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深吸一口气,回了房,卸下头上钗环,只留尹信送她的那只玉簪,绾一个肃静的髻,穿上穿云门那身白裳。接着,她目色沉静,找出一个剑匣,将浮屠装进里面——她拿不动,背着更方便。
她已然支走了有几分功夫的万木,凭她的功夫,剩下府上人想抓也抓不住她。这几日她恢复的还算好,就算背着这么个沉重的东西,也能翻墙而出,直奔滨南山上般若寺。
那七百级台阶于她而言,本不算什么。但身上有万千业障的重量,便分外费力。
她咬着牙一点点攀上阶去,脑海中回想着那日本无大师说的话:“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我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尹信告诉她,就算佛不渡她,他会渡她。
她动容,事后回想,却不能坦然。她向来磊落,不能受遭佛诛的下场。她向来不喜欢依靠别人,即使这个人那么用心爱她,她也不能全仰仗他做自己的神佛。
她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是大周最后的公主。若是江山还在,她就会受尽万千荣华,即使江山不在,她也用剑惊绝了世人。
换了人间,换不掉她这一身的骄傲。无论是江湖的罪孽,还是江山的前缘,她都要自己了断。
“与其求神,不如拜己。”那时在沧浪岛上,尹信与她说的话,竟是到今天才被她真正懂得。
自己用岑举舟的血,释放浮屠剑上的万千业障。既能放出来,就有法子能封回去。
即使是,那个办法。林礼皱一皱眉,心里却坦然。
她会做自己的神佛。
她一步一步,把自己拖上了滨南山,看见了“般若寺”似有金光闪烁的匾额。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丈本无,正立在匾下,身披袈裟,手捻佛珠,望着她。
“本无大师,信女心中不曾有过恶念,无意伤人。”林礼喘了一口气,“望大师指点迷津,渡我匣中剑。”
“佛门不渡极恶之人。”本无沉声回道。
“若不肯渡,大师怎会今日在此处候我?”林礼道,“若毫无机会,大师又怎会披这一身袈裟?”
“施主始终求缘法,”本无缓缓道,“殿上正是众生的缘法。”
“信女跪。”林礼一脸坚毅,便要进门跪拜。
本无摇一摇头,抬手虚拦。
林礼看着他,心里明白了几分,退到寺前,在坚硬冰凉的石板前,固执地跪下。
她跪在“般若寺”闪着金光的匾下,不偏不倚的中间。
本无叹了一声,转身入寺。
那一跪跪得漫长,跪到夕阳西下,星子深深,明月叫云掩了又明。跪到夜色散去,晨光一点点染了天地,般若寺的佛钟被两番敲响,沉静的磬音将山林震了又震。
林礼跟入了定似的,不觉得渴,也不觉得累。她觉得世间万物,仿佛都遁入了虚空,没有声音。自己周遭一片空白,什么颜色都已黯然退去。
她在这片空白里,又看到了岑举舟,他还是那样的世家风度,手里拿着点穴的判官笔,就站在寺前,不说话。
“还是想将浮屠剑上的血洗去吗?”
“是。”
“还是那么偏执吗?”
“是。”
“你用无辜的血释放了万千孽障,要怎么将它们封回去呢?”
林礼一直低着头,此刻却将头抬起,那苍白疲惫的脸上竟如此决然。
“用我自己的血。”
她一字一句地说完,便将半开着的剑匣里的浮屠剑拿出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剑上的暗红,便将它提起,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林礼竟然感受不到疼痛,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殷红的颜色一下溅出来,覆盖在岑举舟的血上。
她开始有些晕了,她的余光看向寺前。那里已经不是一片白光,岑举舟也并不站在那里。只是本无大师身披袈裟,手中捻着一片菩提叶。
他看着林礼倒下去,手中菩提叶随风而起,飘飘摇摇,最后落在那一片殷红里。
“这就是你的缘法。”
鲜血满地,将穿云白染上了触目惊心的颜色。也许是太过震撼,连飞鸟都安静下来,看着那位骄傲的美人倒在血泊里,嘴角挂了一丝释然的笑。
“阿礼!”身后有人,排山越海似的唤她。
作者有话说:
1.今天大刀子
2.其实林礼拿剑捅自己,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情节。甚至可以说,是因为这个情节才有的这本书。所以哈哈哈哈,欣赏一下悲情美学吧
3.人肯定是死不了的,放心
第93章 执念
尹信冲过来的时候, 脸上还有两分惊慌。他绷着神上前,直到罗靴沾了地上鲜血,才敢相信正是林礼白衣沾血, 浮屠剑划破腹下,倒于血泊之中。
殷红遍染她身下青石板, 她本一身雪白。而此刻青不是青,白不是白, 全叫那血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他浑身发着抖,那一瞬整个人的神思仿佛都被掏空, 他感受不到情绪。他俯身,颤着身出手的时候, 才有了第一个想法——他想将林礼托起来,却怕加深她的伤口。
“阿礼……阿礼……”他的心仿佛一起被那浮屠剑捅了、绞了, 滴下血来。
本无仍立在寺前的阶上, 淡然地看着这年轻的王无力地半跪着。他手中佛珠被一颗颗捻下去,从他手中飞出去的那片原本嫩绿的菩提叶一点点被血色湮没。
林鸟受了惊,嘶鸣一声飞过, 叶子簌簌而落。
“大师。”
本无无言。尹信的头低着, 本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仍是静默。
“大师。”尹信又叫了一声,英俊的脸抬起来, 已经叫杀意换了一副模样。
本无仍捻着佛珠, 看着那片菩提叶, 只剩个嫩绿的叶尖。
“大师身为佛门中人,慈悲为怀, 如今让人性命攸关, 却袖手旁观。”他目色狠戾, 低吼着。
“佛不济世,何以称佛?”
“佛若害人,与魔何异?”
尹信冷静不了了——这老和尚惯会打着佛祖的名号故弄玄虚。父王给他的“明军”他已然在永陵找到,他手上还有军令虎符,倘若今天看着林礼命丧黄泉,他就敢让这妖僧满寺陪葬!
屠了便罢了,管他神佛不神佛!
那菩提叶最终让血色浸透,近乎完全与地上的血融在一起了。本无捻着佛珠的手终于停下来,沉声开口道:“来人。”
寺里飞快冲出两个僧人,抬着一副担架,就要将林礼抬起。
“你们要做什么?”尹信戒备地站起,却被缓步走来的本无拦下。
“菩提浸透驱业障,浮屠溅血洗平生,这是她的缘法。”本无缓缓道,“她既然能悟得了这层境界,便是有办法化那万道业障了。”
“老衲自会为她医治。”本无阖眼,“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是善举。可施主年轻气盛,要记得佛前不可妄言。罪过,罪过。”
“你保证,你能救得了她?”尹信急道,什么也顾不得了,“要多久?”
本无捻着佛珠,悠悠道:“自有定数。”
尹信咽下一口恶气,知道和这和尚问不出什么有底的话。于是换了一种方式,低沉着嗓子:“我便在这儿等着,山下自然也有人马在等我。她什么时候能好,我便带她走。若是一直好不了,山下人见不着我,怕是也等不住!”
尹信的眼神阴鸷,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了。
本无依旧冷静淡然,他睁开眼,眼神在尹信印堂之间流转,最后缓缓道:“施主身上有真龙之气,可护人,亦可误人。”
尹信愣了一下,眼神仍旧冰冷。
“护人还是误人,皆在施主一念之间。”本无道,“我佛渡人,到底是渡人的执念。”
“本王自有把握。本王心上人如今危命,请大师速去医治。”尹信深吸一口气,他才不想听这老和尚在这儿扯什么玄乎其玄的东西。他只想这老和尚若是心诚的话,就赶紧做实事去。
本无无言,转身入寺。
尹信等了很久,他拾起林礼血染的浮屠剑,枯坐着,只为在林礼醒来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要害怕。在那等待的时间里,鸟鸣和蝉声混杂在一块儿,黑夜和白天牵连在一起。他一直盯着林礼修养的那间屋子,分不清究竟过去了几天。
他体会到了,她跪在佛前的滋味——仿佛入了定,为着自己执着的一件事耗尽力气,望眼欲穿,也不肯合上眼睛,哪怕最后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过去的,是整整五天五夜。
他实在有些累了,好像一动就会倒下去。他的目光开始有点模糊,逐渐纠缠,最后落在身边的浮屠剑上。
剑上干干净净,又折出了铸剑之时就有的金光。此时的剑光里有佛气,有侠气,有意气,在剑心一点琉璃镜的映照下竟是如此的澄澈透亮,又威严十分。
尹信揉了揉眼睛,一下清醒过来。
林礼真的用自己的血洗掉了罪孽。浮屠剑是镇国之器,尊贵至极的东西。其上万道尘缘压着业障,一朝若是被奸人释放,应当贻害千古。可洗剑的人是林礼,浮屠剑认得下自己这个凤命殒落的主人。
即使不再身处高台之上,她本应该有的气节一点没少。
此时,那屋门咿呀一声,有人出来了。
尹信惊喜地抬头,却见只本无一个。
他心头掠过不详的预感。
“姑娘性命无虞,”本无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憾,“只是伤了内里。”
“什么意思?”
“姑娘身上有功夫,并不俗,内力深厚。”本无缓缓道,“可是似乎刚受过什么外力的侵蚀,本就不稳,该好好修养。这还没好全,不巧遭浮屠这一剑,带着剑上的怨气灵气,便损伤得更厉害了。”
“老衲挽的回性命,却无法挽回内力之事。”本无摇摇头,“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姑娘习武,内力与元气都修到一块儿去了,废了武功就是废了半条命。”
“这……”
“现在人是睡着的,不能妄动,省得损伤更严重。”本无道,“这之后的事情,老衲还会另想法子……”
“送我去宜年峰。”
本无声音未落,只听得内室一个女声传来,声音决绝而凌厉。
正像她那时决定以血洗剑。
本无缓缓转过身去,身旁卷过一阵风,尹信已然冲进去了。
病榻上,林礼发丝散乱,嘴唇血色微弱。从哪里看,她都像一个病人,只有眼神不像——她的眼底尽是坚毅,藏下了几分惶惑和迟疑。
方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我大师伯在宜年峰,”她一字一句说道,看着本无,“俞平生,俞老。”
本无神色一动,但还是说道:“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移动。”
“阿信,”林礼顿了一刻,将目光望向床边的尹信,再一次开口,“你说过的话都作数吗?”
“都作数。”他连声应了,捧过她的手。
“你说普天之下,任我挑选。”林礼道,“我挑宜年峰,现在就带我走。”
尹信还没回答,就被本无拦下:“施主休要胡闹!此地到宜年峰,颠簸千里,怎能折腾的起?”
空气凝滞了一瞬,最终被尹信打破。
“此地至宜年峰,有一段是水路,不颠簸。”他看着林礼的目光,缓缓道来,“而陆路,若是有上好的马车,铺好最软的绸垫,走平缓的官道,也颠不着人。”
“上山路她走不了,我背她。”
他看着林礼的眼神一点点柔软下来:“我等明白大师的用意,只是如今过去一天,阿礼的内力就损耗一天。情况紧急,除了俞老,大师有更好的法子吗?”
本无久久地立着,知道他拦不住了,长叹一声。
“执念,执念。”
那渺渺的声音,一直跟在尹信后头,他怀中抱着林礼。
*
“去宜年峰!”尹信吩咐下去,让人去将船和马车置办好。
明军已与尹信说过东宫的谋划。尹济林想要他的命,自然在北归的必经之路上设了险。此刻从庆明绕道宜年峰,倒也不算是个坏办法。于是日夜兼程,带着林礼向宜年峰奔去。
林礼的精神时好时坏,或许是因为那一剑伤了内里。她经常昏昏沉沉,与尹信一面说着话一面睡去。那会儿坚毅的目光一点点弱下去,启程的时候精神还尚好,一面走却是一面精神强打,看得尹信很心焦。
更糟的是,他携着她赶到宜年峰,却见满山木叶缭乱,根本不知道依着哪一条能找到她隐居此处的师叔。
林礼昏沉着,说的话没头没尾,也很含糊。他不解其意,差使两个部下抬出担架,先抬着林礼往山上去。
三条上山路,皆是台阶千百。尹信只能凭着感觉,选了中间那条路。未曾想,这路只是看上去坦荡,越往上走却越窄,一眼望去,尽头却是一片泥土颜色,有块硕大的石头。
“殿下,这路前面似乎并不通。”一个部下说道。
“而且再往上走,路太窄,不能将人抬进去。”另一个愁道。
尹信默不作声,只是从担架上将林礼抱起来。
“我背着她上去。”尹信将林礼的手搭到他肩上,道,“仙人神隐,若是坦途大道,便奇怪了。”
“你们在此处等我。若是我一个时辰以后没有信儿,你们就上来找我。”
尹信说完,便依着台阶攀上。
“不成,殿下。”
两位部下自然不肯,若是殿下遇着险,中政他们也不用回去了,于是大着胆子抗命,跟在尹信身后上去。
他们面前是泥土颜色的尽头,尹信狠着心往前走,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