——早做打量也好。
思定却又焦躁起来。顾惊涛这厮一大早便不知何处去了,两位长老也不知去向。沧浪北岛上的弟子要么在练功,要么扁舟一叶出去畅游瓯江了。抬眼便看到那胖瘦二人组和马十一……罢了,还是自己去吧。
春山岛上,九鼎山来的人并不算多。照例是冯衡主位招待,一壶侠骨香过后,又将须臾阵召出来,请九鼎的弟子们看看其中玄妙。
林礼便混在那习练场的人群里,她有心避着站着岸边第一线的汪吟吟和许清如,故而远远观望着。
与冯衡在一块儿的,便是九鼎山掌门齐清狂。
霁日以来,免不了有风言风语,左右还是在戳齐老当年的脊梁骨。而齐清狂置若罔闻,遇着涅槃会之类的事务,还是亲身带着弟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