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不真实, 竟让她有些不敢开口, 唯恐是梦中, 惊语一二,就要尽数碎去。
林折云的声音, 不知是藏了什么力量, 不费吹灰之力红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动了动, 似乎发出一声响动,眼泪的晶莹却抢先滚烫而出, 让那声响动只剩下个破碎的音节。她的师父眼里似乎就没有难事, 到底只用了三个字, 就让她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诘问,化为了风中没有来处的烟尘,只是杞人忧天。
林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她几近疯魔地想要摆脱、想要赎罪,固执地自己想要独自去做所有事情——穿云弟子就没有下山游历时求助师门的道理。
但她仍然不能全身而退。尹信给她一个坚定的承诺,由纯粹的爱和绝对的权力组成,可以将她安稳地保护好。只是她那副别扭的性子不能坦然,却又不想流泪。
所以只好流血,才能噙住所有的泪。
但是,但是,所有的血与泪,竟可以在林折云微微的颔首里,都被拦在孤鸿山下,连风里都不会带一点腥气。刀光剑影望这身白衣而却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穿云风骨。
她正面对的这些人,用最平淡的感情,洗掉了她心里放不下的罪孽。
林礼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想家了,想念孤鸿山的遮风避雨。那里有长老们戍守山门,有顾惊涛应付山门事务,有汪吟吟陪她哭笑,她的生活可以单纯的只剩下钻研武道。
原来算得是,蓬莱仙岛、世上瀛洲。孤鸿山人心里装着仁义,直率可靠。所以只有她离开了那里以后,才知道高强的功夫和古道热肠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世上多的是不平之事,充满了欺骗与谎言。有许多人经历了坎坷后,放弃了起初奉行的道,变得庸庸碌碌、与世沉浮。
而有的人不会。即使被背刺被欺骗被误解,他们还是放不下。踽踽独行也好,遭人冷眼也罢,还是要走下来——如同当年霁日时逍遥子毫不犹豫地纵身火海。
“侠”被书写为“侠”的原因,大抵在此。
因为偶尔光鲜,总是孤独。
所有的惶惑被擦拭干净,她仍然奉此道而行。
血被洗干净了,泪,也不用再噙住了。
于是啪嗒,落在了床沿上。
“罢了,醒了就是醒了,安稳得很。”俞平生将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了林礼的脸,“但还是静些为妙,都先出去。”
“留折云一个人看着,也就够了。”
俞老下令赶人了,没人敢不从。看出端倪的人心照不宣,江漫雪将汪吟吟提溜出去,顺便恭恭敬敬地将欲言又止的岳为轻一齐送走。
林折云从容步来,他的白衣一点点漾到林礼的眼前。林礼竟然看不清楚师父的面容,那原本的轮廓在泪水的照影下扭曲变化,成了一个古怪好笑的影像。她的眼里好像有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在抬眸的时候倾泻而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林礼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满,像与高手久久周旋后终于找到破绽一击致命,最后累到在地,整个人松弛下来。泪水是最讨人厌的东西,离了眼眶直奔林礼的喉而来,哭的时候顾不得体面。
“师父,师父。”林礼泪水满面,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师父的怀里,“我做了错事。”
“我知道。”
林折云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他让林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眼泪鼻涕都沾到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等着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哭不动了,抽搭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呜咽归于平静。
“但你已经赎过了。”他抬起手,最终还是没有将林礼脸上的泪水全都擦去。
“我知道发生过什么。”林折云的声音里听不见安慰,只是陈述。对林礼这种别扭的性子来说,这反而是最好的回答。好比松山落雨,敲打出一颗心的澄澈透亮。缓缓的生机,又成长起来。
“是,是阿信……”她眼里的朦胧退了一半,望着师父。
林折云微微颔首。
林礼顿了一顿,问:“那他人呢?”
“你不记得了?”林折云问。
林礼眨巴一下眼,她该记得什么?
林折云看向俞平生,也听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师兄,我这孽徒真的无碍?”
“她伤的是腹,又不是脑袋。”俞平生语气平缓,好像真的在讨论一件很认真的事情。
祖师爷教出来的竟是这样两位神仙。林礼无言,她好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折云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是你拉着人家,说让人家回京里去,不要挂念你的。”
出乎林折云的意料,林礼闻此,只是顿了片刻,竟道:“我让他走,他还真就走了?”
“……”林折云和俞平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俞平生阖着的眼睛难得睁开了。这一对师兄弟的眼神都很复杂。
俞平生想起的是约莫二十天前的那个傍晚,焚膏继晷,他终于在与邪术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原本到不了这样艰难的地步,奈何师侄先前太折腾,邪性种的深,花费的精力太大,但他尚能饭,还是有惊无险地将那些残余在林礼骨中的邪魔之气都驱除出来了。
昏睡的第十天,林礼醒了一回。她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背着她穿过宜年峰机关雾霭的人的名字。
俞平生明白过来,这孩子不算清醒。
当时林折云已经得了消息,日夜兼程从孤鸿山赶了过来。尹信在宜年峰上等了十天,为等林礼睁一次眼,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三遍。
他腰间银鱼符没有来得及收起,加上有岳为轻,师兄弟三人都清楚林礼这一回下山,遇见的是什么人,产生的是什么情。江湖人不问朝堂之事,像黎元、俞平生、林折云这样的老人,尤其对那金銮殿前有偏见。
但宜年峰山中有机关玄术,所以历来那么多寻医问药的人,能找到俞平生的寥寥无几。尹信独自背着受伤的林礼,最后成功至此,诚心可见。而且这后生态度谦逊,彬彬有礼,实在让人很难找到错处。
林折云脸上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心里实在放不下戒备。他有心为难他认为的“圆滑世故之徒”,没想到却被这年轻人三言两语化解。他几次试探,最终只能摇着头作罢了。
永陵、般若、宜年峰。林折云一一在心里数了数,这情总算是假不了。他原本想过像林礼这样心气高的孩子,最后应当配个怎样武功高强的儿郎才能让他心安。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计较过。
自己最爱的这两个徒弟,顾惊涛自是不必去管他,心思活络,下山游历一遭指不定就领人回来了。但林礼,自己养大的孙女,平时又是个不管不顾的武痴,不能不做打算。林折云仙人做惯了,那一刻凡心自寻其路地找了回来,他当然舍不得让林礼像个寻常女子一样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消磨一生。
穿云门百年清流,招婿的条件不能低。林折云曾左右思索一圈,同龄的小辈里,也就眉山老匹夫乔连城那大儿子入得了他的法眼。
不过,打量着面前这个周全的玉面少年郎,他有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想法。罢了罢了,江湖中人洒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一眼定终身才是潇洒。
林礼混沌里,眷恋的是他。做师父的算是管不了了。怎样的欢喜和怎样的爱,最后是红尘眷侣还是兰因絮果,随他们去吧。
那几日里,手下明军一直在催尹信。这一遭才叫尹信领会到江山和美人之间最难权衡。正是那个节骨点儿林礼第一回 醒了,还一直唤他。她看起来又清醒又昏沉,清醒的是她一眼就看出了尹信心里藏着事,一字一句逼问出来以后,让他赶快回京去。
“殿下肩上挑的担子重,好不容易查清了原委,有清算的机会,不要为我耽搁。”
“此簪为信,等你归来。”林礼将碎月簪放在他手里,脸上有笑意。
顾全大局,太透彻,太懂事了。除了为天子鞠躬尽瘁的臣子,也只有为夫君思虑周全的娘子才会说这样的话。尹信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反应过来林礼说这样的话是有多反常——先前他被骗过的,她还想骗他?
“她性命无虞,剩下只是恢复内力的问题。”若不是俞平生信誓旦旦说林礼身体没有大碍了,尹信真放不下心离开半步。
最后他将爱的这个人收进深深的一眼——却是收不尽的。回京,破乱臣贼子,也是为了回来娶她。
回京之前,他下决心和林折云又会了一次话。
他停下以后,林折云沉吟着不说话,最后亲自送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下山去。
从宜年峰望下去,夏木未落,看不透秋天究竟是什么样的光景。明明有一条路一直蜿蜒下去,却找不到它究竟通往何方。就好像他看不透自己这孙女的命运,恰如十八年前把她送到孤鸿山下的父母。
林礼似乎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了尹信,精神耗尽似的,在尹信走了以后又陷入沉睡。她确实性命无虞,但内力的流散让她禁不起长久的消耗。林礼现在的昏沉就好比清修,是必须的,只有熬过这一段艰难的时间,才能一点点好转。
谁也说不清她第一回 睁眼是清醒还是混沌。她不清醒吗?如此条理清晰地分析局势,将担心自己的人哄走,再一次自己捱一段艰难的时光。清醒吗?不管不顾地唤一个人的名字,除了他眼里没有别人了。
二十天后,林礼哭过那一场,在林折云的提示下想起了那些好像被刻意蒙上纱的片段。这一觉太长久,长久到她以为这样的朦胧来自梦中。
她这次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我不想你心疼我,因为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1.恭喜小殿下成功征服女方家长。(具体过程以后番外)
2.林折云:家里白菜被猪拱了
3.乔明煦:???
4.偶尔光鲜,总是孤独。
第96章 三更
簌簌秋风吹过雅望亭, 吹来的是当年俞平生结庐宜年峰时的超然世外,冷冷清清,吹走时却带了人气——宜年峰已经十五年不曾这么热闹。
上一回热闹是因为救人, 这一回热闹也是因为救人。医者的宿命。
江漫雪临亭而立,俯瞰下去。山中时日长, 变化时节的时候却是一朝一夕都有所不同。一睁眼春花尽放,一转眼夏叶就落满了南山, 一层层都染上了橙黄的颜色。还有一点苍翠依依不舍,似乎并不相信盛夏的骤然退场, 硬生生拽住那姹紫嫣红的末端,可惜秋叶红有如排山倒海, 太不可一世,没用两天就把那点子夏日遗迹甩了出去, 彻彻底底。
红得让人心慌, 像是下一秒自己也要被吞噬。
“阿雪姑娘。”身后有人唤道。
“方老。”
方恨少已经在亭子里坐了很久,他自醒来就喜欢在俞平生这雅望亭里坐着。他成为惑人太久,内力的精血都被引灵邪术抽干净了。俞平生云过抚痕, 才能将那些脏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赶出来。但他的功夫, 早已被侵蚀的不成样子。要恢复到年轻时候的模样, 怕是无望了。
他同样看着山下一茬接着一茬的秋红,层林尽染, 势不可挡, 哪里有秋霜的寂寥, 分明是蓬勃的生机。
不知为何,他喜欢看这样的景色。虽然知道自己早已并非年少, 经历了引灵的戕害, 当年的面容已然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说是一下步入风烛残年也不为过。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生机的风景,如同看着江湖之中代有才人出,身为前辈,哪怕沦落也会开心。
他早从尹信那里得知了薛逸的下场,说不上恨,更说不上可惜。好像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人就不能太执着于什么,越执着于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
薛逸贪念太甚,堕入魔道,又因此丢了性命。
自己心疼徒弟,却还是遭了背刺;不求声名显赫,却因此丢了最让自己声名显赫的东西。
是造化,是命。
大病一场,大彻大悟。方恨少本少了思绪,直到又看见江漫雪也上山来。他可以对自己的往后无牵无挂,却放不下这位年轻的后辈。
“有人与我说,你前些年都在启州,离我们这样近。”方恨少道,“你躲着你师父,也就罢了。你与我说了缘由,我还能告诉你师父来启州寻你不成?”
“当初若非你二人帮助的银两,苍烟楼怎能立起来?”方恨少缓缓道,斟酌着语句,“照商贾的话,你算是苍烟楼的股东了。在楼里待着,总比别的地方安心些。”
江漫雪回过身,不发话。这个“有人”是谁呢?尹信,汪吟吟,还是岳为轻?她已经不想去细想了。
方恨少的话让她一下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了施青山。
那两年春夏秋冬的轮回,真像已经过了长久的一生。
到现在她还能想起那些美好的画面,或许因为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回想,把新鲜的细节都回味到腐朽。
十里桃林,两人一马。长天皓月,曼舞欢歌。
多少郎情妾意,数不清了。施青山在眉山什么篓子都捅过,出了名的桀骜,谁也管不了,但江漫雪轻轻勾一勾手就能让他卸了铠甲,言听计从。
说实话,对方恨少的帮助,只是他们共同的经历里,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们一同救过许多人,得过许多恩情回报,白银千百两什么的,不是稀奇事。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恃才傲物、仗义疏财。一路得的钱总是这样救济了别人,比如方恨少和他从玄罗山带出来的一脉。
“阿雪,阿雪。”她记忆深处的他这样唤道。
当时听是欢愉,如今回忆起来,好刺耳。
“这两柄剑,如今都在你手里。”他咳嗽一声,望向江漫雪腰上左右挂着的一青一白。
“方老既然知道我这几年都藏在启州,应当也已经听说了,他不配再拿这柄剑了。”江漫雪从容地说道,想起那个晚上她向着施青山不管不顾地一斩,却被冷淡地推开,好像陌生人。
当年他们一同关照了方老之后,李剑闲为了表示感激,亲手给他们铸了一对佩剑,一剑为青,一剑为白。他们对着这双剑起誓,永世欢好,决不相负。
那份誓言在江漫雪发现施青山身上的邪魔之气后破碎,江漫雪颤抖着挑下施青山腰上的剑,收为己用。穿云只授单剑之理,是她自己拿着青白双剑修出完整的双剑之道,亲手斩断了自己年轻的爱情。
江漫雪喉咙里有一丝凉意,掩饰的目光盯上远处的林礼。她正执起自己从永陵带回来的穿云剑,一招一式的回忆穿云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