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往后几日若得闲，便随少年来到这片草地，寻找一些奇花异草。找累了便就地躺下休息。此地灵气充沛、仙气袅袅，滋养出的都是灵花益草，并无任何五毒虫豸，故而不必担忧什么害虫烦扰，就算是睡着了也不妨事的。
林西躺着休息时，少年就躺在她身旁，两人挨得很近，衣角纠缠，发丝勾绕，他骨碌一个翻身便能压在她身上。
但是少年可没这胆量，他知晓自己若真这么做了，姐姐必然会生他的气。
此时此刻，也只能把玩姐姐的头发与衣裳，嗅着姐姐身上的香味，来排遣心中的落寞了。
少年的话很多，絮絮叨叨的，总是聊些没有重点的。
林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更多时候直接懒得回答。
或许是少年的声音太有催眠的效果，她迷迷糊糊间困意泛来——
“林西，我还以为你不去呢，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了？”少女的声音响起，不似在耳边，倒像在脑中轰鸣。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林西一跳，她慌忙转头，看见少女模糊的脸。
不仅是少女，周围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罩着一团雾气。能大抵辨出他们身形，就是看不清脸，瞧那衣饰装扮，似乎都是长生门内弟子，只是归属不同殿宗。
林西心里清楚，他们都是些资历较浅的后辈，此时皆手执佩剑，肩负行囊，踏上下山伏妖的征途。这想法刚冒出来，她也不禁觉得奇怪，自己什么都还没问眼前的少女，却莫名其妙洞悉了他们所有意图……对了，这是梦，这是在梦中。
她瞬时反应过来，方才还与那位名唤玉成的师弟在草地上休息，下一瞬便转换了场景，显然是她睡着入梦了。只是这梦着实奇妙，不似以往般虚浮，反而熟悉又真实，一时未让她分辨出来。
“近来也闲着无事，倒不如下山磨砺一番，或许剑术与咒法都会有所长进。”
林西认为自己没有说话，可是声音却切实从这具身体里发出来了，而且语气与措辞也与往常无异。
这身体……似乎并不受她控制。
她是在这身体内，但不是作为一个主导者，更像是一个寄生者一个旁观者，旁观自己身体与梦中角色进行表演。身体有着自我意识，一言一行都是自发的，循规蹈矩地将这场梦继续下去。
林西既觉玄妙又觉好奇，更诧异的是梦境带来的熟悉感……或许这是记忆要恢复的前兆？梦里的一切就是之前所发生过的，她正在恢复记忆！
这厢，与林西同行的少女笑道：“原来如此，此行有你保驾护航，这些师弟师妹们也减免许多风险。”
“嗯。”
“我进入仙门后都没对战过什么大型妖兽，听说这次在山下作乱的是一只白额吊睛斑斓虎，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若是打不过可就要在小辈们面前丢人了。”
“无妨，有我。”
“嗯嗯，林西你真好！每次都帮我，好到让我忍不住想要亲你一下！”少女开心地扑向她，林西当即预判了她的动作，后撤一步，恰恰好躲避掉这个亲吻。
林西能够感受到这具身体并无愠恼，心平气和，显然对少女出格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躲避的动作极其熟练，仿若相同的事已做过千百回。
她与她，关系应当很好。
可是……林西自醒来后，除了初六初七常随左右，并无其他朋友来探望过她。
自己是失忆了没错，莫非这位少女也失忆了？
“月娥，到了山下后，我去布阵，你带着小辈们先去找住处。”
月娥……
林西听着自己的身体吐出这个名字。
就单是这个名字，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何她醒来后从未见过她。这位少女，早与她产生龃龉，身陷禁地……
“你一个人可以吗？要是遇上那妖兽怎么办？我还是跟你一起吧，遇上危险也可以帮衬你。”
“无事，有人在旁边我反而容易分心。而且那群师弟师妹们就如一盘散沙，没有师姐带头，他们就拧不成一股绳。若是他们遇上妖兽，又无前辈帮衬，岂非白白丢了性命？”
“你说得也对……那好吧，你要自己小心。对了，你可想吃什么？我带了些灵珠，可在山下置换钱银，你虽已辟谷多年，或许会贪恋些人间烟火，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我买来备着。”
“都可，你选自己想吃的就好。”
林西听自己身体与月娥的对话，觉得他俩的关系确实极好，甚至说得上亲昵，但为何后来会产生矛盾，甚至拔剑相向呢？
一行人抵达山下后，林西便脱离了队伍。
这具身体也没有向附近岛民询问妖兽常出没的地方，便顾自去往某个方向。她似乎知道，那妖兽一定会在那儿出现。
林西在这具身体里，能大抵感知一丝这身体的情绪，她也不知道这股笃定是从哪儿来的。只是通过此时的感同身受，让她对失忆前的自己更添几分好奇。
随着与队伍渐行渐远，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芜，灌木丛生，藤蔓恣意。大抵是人迹罕至，荒路未曾开辟，走了数百步便再也走不下去。
这具身体也不强行开路，随遇而安般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周边环境，似乎在确认时间地点。
忽然一声虎啸倾荡，山林欲摧！
与此同时，林西手中长剑飞出，直射虎啸方向。剑气如虹，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杂草丛生的地面硬生生被开出一条道。
她循着道路向前，很快便至声音发源地。长剑已祭出无数分/身，形成剑阵，将那妖兽牢牢困住。白虎在阵中横冲直撞，似乎极为不甘，但是那剑灵气逼人，触及即伤，妖兽每撞上一次，就会被剑气反伤一次，几番下来，它已是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若林西此时稍稍动手，便可轻而易举将它擒杀。
但是这具身体显然并不关注这只妖兽，她关注的是妖兽前摔倒的小猫……一只像是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猫，小小一团，黑毛白腹，极为漂亮。只是小猫软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皮毛上血迹鲜明，一时间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西看那猫耳尖与尾巴的花纹，不由心中一惊，这这这……这好像是玉成的原身……
她又想起少年的话：下山除妖，救命之恩，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她只觉得有些恍惚，莫非少年的话都是真的？她真的救了他，她真的与他结为道侣？这些都是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与她性情大大不符，若是假的，此情此景又当何如？
林西若是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她一定不会走向前，也不会小小翼翼地的捧起小猫。最多施个加速疗愈的咒法便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这具身体怎么回事？她能感受到身体在遇到小猫时的欣喜，也能感受到看到小猫伤口时的担忧。或许更具体地说，她能冥冥之中感觉这具身体来到此地，就是为了遇见小猫。
小猫在被手碰到的那一瞬间悠悠转醒，它似乎对周围仍有戒备，冲着她喵了几声。
“别怕，没事了。”若不是亲耳所听，林西都不敢置信自己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在疗愈术施加后，小猫身上的伤痕已渐渐消失。但是虎爪蓄有妖毒，通过伤口可深入骨髓，外在的伤治好了，内在的伤还需等几日。
“要完全治好还需几日，你先跟着我好不好？”
小猫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忽然垂首亲昵地蹭她，口中还发出类似于撒娇的声音，“喵喵喵……”听这喵声语气，大抵也能判断出它的回答，似乎在连忙不迭地应着好。
这身体并未杀那虎兽，她有意将这妖兽留作师弟师妹们的试炼，于是在它额头上钉了符咒便放生了。自己则带着小猫准备归队。
林西还想看后续如何发展，忽地一股强力将她从昏沉中拽起……睁开眼，只见天清气朗，碧波万顷，耳边是风拂过麦草的轻微沙沙声。
她醒了，此时此地，已是现实场景。
这梦做得她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准备起身，但是长发似被什么扯住了。
侧过头，看见少年亦在她身旁睡着了，手中攥握着她一缕青丝。林西便想把这头发抽回来，可刚有所动作少年便醒了。
睁着一双惺忪水雾弥漫的眼望向她。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梦，醒来后伸出双臂勾住她脖子，撅起水艳艳的红唇就往上靠，显然一副索吻的架势。
林西自然不会让他亲到自己，想都没想一掌推去！
少年摔回草地，这一摔倒让他清醒了不少。只是他清醒后并未为之前自己的举动感到愧疚，而是汪着泪十分委屈道：“姐姐你好用力，摔得我好疼……”
林西对于自己险些被轻薄的事感到介怀，冷声道：“疼才好，让你长点记性。”
“呜呜呜……我错了，姐姐不要生我气……”少年颤声向她道歉，汪的泪近乎要决堤。
林西知道，这是少年的惯用手段了，此时真心实意的道歉，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继续亲她蹭她占她便宜。所以这回没有理他，自顾自拿着剑走了。
第十四章
夜间安睡后，林西重新入梦。梦中所见之景，与之前完全可以衔接上，这让林西更加相信这些梦都是将之前发生的一切重演，并非普通梦境。
在梦里，她将小猫带回住处，悉心照顾。同行的后辈们看到小猫都十分新奇，又见它软糯可爱，总忍不住想要逗弄。
偏这小猫怪得很，只理林西一人，任凭别人百般讨好，它瞥都不瞥一眼。
林西留心观察月娥与小猫是如何相处的，发现月娥在小猫处同样遭受冷遇，并无任何特殊。而月娥在几次三番遭受热脸贴上冷屁股的对待后，对小猫不禁兴致缺缺，有时还会跟林西抱怨：“别看这猫崽子长得可爱，性子可一点儿也不可爱！普天之下的可爱小动物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救了这只双标猫呢？”
林西笑了笑，不应她的话。
后续铲除妖兽的事也进行的非常顺利。因先前在白虎额前钉符，压制住它大部分妖力，后辈们只需同心协力，便可轻易将它收服。
所以全程林西只是旁观，并未参与，待他们收完后，夸了几句师弟师妹们剑术又有长进的场面话。
后辈们的历练结束后，一行人便准备返回长生门。月娥见林西仍带着那猫，忍不住问道：“怎么？你要把这猫带回仙门？怎么不干脆找个人家领养它？”
“它跟着我比跟着旁人好。”
“啊？真的吗？”语气中饱含惊疑不定，“我记得你不太喜欢什么猫猫狗狗的呀，之前有只白毛灵犬也特别黏你，结果却遭到你冷待与排斥，要是这只刚痊愈的小猫也遭受同样的对待，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不会的，它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莫非你喜欢猫讨厌狗，觉得猫比狗可爱？”
林西自然不会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只道了句：“走快点吧，在山下也逗留许多时日了，早些回去向师尊复命。”
于是意识体林西眼睁睁地看着这具身体将小猫带回了长生门。
这梦依旧是没有结尾便醒了。
第二日，少年照旧欢喜地来找她。林西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相待。
他应当是没有撒谎的，她或许真是他的双修道侣……可是她的心境实在不复从前，再寻不得任何柔情蜜意。
“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在发愣，是想什么事入迷了吗？”
“没事……今日我们不去草地了，我想看看岛上其他的地方。”
“好啊，姐姐想去哪儿？”
林西主要是想看看之前救小猫的地方，看是否和梦中的场景吻合，于是略致给他形容了一番。
少年笑着说：“我都要以为姐姐恢复记忆了，那地方不就是你我初遇之地吗？”
“……是吗？”
少年拈花作骑，带她来至那处。只是经历数年之久，那地方又变了一副模样，横生茅草皆被伐作屋顶，荒芜旷地也都化作良田。
“哎……这里都变了样子，姐姐肯定没有印象了。记得很久以前这里相当荒凉，无人来此，有只白虎妖兽在这作祟，姐姐带领后辈们下山除妖，刚好救了被白虎重创的我……姐姐，我说的这些你还有印象吗？”
面对他的问题，林西不知该如何作答。少年所言皆与她梦中相符，只是……
“看姐姐的样子应该也是没印象……没关系，我带姐姐去镇上看看吧，才过了几年，镇上的变化应该不大，或许看着那儿你能想起点什么。”说话间已带着林西转换了地点。
婆罗山下的小镇由渔民聚居而成，而那些渔民或是躲避战乱的百姓，或是隐世不出的高人，或是身负国恨的皇胄。虽在外界阶级高低不同，然而上了这岛皆是渔民，无贵贱之分。
岛周围遍布结界，若非特殊时节，整座溟光岛都是雾气萦绕在俗世难以寻迹。这里的时光流速似乎也与外界不同，小镇上人与事都似凝滞了般。
少年带着林西在小镇上落足，诚如他所言，这里的变化着实不大，卖汤圆的老爷爷守着旧摊位十年如一日地卖着汤圆，编箩筐的姐姐就算已嫁做人妇还是坐在门口编织着竹箩筐。
“姐姐，看着这些你能想起什么吗？当初你救了我后，就把我带到这个镇上，在此歇足了好几日。那个时候，你细心照顾我，温柔抚慰我，怕我独自闷在房间里无聊，还会带我出来遛弯，若是我看中什么好吃的，你就立即买给我，我当时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对我这么好的人呀，我好喜欢好喜欢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吗？”
“我……”
“姐姐，你还记得吗？”
少年又追问了一遍，语气也较先前急切了几分，只是现在林西脑中混乱得很，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记得，但梦到过，梦中之事与他所言，句句吻合。那些梦就是记忆吗？她不清楚，她有些混乱，她觉得梦和记忆应当区分，可是，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