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的时候,寺里的香客很少。般若寺的执事正在敲钟,钟声沉稳、浩荡、绵长,山林寂静,那磬音一圈圈荡开出去,止住了天云,却不惊飞鸟。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那执事手里念着佛珠,垂眉低声一一念道。
这钟声似是有洗人心神的本事,将林礼这一心纷乱的思绪清洗一二,将昏昏沉沉的念头从她脑子里暂时赶出去。她方余下心来打量这般若寺。
寺庙很大,可窥一斑当年香客众多时的盛景。那檐顶的翘角与琉璃洁净如许,殿上释迦牟尼大佛威严恢宏,好像用这样的神情注视了人间千百年。庭中菩提树高大茂盛,郁郁葱葱,如若静下心来,俯仰之间便是禅意。
如今香客少了,也不显得冷清,只是肃穆。
“阿弥陀佛。”有位知客手捻着佛珠向他们而来,“二位施主,缘何至此?”
林礼和尹信作揖还礼,唤了一声“师父”。
“冒犯师父——寺中方丈可在?”尹信礼道,“我等有旧事不解,也许牵涉佛门缘法,想来讨教一二。”
“此刻正是开静,本无大师亦在座中,怕是不能见面。”知客道,“二位若是想见,要等上一会儿。”
林礼连忙应了:“不妨事的,师父。”
知客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对着正殿一拜,道:“所求缘法佛法,左不过人的执念。小僧先提醒二位,所求若成了执念,就是心魔,出家人亦不得解。”
“而佛祖可解。”他礼道,“殿上正是这众生的缘法。”
说完,他示意二人香可自取,便合十退下。
“阿信,我……”林礼似乎被方才那一番话触动,拉了拉尹信,“想去一拜。”
“嗯。”尹信应道。佛不可白请,他从怀中掏出块银宝,投入功德箱中,为般若寺添了香火钱。
林礼怯怯从炉前取出三炷香来,她一双眼睛无比虔诚地望着面前威严的大佛像,在蒲团上跪下。行过大礼,将三炷香在炉中插上。
我佛慈悲,愿渡为我不甚伤者于极乐,信女将此生行侠仗义,贯仁义二字。继来往圣之绝学,堪尽天下不平之事,扶济四海穷苦之人。愿我佛渡我出苦海,勿失,勿忘。
她这般想着,心里一点儿杂念都没有,面庞宁静。
金顶佛光普照,映得释迦摩尼像光彩四溢。佛祖脸庞丰腴,面若满月,眉间朱砂一点,安然自若。神佛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供奉在高位上,尊者从高处俯视人间,才让跪拜在地上的人有仰望的机会。
这种仰望的机会里,才让人有了向往与信念。
求神求佛,不过是求一个心安与仰望的机会。这都是人为之物,人为的信仰的解脱。与其求佛,不如求己。尹信这般想,也这般告诉过林礼。他不信佛不跪佛,却可以为了林礼破例,与她共跪蒲团,只为让她早些心安,不要再自责。
他没什么要求的,只是为了她求。但拜下去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启州瑾脖上飞溅而出的那一道鲜血。
也有人因他而死。
他怔了一瞬,便以此为愿,再拜下去。
我佛慈悲,一将功成万骨枯。惯看民生疾苦,善男身居上位,愿护尽可护之人,除尽应除之奸佞,四海清晏,乐起升平,愿我大晋国祚绵长,太平安康。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有些愣,没想到自己能这样的心诚。他有些理解了那位知客说的心魔为何意——他对于这件事太过执着,以至于不信神佛的他,终究信了这个缘法。
那阿林礼呢?他偏头看她,她太执着于匡扶江湖的道义,所以不能接受自己犯下的那个错。
殿上,是众生的缘法,是众生心里最大的执念。
尹信深吸一口气,在林礼摇晃站起的时候,扶了她一下,正想对她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二位施主。”
方丈本无说不清什么年纪了,他身上有股厚重的檀香味和禅门的气度,说他是古稀也可,说他是耄耋也可,说他年岁似比陈抟,应该也无人反驳。他应当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并不着袈裟,只是着着寻常的修行衣,与殿下的沙弥看不出不同。
一派清冷,眉目有着出家人最深刻的慈悲。
林礼和尹信连忙还礼。
“老衲听闻,二位有有旧事不解,兴许牵涉佛门,于是来讨教一二?”本无合十。
“正是。”林礼小心应过,示意尹信将浮屠剑取来——自从那夜以后,浮屠剑在林礼手上,有如千钧之重,她要提起,相当费力。但尹信却能好端端拿着,索性托付在他手上。
“此剑受过佛祖慈悲之光,受佛门照拂。”林礼小心道来,“如今却洗不去剑上血迹。”
本无仔细端详了浮屠,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又深深瞧了林礼一眼,道:“是哪一位施主用的这把剑?”
“是我。”林礼低低应了一声。
本无脸上的慈悲神色一瞬荡然无存,他冷冷道:“老衲想,施主应当知道,此剑名为浮屠。”
“是。”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罪过罪过。”本无似是压着怒火,先向佛祖告罪,“佛门重地,本该不言打杀之事。”
“这是前周的护国宝剑,有灵性的东西。斩奸臣邪佞,斩入侵外敌,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本无沉声道,眼里尽是失望,“施主既知这把剑的渊源,又怎么会用它伤及无辜?”
“老衲要问,施主是为何人?怎会拿着这样一把剑?”
林礼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即使刚刚才佛前认过罪,她此刻竟也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是大周最后的血脉。
“她是大周最后的公主,”尹信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替她说出这句话,“她的父皇和母妃想法设法把剑传到她的手上。”
“她是大周最后的尘缘。”
而我会是你的勇气。
本无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在打量尹信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1.这章查了很多资料
2.尹信的缘法其实是林礼,林礼的缘法是尹信。神佛都是人造的信念,既然身边已经有了缘法可解,为什么要信别的东西?
第92章 血溅
本无深深地看了林礼一眼, 长叹一声,捻着佛珠,哑着声念道:“罪过, 罪过。”
“老衲曾求法于前周护国寺的感业大师,与此剑有过一面之缘。”本无缓缓道, “哪能料想,今日一见, 竟到了这种地步。”
“敢问大师,我可还有法子洗去这剑上的血迹, 再拿起这柄剑吗?”林礼鼓起勇气,迫切问道。
“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 施主所伤,究竟谓谁?”本无道。
“我受人蒙骗, 伤了, 伤了一位岑姓人。”林礼声音微弱,尹信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本无闻言踱步,似是满腹思绪。他一步一步踱到了院中的菩提树下, 长久地望着菩提树青翠的叶, 最后叹道:“施主且听明白了。剑乃生杀之器, 本与佛门无关。但浮屠剑集了天地光华,牵扯大周无数尘缘。自铸就起, 每一任执剑者, 无不是仁义慈悲者, 所斩所杀者,无一不是奸佞祸害之徒。”
“奸佞的血本是是一层又一层的业障, 酿的是恶果。但浮屠剑担得起这些业障, 因为除邪, 才能济世。它将受恶欺压的广厚尘缘一一承载,牵系前周的国祚,远及四海八荒、苍生黎民,远及这世间一切良善之事——善方是世间始终。”本无捻着佛珠,“倘若此剑一旦落于不轨之徒之手,用以滥杀无辜,岂不是将这些善缘都陷于业火之中?“
“我佛渡人,于是护国寺当年为这样的生杀之器开佛庇佑,望我佛将剑上尘缘一一渡过,庇佑此剑惩恶扬善,不沾无辜之血。”本无道,“这就是此剑名为浮屠的原因。”
“施主用这柄剑伤及无辜,无疑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施主伤人是一回事,用这柄剑伤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本无道,“从剑铸成到如今,经历过的一道又一道的业障,让施主释放出来,何等的沉重?施主怎么能再拿起呢?”
林礼听着,神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分明是夏,她脊上却冒了一层层的冷汗。原以为自己犯下的只是岑举舟这个错,却不想背后牵涉甚远,牵涉了,牵涉了大周二百来年的尘缘!
那些贤明帝君,那些沙场英灵,那些治世奇才,都会因为她的这一剑而蒙羞!
她的父皇母妃,怕是追悔莫及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他们一定后悔,这剑交到她的手上了。
她心口一阵疼痛,几乎就要跪倒在地。她强忍着道:“大师的意思,我今生是无望再提这剑了?”
本无再抬头看了一眼庭中菩提,淡淡道:“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我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此话宛若一道霹雳,将林礼残存的理智劈了个干净。她双眼模糊了一瞬,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好在尹信反应快,及时搂住了她。
他此刻已经有了几分怒火,那点儿不敬鬼神的性子又使上来。他今日就不该带林礼来这儿听这和尚妄言——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这是什么话!
他竭力平稳着情绪,道:“大师有所不知。她受人蒙骗,在不知情时才失手伤人。佛祖慈悲,连屠刀者都有立地成佛的机会。她一向奉仁义二字为上,心性纯良,难道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大错已然酿成,又谈何蒙骗与否?”本无淡淡,“恶果已成。”
尹信一面虚掩着林礼的耳朵,一面冷冷道:“佛祖不渡人,要他做什么?既是如此,我等凡人定是与佛无缘了。恕在下无礼,就此别过!”
“施主请便。”
林礼被他半抱着,似乎没了一点儿精气神,一点点挪下山去。那七百级台阶走得无比漫长,尹信强压着想拆庙的怒气,柔声安抚林礼:“我瞧这和尚说的也不一定是真。”
林礼不回话。
这还是那个,那么骄傲的林礼吗?尹信心疼地想着。
“你看啊,他说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可岑氏分明是有罪的。”尹信道,“岑氏侍奉君上,却最后行不忠之事。浮屠剑是护国之剑,这对于它来说,乃是大罪啊。”
“就算岑举舟不是当年的岑时岑月,但他是岑家嫡系。佛说因果报应,这份罪孽未遭洗过,应当在岑氏的嫡脉的身上传下来。”尹信道,“他受这一剑,也算是岑家的恶果了。怎么就算是斩了无罪之人?”
尹信望着她的沉沉的眼眸,有一瞬的亮光。
“你看,所以说这和尚说的,未必不是诓你的。”尹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安慰起来,“他连佛不渡人都能说的出口,当真怀的不是慈悲之心,可见也没什么真修为,辱没了佛门圣地。阿礼,这样的话,你往心里去做什么呢?”
尹信怎么就没想到呢?刚刚那一瞬的光亮多么刻意啊。像林礼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因为在乎他,所以才有那一瞬的掩饰。
岑举舟确实是岑家的嫡系,但为什么岑家的罪孽没有一并过到他的身上?
他上了歧归路啊,受尽那崎岖之苦,才能拜入九鼎门下。歧归路上尽是为自己赎罪的末路之徒,只有翻过那荆棘与崎岖遍布的道路,才能有习武新生的机会。林礼几乎能想象到,岑举舟是命磨没了半条,踩在自己的鲜血上,才能以锦衣玉食之身,行过蜿蜒,翻赴出一条通途来。
她忍着自己眼眶里的湿润。岑举舟无辜,因为他即使洗不清岑家的罪,也已经为自己赎出一条干净的命来了。一个世家的小公子,从小受尽家族庇护衣食无忧,却能为着家族犯下的过错而羞耻,于是为自己受过的荣光而不齿,决意出走,独自走上歧归路,以谢罪孽。
林礼颤着,再没办法跟岑举舟说上一声抱歉。不过,她够资格与岑举舟说抱歉吗?他是难得清醒的明理人,而她却那么容易就上了沈驰的当……
她近乎要泣出血来了,面上却波澜不惊。
“就算佛不渡你,本王渡你便是。”尹信看着她苍白的脸庞,这么说道,“这东南富贵风流之地,我们已然赏过。还有中政城万千繁华、塞上风光无限在等着咱们。”
“往后的日子长着,我不许你这样折磨自己。有我在,血雨腥风一样都溅不到你身上。”
他做她的神佛。
他的臂膀很可靠,林礼半靠在里面,想起也起不来。于是微微仰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睛,最终应了一声。
*
“你呢,便好生呆着,早日养好了。”尹信对林礼说道,“我去去便回。”
他联络京中的信,已然通过庆明的开明钱庄寄出去好些天。如今却是永陵的开明钱庄给他回了信,实在古怪。他本疑心是皇叔的把戏,但这封信送到他手上,通过的是两个钱庄之间的暗庄,也就是说,他们只认六合令,只认他一个。
这下得去瞧瞧了。他带走了千帆,让万木留下照应林礼。她这几日照旧起居,不显得神伤,仿佛当日般若寺的事情,在她心里已经过去了。有了性子,偶尔还与他斗两句嘴。尹信有了几分欣喜,也就放心出去这么一趟。
“你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尹信临走前,林礼还为他理了理领子,就好像家中娘子等君归来。
乐得尹信更是差点就改口了:“夫……阿礼放心,我定然很快回来。”
“莫相思得紧。”他笑道。
“贫得你。”
林礼目送着尹信打马而去,敛了脸上几分笑意,抬手便打发万木去给她买东西去。
“这样多?这些东西……”万木看她列出来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许多皆是普通的茶米油盐,府上有的东西,疑道。
“我都要。有特别的用处。”林礼将钱塞到他手里,笑了笑,“要买挑最好的,你可要仔细。”
万木一向老实,看她神色,以为是林姑娘为了主子准备,便不疑有他,打理一下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