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钱,尹元鸿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买那些占山为王的农人,厉兵秣马,付上难以想象的价钱,让锁钥阁提头也要把攻防图偷出来。最后,把尹家军的军旗挂上中政的城楼。
只不过尹信在启州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隔了江山的仇。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爱上的不是元延帝李承安的女儿,不是前周的公主,而是被孤鸿山风物滋养出来的裁云飞雪。
庆明都是尹家的人。当年他们叱咤的东南商道,如今被尹元鸿牢牢攥在手里,成为大晋朝流动的国库。尹信身上有开明钱庄的行令,到哪儿都是方便。尤其他这个人,在庆明一冒头,那些旧时未带去京而勾留在此的老人,便出来一个个出来迎他了。
他明明有很多落脚的地方,却思前想后,还是带着尚未痊愈的林礼去了尹家的祖宅。尹家人全进京封王成爵以后,祖宅合该封闭成为瞻仰。但一因为养着尹信直到九岁,二是因为有位尹老太太因为上了岁数,不敢舟车劳顿,始终在祖宅养着,祖宅便一直有人侍奉。
这位尹老太太并非尹元鸿的生母,只是祖里一位辈分高的老人。前年秋日里驾鹤西去,追封了一品诰命夫人。眼下整个宅子的下人都为这位尹老太太守孝,等着明年秋日满了孝期,有些人会被接进京去,继续服侍宫中。有些人留下,守着尹家的旧宗祠。
如今整个宅子很清幽,倒甚是适合林礼休养。
宅子里披麻戴孝的人见当朝皇长孙回来,还带着个受伤的姑娘,皆是手足无措。不过旧时照料过尹信的老管家陈叔还在,到底是经历了大事的人,懂得对此不再多问,麻利的收拾了屋子,请了郎中,安排了人,将林礼照料妥帖。
林礼受的多是外伤,虽然疼,却没有快的法子只能是上了膏药,注意着行动,小心养着,最重要的是休息。
尹信守着她,在她睡着的时候,便料理公务。上回那信诡异,他看透了是皇叔的手笔。他与东宫之间的联系,不知被燕王监视破坏到一种怎样的地步。因此他不妄动,既然皇叔想让他回京,那么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启程回京。
按尹济林的手法,他一定没有命踏进宫门。
怪也怪自己承的是“镇抚”一职,要便衣隐蔽行事,人手不宜过多,携了军令虎符就地调取。但这些人到底是驻地军,不能护送自己回京。但未尝也不是好事——在他召回万木千帆、通过开明钱庄重新与东宫取得联系的期间,有大量的闲暇,可以好好照顾自己认定的这个人。
原本因为守孝而沉寂的府邸一下有了些许人气。府邸的月例是固定的,但尹信几乎就是开明钱庄,银钱自然不成问题。原本孝期内,一切从简,却他的授意下,厨房热闹起来,为着滋补林姑娘的身子。
他晓得她最爱吃肉,就让厨房一天天换了不同样式的荤菜端上来给她。知道她对启州的芙蓉蟹斗念念不忘,就请人来做,只为她开心。
自然的,庆明的地方菜,也一道道做来。
林礼到底是馋的,在尹信照顾下过的这几天,是前所未有的安逸。尹信一有空就陪她,她似乎也乐在其中。这些日子她不用想身后的谩骂、误会、诋毁,不用想自己铸下的滔天大错,仿佛有这个人在她的身边,有他的承诺在,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拨云见日。
一日中午。
“这个好吃。”林礼点点头,对尹信说。经过调养,她的气色已然恢复了些,至少不像那个夜里一般惨白。一双眉目有了神采,让尹信这么将养着,英气与侠气都回来了。深宅大院里头,还给她的眉眼,添了几分矜贵。
她说的是一道烟笋炒肉。
他把她捧在手心里,亲自喂她汤药,看着她喝进去才放心。这时候看着她被午后阳光映得暖融的脸,心里叫欢喜填满。
“好吃就多吃点,”他笑道,“你这几天光说好吃了,没见你说过什么不好吃。”
“这个特别不一样嘛。”林礼道,“庆明人是很会做菜的。”
他有心逗她:“那是庆明的烟笋炒肉好吃,还是启州的芙蓉蟹斗好吃?”
“那还是芙蓉蟹斗。”她想了想,肯定道。
“看来庆明菜即使好吃,也管不住阿礼的胃。”尹信故作叹声,“可我在京里,却是想得紧。”
是了,有关庆明,有关东南的一切,是他想镇抚东南的私心。陪林礼的这些天,私心也算得偿所愿,解了他这十几年“思乡情切”。
如今,他陪的这个人,成了他更大的私心。
“不说这个,”他眉眼舒展,看着桌上的琳琅,对林礼道,“庆明风味不甘败于下风,你且都尝尝。”
林礼笑了一声,对他道:“这么些天,胡吃海喝,我都怕我身子重了,往后都打不动了。”
“这是养病需要,你多吃,才好得快。”尹信温声道,心里却偷着欢的想,打不动就跟他回中政去,反倒是妙。
“这一天天的,多靡费。”林礼蹙一下眉头,声音轻下来,“老太太丧期还没过,你让我在这儿,又这般周折,多不好。”
她谢却平日里的淡然,低一下眉的瞬间有些许小女儿情态,叫人看了很动心。尹信盯着看了片刻,没有说话,直到林礼出声,他意识过来。
“老太太,是我曾祖的妹妹。”他道,“我幼时,她也疼过我。我会去祠堂祈祖,她听了是太孙如今有求于她,定然不会怪罪。”
他桃花眼里波光一转,又问林礼:“怎么,你要同我一起去?”
林礼当然不认了,嗔道:“你家的祠堂,我去?”
“怕什么,反正总有一日要来的。”他嘴角勾了抹笑,“那时拜的就是京里那个了,先拜这个有什么不妥?”
林礼耳后红了红,羞斥道:“我要是你祖宗,非得打死你不可。”
尹信笑着让她快吃,桃目里尽是情致:“我现下可不是就把你当祖宗供着?”
不过尹信也不止说说而已,等了夜里林礼歇下,他便来了祠堂,一炷炷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
陈叔在旁候着,却一脸的心思,谁知道这小殿下心里如今想着什么?是想着叫列祖列宗保佑他大晋风调雨顺,还是保佑他的一段姻缘,保佑躺着的林姑娘快些好起来?
这些日子,府上的下人们也都看在眼里,小殿下说是镇抚东南落脚此处,却满心眼为了那位姑娘打算。他这些日子理事的时间短,陪人的时间长,过得是鸳鸯眷侣的日子。这尹家大宅是戴孝期间,挂的白绸竟是越看越红。小殿下把东厢房的那门一关,省了拜天地拜高堂,直接入洞房。
尹信身上带了京城与朝堂上厮杀出来的杀伐果决,已然与旧时的孩童不一样了。他到底是个下人,这位是真龙血脉,他说不上什么。
他是一辈子在尹家的人,侍奉过三代家主,通商贾之理,懂管宅之道,却不能受入宫的宫刑,日后就在这老宅子守祠堂。
但这里有要上京的人。有关这位林姑娘的消息,应该早就流出去了。
抱着侍奉过尹信几年的旧情,他斗胆问道:“小殿下如今的处境,京中可知道?”
尹信轻轻摇头,对着一品诰命夫人尹燕的牌位深深一拜。
陈叔等他起身,又问:“宅中这些仆妇,有的明年便要上京,与京中通着气。京里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他言下之意,殿下藏着的人,很快京里也会有消息了。
尹信自然听得出来。他怕什么?他无非就是怕料理不好燕王。但他跟他父王同心,一定要燕王的命。他懂他父王,既然手里有了燕王私藏铜矿豢养亲兵的事情,就一定会出手,而出手就是一击毙命,怎会再拖?
他已经二十有一,关于他的婚事年年有人提。按说嫡皇长孙若是婚配,东宫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与东宫是好事。但尹济海一直按着不办,嫌东宫挤。
这自然是借口。为什么?因为尹信的身份特殊,嫡皇长孙,日后是定然要继承大统的。他的婚配,不是家事,是国事。
哪家嫁了他做正妃,便是与皇权绑在一块儿了。这是每个世家求之不得的机会,也是让尹济海慎之又慎的事情。
尹氏入主中政,经过了十几年的洗牌,世家关系仍然盘根错节。近五年来正是最好的时局,各家势力都差不多,没有人能盖过谁去,也没有谁能矮别人一头。
这时候给尹信挑个皇妃,可就是动大局的事情了。
所以尹信一点都不着急,他父王就他一个儿子,还能因他婚配一事废了他不成?反正那些贵女他一个也瞧不上,王侯将相的女儿又如何?论起尊贵来,他爱的这个,还是位公主呢。
她是没落到凡尘里的公主,但他会把她失去的尊贵,换一种方式,再给她。
作者有话说:
1.这章写的都有点像婚后生活了哈哈哈
2.某种意义上尹信爱的确实是最尊贵的人了。
3.尹济海是懂制衡的。
第91章 般若
长夏夜深着, 除了隐隐的蝉鸣,没有别的声音。
夜深人静,正当是与周公会面时。林礼却枯坐在床上, 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她恹恹向窗外望去,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兴许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不想阖上眼罢了。
她睡得并不好, 一躺下便整个身子发抖,仿佛当日被沈驰暗算, 在浑身无力地匍匐在巨石上。她一阖眼便是岑举舟胸前流下的血,是九鼎山齐老那张恨之入骨的脸, 是安楠扎在她身上的那只飞镖。
耳边,众人的议论、质疑、谩骂, 挥之不去。
到庆明的头两天, 林礼受了触动,身边又有尹信,可以将那可怕的一夜暂时放下。可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是真实因她而流的血, 纵使她如何想遗忘, 愧疚和自责都会在深夜的时候,把这些痛苦的记忆给她找回来, 要么成为折磨她的梦魇, 要么让她根本无法安眠。
岑举舟, 九鼎山的师兄,齐清狂的心头血, 确实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她在穿云门下受教十八年, “举止合礼, 言行有信,心怀仁义”的门规早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她是受了蒙骗,但她做不到用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她深知自己犯的是大逆不道的罪过,是把自己和整个穿云门,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若是师父知道了,会怎么办?
他会失望的。
老头会失望的。
她甚至没有勇气向林折云请罪了。
孤鸿山有别处没有的风物,因此才让穿云门有了独一无二的气度。穿云弟子在江湖中行走时,是尤其出众的,有眼力的,交上一两手便能晓得他们的出处。
因为他们太特别,一身总不换的穿云白,承袭掌门不染纤尘的气度。言行举止合乎礼,为人处世极为讲究诚信,绝不违背仁义二字。林折云有“云中君子”的尊称,而他教养出来的这些徒弟,哪一个不是承了他的君子气度?
千古文人皆爱风流咏尽,于是最敬仰魏晋风骨。而让芸芸江湖众生都高看一眼的,担得起一声穿云风骨。
林礼这十八年,一直未曾质疑自己这身骨头,却不想如今大错酿成,她竟没脸再说自己出身穿云门下——仿佛说了,那为人称赞的穿云风骨,就脏了。
她今生还能再进孤鸿山的山门吗?
接连几个晚上,这样的想法就在更漏的时候找上来,林礼睡不安稳,总是一夜无眠,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满面。她只能呆呆望着天一点点亮起来,仿佛太阳的光亮能将她的罪孽抚平似的。
窗下是案几,放着浮屠剑。她一直没有将浮屠剑归入鞘中,视线稍一往下移,就能看见浮屠剑上一直洗不掉的血迹。
泪便更汹涌了。
林礼很少哭,就算从前习武摔着碰着实在疼,也是吝啬自己眼泪的。她一向很不齿流泪的行为,觉得这不过是弱者无能的慰藉。而这几天流的泪,却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她瞻前顾后,想着血,想着泪,想着罪孽,想着惩罚。
可怎么去想,人都无法死而复生了。
她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么,到底谁才能救她?
这些念头午夜来找她,如鬼魅的低语,将她的精神一点点掏空。白日里,她强撑着精神,与人谈笑风生,乖乖上药,闭口不提这些。
尹信看出不对劲来。因为林礼的气色又一点点消磨下去,眼下甚至有几分青了。
“你夜里睡的不好?”他问。
林礼先是摇头,见他一副看透的神色,又点了头。
尹信叹了口气,知道她是要强的性子。林礼要是遭了点困难,主动大倒苦水,这才奇怪呢。
“说给我听,好吗?”他小心道,却还是掩不了几分失落。林礼从不示弱,不甘防守,从来都是主动出击,所以总给别人留下冰雪般凛冽的印象。他喜欢林礼坚韧的性子,但在他面前不用如此苛刻自己,他会为她兜底,将她最柔软的地方藏好,让她从容地做无坚不摧的女侠。
林礼这才将那些梦魇一一道来。
尹信沉默着,却是林礼先开口,她指着浮屠,对他说:“上回你提到般若寺,如今……是时候去问问缘法了。”
“好。”尹信轻轻点了一下头,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想说什么,却又最终闭口不言。他是不信鬼神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上次那么一说,主要是为了安抚林礼,但她却很放在心上。或说这几天的胡思乱想,已经让她有点魔怔了。倘若这时候,借所谓佛祖之言能让她心情开朗些,便借吧。
怨自己,没有懂那晚对于她,不是这么容易过去的。
*
般若寺在庆明的滨南山上,若是想参拜,先得踏过七百级台阶。
早年间,因着很灵,香客们也不顾劳累,一定要来佛祖面前上香祭拜。开明七年,开明帝不知是不是梦见了旧时的事,多少生了几分对庆明的怀念,加之念着庆明的祖坟,便开施皇恩,在庆明修了几座大寺,皆位于山下,方便人们参拜。
总有诚心的老香客,一直往山里来,般若寺的香火,也不复从前般旺。
尹信本来顾着林礼的身子没有好全,想让她在山下的寺庙问问便好。但林礼不知那儿生出的执拗,一定要到山里的般若寺来。
林礼自己也想不出道理,也许因为她想来她师叔行过善事的地方看看,也许因为她觉得爬那七百级台阶是心诚的表现。
虔诚的人,佛祖总该照拂一二,洗她的罪孽,渡她出苦海。
“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