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为信——萧墨颜【完结】
时间:2023-03-17 13:02:20

  “这几分力气,我还是有的。”他神色一动, 低下眉,银色的月光洒了半边脸, 勾勒出好看的轮廓。抖落掉方才那一身的杀伐气,他望过来的眼神有了温柔, “师姐说, 要照料好你。”
  “我却提不动。”林礼摇头,并不接他的话。
  “你受伤了,自然没力气。”
  林礼再次摇头, 道:“我用过锁关手, 打算用命拼的。”
  但就是拿不起浮屠了。
  尹信闻言, 神经紧了紧,连忙问:“解过穴了吗?”
  “嗯。”林礼声音低落地应了一声, 将浮屠剑如今暗红的表面看了又看。用锁关手锁了穴道, 身上的疼痛暂时缓解, 至于内力气道,便更没有问题了。那时她赌命般的一斩, 却只觉自己手上有千钧之重, 因此动作慢了些, 才让沈驰有了破绽可抓。
  不该的,浮屠剑不该这般重的。
  面前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用它结果了薛逸,自己怎么就使不动了?
  莫不是,这剑莫不是通了人性,现在故意为难她?
  尹信瞧她神色凝重,就想着逗她开心,便提到:“在沈驰的这群人手里,你可有瞧见个姑娘的身影?”
  林礼仔细想去,似乎有这么个印象。
  “我仔细等着看了她的正脸,却眼熟的很,你猜是谁?”
  林礼摇头。
  尹信带了得逞似的笑容,一字一句道:“花相似。”
  林礼的眸子震了震,思索片刻,豁然开朗。
  怪不得,花相似能打晕小厮,逃出层层围困的落霞关。原是沈驰的座下,怨不得她身上倒是真有本事。身上尽是邪骨,还怕了凡夫俗子不成?
  “我现下想起,那青烟姑娘提过一句,花相似还是花妍的时候,常常夜不归宿。也许就是那时候与沈驰有了勾搭。”
  “而那场青烟姑娘未能跳的舞,也许就是她故意设计,为的是引-诱蔡斌。”尹信道,“应当也是受了沈驰的指使。”
  “沈驰似乎很想要钱,但是手段谨慎。汇市,落霞关的珠宝首饰,都是这个道理。说来倒巧,要不是沈驰冒这种险,落霞关的饰物在京城中的价格也不会飞涨,我也不会查到那里去,更不会就此摸索下来。”
  一路查出了皇叔的谋反大业。尹信心里叹道,尹济林步步为营十几载,竟然叫江湖的一个邪魔之人手坏了大事。
  复国谋反,哪里不需要钱?林礼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分别面对的两个敌人,实际上在筹谋同一件事——不过都还没得到这天下。
  “都是命。”她叹了口气,抬起眸子,又问:“你怎么遇上的师姐?”
  “原本在岛上等你,却听到水面上好大的动静。”尹信靠过来,“我出来窥视的时候,就看见巨石上的你了。”
  尹信停顿了片刻,又道:“我看你定是遭人胁迫了,设计救你。看江上,沈驰的邪魔之术纵然声势浩大,掀起巨浪,可有些地方却并不尽然,比如四海岛的南面,受了遮挡,波涛最小。”
  “我泛舟而去,在中途遇上个白色的身影,便是你师姐了。她与我一合计,便联手将你接下来。”
  “我们绕岛而行,藏在巨石之下,我手里有个霹雳散。本是放了烟雾好救你,没想到你正好从半空跌落下来。好在是接住了。”尹信一一道来,眼神却又将林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生怕有哪个伤口没瞧见。最后无意地提了一句:“师姐甚是厉害,四大山门被这阵子摆了一道,她却能长驱直入,和沈驰正面交手。”
  “她负尽奇才。”林礼却接了这句话,“尤其是有月亮的时候,独孤求败。”
  “那又怎会,一别师门,就是十年?”尹信问。
  “情痴。”林礼顿了片刻,她虽不知中间具体有什么纠葛,但从江漫雪慎之又慎的两句话来看,总逃不过这两个字。林礼此刻对施青山有了十足的好奇,她想知道是怎样一个男人,又和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能让她这风华绝代的师姐宁愿流落烟花,也不回师门来。
  “她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却未曾想,尹信骤然叹了这么一句。叫林礼一惊,随后却认同。
  是啊,这样的兴叹倒最符合江漫雪。十年飘零,多少刀光剑影萧萧而过,死生谈笑里,却是汪老望眼欲穿,孤鸿山师恩尽负。
  施青山,到底在她生命里留了怎样的痕迹?
  “她说,你和她说的话若是不假——”林礼回过神,盯住他,“你说了什么?”
  尹信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猜猜看?”
  “她是经了风浪的人,”林礼轻声,“断不会被几句花言巧语骗过去。”
  “我在你心里是只会说花言巧语的人?”尹信挑眉。
  “我可不敢这么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林礼哼笑一声,又正声道,“我该叫你什么?言屹,大人,还是……”
  “殿下?”
  尹信啧了一声,顿了片刻,道:“你是只记住了那一声,还是压根没有喝醉?”
  林礼不作声。
  “便叫我阿信吧。”尹信耸了耸肩,轻松道,“当今天子是我爷爷。我姓尹。”
  “言屹,是先生取的字。”
  林礼点了点头,早便该知道是如此。年纪轻轻,却是四品镇抚,随意出入开明钱庄,又有恰到好处的杀伐之气,把算计与谋划拿捏的这样好——她分明不用等到那句“本王”。
  “你既然记得这个,还有些其他事情,总是忘不了的。”尹信的声音忽而轻佻了一下,“你说怎么办吧。”
  “我怎么办?”林礼笑了一声,难得玩笑,“殿下不学正人君子,偏要趁人之危,我能怎么办?报官说有人调戏良家妇女?”
  “阿礼如今怎么说这样的话?”尹信故作叹息,“一个时辰前,不知是谁跟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如今却要对簿公堂了。”
  林礼闻言怔了怔。
  一个时辰前,是啊,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她手上还清白如许、未沾鲜血。在这一个时辰里,她却被自己放了心思信任的人背刺,被她以为难寻的血亲卷入了骗局。她手起剑落杀了无辜的人,送了九鼎山齐老的心头血去见阎王。
  如今她身后一片迷惘,半分退路也看不到。这场混战因她而起,不知会不会因她丧掉更多无辜的性命。纵使她是受了蒙骗,但正如沈驰说得“人是殿下亲手杀的”,是的,岑举舟是被她亲手断送的。不管她能不能解释清楚,九鼎山都会恨毒她,甚至会从此和穿云门形同陌路。
  而玄罗和南虞,也早已因为方才的情形对她生了嫌隙,将她的名字和邪魔放在一起。她无力地躺在巨石上的时候听到过的,听到过那无端的猜忌和攻讦、恶毒的揣测与谩骂——
  她对她的同辈们失望透顶,他们也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仔细回想,其实一切都因那个亲人的拥抱而起,那个拥抱涣了她的神智,让她彻底卸下了对沈驰的防备,全部的心思都与前缘牵扯在了一起。她心乱如麻,想着了断,却步步在往深渊里走。
  说到底,是她太重情义,重到已然成了软肋。倘若她对那个拥抱生了半分质疑,倘若再冷静一点,那么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到这样连回头路都没有的境地?
  一个时辰罢了,就好像换了人间。她甚至还没有跟安楠交下一次手,还没有在涅槃会的比试上战遍群雄,还没有给那个吻下过定论,这世间就已经翻天覆地,不复从前。
  她好像再也没有机会了。
  能怎么办呢?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她得赎罪。可怎么赎呢?岑举舟不能死而复生,她确实铸了滔天大错啊。
  这时候,她大梦初醒般的,又想起杀人时的感觉,想到那狠狠的一剑刺入了岑举舟的身体,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踏上了黄泉。那时与沈驰对峙,她强撑着心神。如今漂荡在瓯江水上,四周空无一物,她不知要去向哪里的远方。天地辽阔,夜色望不到尽头,汩汩的水声好像岑举舟流下汩汩的血声,一点点敲击着她的双耳,折磨着她的心神。
  愧疚、后怕、悔恨,趁虚而入,一点点将她的皮囊剥落。
  她颤抖地喘了一口气,眼里朦胧,泪水经受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我做了很大一件错事,阿信。”她颤着声,抽泣一下。
  尹信的心被揪了一下,环紧了她。
  “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我,我杀错了人……往后……”她哽咽着,已然泣不成声。泪水滚下,落到了尹信安抚她的手里。
  “这不是你的错,”他柔声道,“有本王在,以后千错万错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若这江湖明事理,等这段时间过了,自然要你原原本本的回来。”尹信顿一顿,又沉声道,“若这江湖实在容不了你,我便带你走。”
  “京城,塞北,蜀中。”
  “东海,雪原,瀛洲。”
  “普天之下,任卿挑选。”
  他不像在对情人说情话,有在百万师前宣誓的稳重。今晚的月色实在多变,毁灭了许多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比如尹信的这一眼,玉潭般深重。
  “我不管你师姐遇上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我这个人向来最重承诺。”他一字一句的,看着林礼迷蒙的眼睛,道,“我告诉过你,我只爱了你一个,便是此生都只爱你一个。”
  “我不会负你。”
  “天地为证。”
  信者,重言也,一言如山屹立,海枯石烂。
  林礼的满溢着泪水的眼眸中变了一分神色。尹信应当还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无条件地信任她,为她准备好了所有退路。
  她疑惑施青山与江漫雪的相爱,究竟是如何一种缠-绵悱恻,却不想那种感情,似乎就近在咫尺。
  她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现在好像感受到了,爱,为什么在前人的眼中,如此多变。
  昏人头脑,又令人心安。
  “现在,我们是漂去哪儿?”她问。
  “去庆明,那儿都是尹家的人。”他将她搂的紧了,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定然护你周全。”
  “我……我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礼下了决心。从沈复洲说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关照,他的亲切,到浮屠,到那声殿下,到那个她追悔莫及的拥抱,和着一夜的江水声,通通告诉了他。
  他回敬京城的故事,从东南账目的诡异,到汇市,到那场未遂的误杀,到真假的矿产,皇叔的阴谋,也都通通告诉了她。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了。
  “我提不动浮屠了……”她念着,“是不是我父皇母妃失望了?”
  “浮屠剑受过佛缘,”他轻声道,“庆明有座般若寺,我遇见你师叔的地方。等你修养好了,去问问,也许就有缘法。”
  “我说过,想着什么,你都只管做。”尹信低低呼出一口气,“有我呢,不会让你提不起剑的。”
  林礼望着他,脸上的泪痕仍然清晰可见。
  “别哭了。”他收了尾音,月色终于在眼中化成了一个情字,“我心疼。”
  尹信扳正林礼的脸,抹掉她脸上的泪痕,肆无忌惮地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1.尹信真是好会说情话一个男的
  2.最后一个副本啦,故事进入终章!
  3.告诉我,花相似是邪魔有人猜到了吧哭唧唧不会没人猜到吧
 
 
第90章 祖宅
  尹家祖上, 乃东南庆明之巨富。祖上出海行商,白花花的银钱流进。后来子孙亦是人才辈出,将东南走进内陆的商道贯通。权衡避让对于这家人来说, 仿佛天生的本事——一家子的算盘精,看尹信就知道了。
  尹氏的血液里, 流淌着野心。一代又一代的经营,无疑让这家人成了东南商事真正的主人。东南的商人, 纳着李姓的税,却姓着尹。不知从何时起, 尹家那份野心已然不只对于商贾利益之事,而是开始肖想商人这个身份千百年都没有获取过的东西——皇权。
  前周越到后年, 官宦越是贪腐,财税越是混乱。为了应付边疆与边牧十族的战事, 民间赋税一再抬高。在一些地方, 早已到了苛捐杂税的地步。天公要绝人路,一年年大旱,各地闹起饥荒, 连粮食也征不上来。
  最先扯起反旗、占山为王的, 是那些几乎要冻毙于风雪的农人。一般农户人家, 全家都指望着一亩三分田生活,哪里经得起一年又一年的大旱?官府催命一般的征粮, 却是饿殍遍野, 一家又一家的死绝。反正已经没有活路了, 大不了反了朝廷!至少不纳粮,人还能活下去。
  但是农人的造反, 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钱不够。
  尹信的皇爷爷, 尹元鸿, 如今的开明帝,眼光谋划早就超出了一般商贾。两个儿子还学过商贾之事,到了尹信,便不再刻意接触其中——从小学的就是文治兵法、治国天下了。此为乱世,动乱多,机会也多。末等商贾行商之事,中等商贾行利之事,尹家要行权之事。
  而这权的外衣是“义”,在别人倒卖粮食大发灾难财的时候,尹元鸿开善布施,赈济穷人。尹家在黎民百姓的眼里,就是义商,行的是道义之事,日后自然就是一呼百应。
  赈灾,是件烧银子的事情。但尹元鸿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原因,尹元鸿行了这么多年商,知道用银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简单的事情。那些涉及情感、道义、真心的事情,虽然虚幻,确实最难办成的——人心就是其中之一。眼下灾荒,在广大的灾民眼里,付出了银钱就是付出了真心。尹元鸿眼光毒辣,要造反,这时候出银子,反而是成本最低的时候。
  另一个原因,尹家实在有钱,不怕烧。这背后是为什么,尹信早就告诉过林礼了——前周的征税制度不合理,大量白银沉淀在富商手里,成为造反最好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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