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到了最后困境……拯救苍生的重担应当落在为师肩上而不是你肩上。
“虽然你现在已不是垂髫稚子,可为师还是希望你像初六初七那样每日都过得无忧快乐,而不是现在这般为拯救天下的事绞尽脑汁。这些事,本就与你毫无干系。无论你的抉择是什么,带来的结果是什么,为师都不会怪你,为师只会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使山河永固,天下太平。所以你不用再烦恼了,遵从本心便好。”
“……谢谢师尊。”师尊的这番话,令她惊讶,又令她心安。
使她知晓自己在无知情况下犯错时,仍有一道壁垒可供自己倚仗躲避。为师者尊,如父如兄,也不过如此。
心中本就对他敬重,此时尊敬之情又更上一层。他能说出契合她心意的话,能给她指引,能给她退路,若她真有一位兄长,或许就是他这般模样吧。
本来林西还想询问关于道祖的事,但细思后觉得今日所问之事太多。师尊聪慧,再提供信息给他,他必然能猜测出一些微妙关联。但林西在一切得到正确答案前,不想旁人知晓太多。
“对了,师尊,徒儿觉得自己的剑法咒术恢复得差不多了,招式也记得大差不离。所以师尊以后不必再特地到小院来教我,您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师尊被这话说得愣神片刻,但很快拉回思绪,点点头,道:“为师知道了。”
师尊向来说到做到,自从答应不来小院,那日起便真的没有来过了。
初六初七这两孩子不用被督促功课,落得安逸快活,连林西自己也落得清闲自在。自然,她不是贪图这点清闲才不让师尊过来的。
她要去禁地探望月娥,免不了被那里煞气侵袭。就算离开那儿,身上也多少会沾染一些。对于同阶或修为低于自己的,她可以使个障眼法遮掩过去,而对于师尊这样修为远高于自己的,障眼之术形同虚设。为避免被瞧出端倪,尽量不要与他见面。
正在她烦恼如何不动声色地给冀铭师兄传信时,冀铭师兄的信飞入她院中。一只红喙九宫鸟,口吐人言。这鸟乖觉,听完转述的话再把自己的话告诉它,它亦能安全送到。
冀铭便利用这鸟与林西约好了会面的地方。
这次由冀铭带她前往禁地,道路隐秘,避过众人。
那里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山石陡峭,层层叠嶂。林西刚进入那洞府便觉得瘴气侵人,略感不适。
冀铭手握夜明珠,走在前方带路。
林西跟在他的身后。
虽说同意与他来见月娥,并不代表完全相信他。她心中仍存有疑虑,所以在院子与这里连通了一个小小结界,方便脱身。又在冀铭背上钉了一个符咒,以防有何变故及时反杀。
“林西师妹,这里需要你用拈花一剑把门打开。”冀铭忽然停住脚步,出声说道。
林西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洞府深处。
原以为之前洞府门口设有结界,破开后便能看到关押着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们要一直往前走,再沿着石阶往下,才真正到达门口。
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她依靠这微弱光芒望去,发现那居然是一道城门。
顺着城门往周围望去,其他部分已隐匿在黑暗中,但依稀能辨别出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城池。大抵时之日久,岁月侵蚀,城门与城墙皆糊着一层厚厚的石灰,已辨不出原本质地。但是依据那石灰凸起凹陷的部分可以看出,这城池雕花镂石,精美得有些怪异。
毕竟城池营垒只用来防御敌人,坚固稳定就行,何需雕梁绣柱,做成个工艺品?
“师妹,你在发什么愣?快点动手啊!”冀铭见她出神,忍不出出声催促。
林西意念稍动,佩剑应召出鞘。
拈花一剑的招式太过花里胡哨,与她往日所学大有不同,倒与玉成的剑招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她虽然会,却极少用,今日乍然用起难免生疏,不知能不能破开这门。
可她才使了第一招——
“轰隆隆”山摇地动,灰尘四扬,城门缓缓打开。
冀铭看到门被打开,惊喜万分,“太好了!果然是真的,门开了!”
欢喜的同时,他在城门旁丢了一颗种子,种子落地发芽,不稍片刻便长成白杆白叶的白花。地底煞气顺着叶杆往上爬,丝丝络络,将它慢慢侵染……
“师妹,我们快点进去吧,在这朵花被染黑之前我们必须离开。不然煞气入体,难以拔除。”
林西随他进去。
里面虽没有明烛灯焰,却跳跃着青白色的鬼火,悬浮在半空中,将周遭都蒙上一层黯淡幽青。
她知晓,这是死人尸骨里面的磷自燃造成的,只是如此大规模的鬼火却是头一次见,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似乎要将整座城池填满。鬼火多的地方死人也多,由此可想而知,这座城底下埋了多少尸骨。
冀铭初见到这些鬼火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多想,只施了个咒法,将小鬼火聚成大鬼火,隔一段距离分布,便于照明。
在鬼火的映照下,整座城池的大致规模也呈现在眼前。
虽然厚重尘土掩盖了它耀目光泽,可琼楼玉宇飞檐翘角都诉说着它以前多么恢弘气派。
十二宫三十六殿四十八室,不知为何,她竟然如此清楚这城池布置。
似是故地重游,似是故人归来。
她应当来过这儿,很久很久以前……
林西慢慢走向前面最大的玉台,沿着台阶一步步上去,抵达最中央时,她恍惚间跨越千载回到那刻——
王孙贵胄,公子美人,觥筹交错,笙箫共鸣。
一排十二列青铜编钟,低吟回唱,无人自响。
被人群簇拥着身居高位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他脸上覆盖着祭祀用的半截兽纹面具,衣上图案诡艳生姿。未遮掩的下巴尖俏,肌肤森白病态,红唇滋润滴艳。身形削薄,骨骼纤细,大抵能判断岁数是不及弱冠的少年。
周围的人都在奉承他恭维他,他却嬉笑着像在看一群死狗,凉薄的目光就算被面具掩盖也透露出讥讽寒意。
作者有话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
第十八章
“林西,林西!”
她飘游的神思,被冀铭拔高的音量拉回。
虽魂归本体,却思绪未定,有些迟钝地反问:“怎么了?”
“你怎么回事?到了这地宫频频失神!”
“没事,就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幻象出现在眼前。”
“幻象?应该是被这里煞气影响的。嗐,也怪我,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被拉来了这儿……此番有些对不住,后续送你些安神香作为补偿。我能感应到月娥就在前方不远处,我们走快点!”
大抵双修道侣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冀铭带着她没走什么歪路,很快便摸索到关押月娥的地方。
那本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小小一室,如今已被夜明珠照得半亮。月娥虽困在此地,周身却无绳索铁链束缚,只有从地底不断渗透的黑气团团萦绕。就如在城门口中那株白花,丝丝络络,顺杆而上,慢慢侵染。
冀铭见自己的心上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难免又急又躁。
正待往里冲,却被长剑挡住。
“先别过去!这里应当遍布结界,小心触发什么机关通知外界人。”
“哦对对对,是我莽撞了。”冀铭被提醒后回过神来,掏出一张符贴在半空中,掐诀念咒,瞬时所有结界显现无疑。
只是这些结界分布太密,就算知晓它们的位置,也无法完全避开。
“月娥,你醒醒!月娥,月娥,我来了!月娥……”冀铭知道过不去,便更加焦躁,呼唤的声音亦愈加急切。
在他的呼唤下,躺着的人缓缓睁开眼。待看清楚来人,混沌双眼微微有了些光亮。
“冀铭,你怎么来了?还有林西,你怎么也跟来了?”
“月娥,我想问——”
“我好担心你,月娥,你还好吗?身体感觉如何?”
林西本想长话短说,快些问点关键信息,但是刚开口便被冀铭抢走话头。看他二人情意缠绵旁若无人的样子,她不由轻叹一声,“你们先聊吧,我去守着外面的花,聊完了换我。”
毕竟他们是道侣,许久未见,难免有些不便说与外人听的体己话。而且她也不想听,所以自发退了出去。
时间蹉跎,不知凡几。黑色已渐渐染到花托,冀铭才从里面出来。
“林西师妹,月娥有话要与你说,这花我来守着便好。”
林西自不推脱,方踏入室内,便听到里面轻声问道:“林西?”
“是我。”
梦中模糊的少女现在已看到容颜,自然是明媚好看,却瘦削苍白得有些可怜。
“你的基本情况,冀铭都已告诉我了。大殿之上,他并非有意诬告你,你不要生他的气。他这人性子急,以为我关入禁地是受你牵连,害怕还有旁人受你影响,所以才不小心做了过分的事,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我此行并不是来聊这个。”
“你所来为何,我自然知晓,只是时至如今,歧路已生,难以挽回。”
“那我这回是白来了。”
“不,林西,难以挽回不是无可挽回。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有无数重新选择的机会……这一切都不过是在循环,只有你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循环才会停止。”
“正确的选择?”
“是,救猫,护猫,爱猫,你一定要这样做!”
她之前说话一直是病恹恹的,唯有在说这三个举措时,带出一股斩钉截铁的韧劲。
“一定要吗?”
“一定要!必须要!你只有这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其实并不难决定呀,就是一只猫而已,你救一下怎么了?而且化成人形也很好看不是吗?你选择救它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可是你知道不救它会带来多可怕的后果吗?整座溟光岛会覆灭,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岛上一众渔民何其无辜,仙门一众修士何其无辜,还有初六初七,那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就这样白白死去吗?”
“你为什么就这么认定我选择不救猫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一切不是都没有发生吗?”林西被对方激动的情绪带起一丝躁郁,她想起师尊的话,未发生的事不过是杞人忧天,以讹传讹更是不可信。
“现在是还没有发生,可是等到发生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们必须要阻止那个可怕的结局,你必须选择救猫!你选择救猫并没有损失啊,你救一下吧,救一下怎么了?”
是啊,救一下怎么了?并没有什么损失啊,救一下怎么了?
这一声声的念叨如同大山压顶,道德绑架般的劝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害怕冀铭与月娥说的那个结局,害怕那个结局成真。
她承受不了那样的罪过,就算当初是无心之失,造成尸骨堆山的结果却是既定事实。初六初七还那么小,还有师父师叔其他同门……他们都不该死呀,都是因为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才会害了他们……
此时此刻,她有些怨恨自己的品性。
坏又坏的不彻底,好又好的不干脆。既不能袖手旁观生灵涂炭,也不能轻而易举挽救山河倾覆。
她自私利己害怕麻烦,想要做一个冷漠无情的歹人却偏偏在学着感恩与共情。就像是阴沟里虫豸渴望光明,夜晚的飞蛾扑向烛火,总是做着不合时宜的事情。
“好……如果能重来的话,我会救的。只是现在,据初七他们所言,这一回我同样没有救猫。也就是说,还是做了个错误选择,该怎么挽回?”
“这一次挽回不了,只能等你重新选择的时候。”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是多次循环的记忆觉醒了,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两者都有吧……毕竟这些事实在玄妙,不可轻信。两者相互验证,才能让人信服。”
“那么,告诉你的人是谁?道祖?”
“……是。”
“道祖既能洞悉未来,也能开山填海,想必有着通天本领。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挽救溟光岛?或者他亲自来告诉我也行,这样我更能信服一些。”
“你救猫不救猫一个小小举动,就掀起滔天巨浪,若是道祖出手,一切的发展更是难以预料,说不定溟光岛会提前覆灭,所以他不便出面。还有就是,我和冀铭看到的已是一缕残魂……”
“林西,林西师妹,时间快没有了,你们这边交代清楚没有?”
月娥正说到道祖的事,冀铭便闯了进来。
“冀铭,我再和林西说一句话,你先出去。”
“什么话你直说便可,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你先出去,你先出去好不好?”月娥也知道时间紧促,竟急得带上了哭腔。
“你……”冀铭不想心上人为难,嗟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月娥确认他真的走后,才急声说道:“林西,道祖的事下次见面再和你说。现如今,你只需提防一人,你的师尊,长生殿殿宗。”
待她说到何人时,林西不由一震,十分难以置信。
“我落到如今地步与他脱不了干系,你失忆的事也与他有关,反正他说的话实在不可信,你要小心提防他。”
“他的话不可信,你的话……可信?”
冀铭又在外面呼唤了,月娥急得险些落泪,“你不信我?你……哎呀!你信不信我都无妨,小心提防总不会错的。还有,这件事不要告诉冀铭,他性子比较偏激,我怕他莽撞行事。”
离开禁地时,林西仍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
她想到不久前师尊宽慰她的那些话,字字诚切,谆谆教诲,与月娥冀铭的急切逼迫形成鲜明对比。一方是循循善诱,给她选择的机会,给她退路;另一方是步步紧逼,没有选择的机会,只给她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