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向来只持笔墨丹青的手,怎么握得住缰绳呢?
因此,能让邵暮蘅来不及准备车马的,应该是很着急、严重的事情。
莫不是澜沧书院?
谢晚宁眉心狠狠一跳,甚至来不及拉住子车寻,自己脚步一转,匆匆朝侧门走去。
这边,邵暮蘅抿着唇瓣,表情微冷:“若在下不进去,只是传封书信呢?”
小道童道了一声“无量天尊”,正要开口说话,门后忽然传来一声:“邵夫子。”
邵暮蘅一愣,抬眸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红黑相叠长袍,三千发丝以火红发带尽数系起的少年朝他跑了过去。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姝丽,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迎着春日里的暖阳,显的格外未语便带了三分笑意。
少年叫他:“邵夫子!”
语调微微上扬,像只小钩子。
少年似乎比阳光更加晃眼,恍惚间,邵暮蘅似乎听见了记忆深处,某个戴着面纱的小小少女,趴在墙头,一面捏着糕饼,一边笑着看在院里跪坐抄书的他。
小小少女也是这样喊:“邵哥哥!”
然而幻象破灭,小小少女的身形消失,谢晚宁那张美的雌雄莫辨的脸出现在眼前。
没一处相似……
邵暮蘅抿紧了唇瓣想,除了这双桃花眼。
谢晚宁没注意到邵暮蘅的走神,颇为紧张地问他:“邵夫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澜沧书院出什么事?”
邵暮蘅被这双眼睛盯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偏头道:“是,澜沧书院里有几名学子不见了,他们都是刘经年的同舍。事关重大,在下不得不前来打扰院长。”
“什么?!”谢晚宁微微瞪大了眼睛:“如何不见的?睡房里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谢晚宁不由想起今天早上,她与子车寻一同去探查刘经年的睡房。
当时睡房里就显的有些许古怪,虽然整体都收拾的很整齐,但是唯独有几只抽屉格子被拉了出去,像是有人匆匆取走了什么东西,但是由于时间太过匆忙,所以没来得及将现场恢复原样。
只是当时谢晚宁与子车寻,很快就被刘经年桌案上的那本《草药经要》给引去了注意力,事后也并未想起探探那些散落出来的抽屉格子。
邵暮蘅道:“在下奉院长之命,本是负责盘查刘经年的同院、同班和同舍。昨夜堪堪查问完了前者,等到询问同舍之人时,才知晓足自从昨日傍晚起,就无人再见到他们的身影。在下查看过,刘经年所在的睡房一共有五人,除却刘经年,余下四人的衣服、书本还有离开京都用的关帖都还在。”
这可以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晚宁头疼非常。
只是喻殊白现在应该还在西厢房里面,跟那个紫薇舍人绕弯子,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脱身出来。
谢晚宁想了想,只好道:“邵夫子,院长暂且在西厢房中。劳烦邵夫子在此稍作等候,我与小侯爷回澜沧书院找人。”
邵暮蘅略想了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这事不易声张,在下并未告知家属。只是这些学子之中,有一名学子的书童早前就留在澜沧,他那边瞒无可瞒,还要劳烦谢夫子注意。”
谢晚宁点头,伸手接过邵暮蘅手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子车寻倒是不用与谢晚宁共乘一骑,他用双指放入口内,微微运气,清亮口哨声下,一匹浑身雪白,额间一点红的骏马,很快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谢晚宁调转马头,正要轻喝出声。
只是她想了想,还是转过头来对邵暮蘅嘱咐道:“邵夫子,澜沧书院内会骑马的夫子众多,若下次再有紧急之事,倒不必勉强自己。若手上起了伤,回去便叫辆马车吧。”
邵暮蘅闻言,神情不由微微松怔。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更是忍不住动了一下。
手掌之中,有许多因为握紧了缰绳,而磨出的细小伤口,被薄汗微微覆盖,有些微微的刺痛感。
他确实不会骑马,可谢晚宁怎么会知道?
邵暮蘅忍不住抬眸去看她。
但是谢晚宁说完这句话,已经轻夹马腹,马儿四蹄轻迈,很快就跑了出去。
邵暮蘅看了会儿,又垂眸盯着自己手上的那些伤口。
细小的伤口有些渗出血来的痕迹,白玉般的手掌微微发红,像是肿起来一样。
只是邵暮蘅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使劲儿将手掌握成了拳头,其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挤出来一样。
没有人能永远保持着原状,邵暮蘅面无表情地想,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学会去做。
小道童在一边看的小心翼翼,问:“邵公子,您现在就要进去吗?观主和喻院长应该还在西厢房。”
邵暮蘅表情这才恢复了以往的温润疏离,他静静把袖口放下掩住手上的伤,缓缓笑道:“进去吧,不过在下知晓西厢房该怎么走,就不劳烦童子你带着了。”
小道童自然是巴不得的,连连应下。
邵暮蘅便不再看他,收回视线,大步迈进了青玉观。
另一边,子车寻与谢晚宁骑马而行。
大金朝有严明律法规定,无论是谁,甚至王侯将相,都不允许在闹市上骑马。因此谢晚宁和子车寻只好挑些偏僻路径走,以此避开人群。
只是二人骑马时,子车寻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邵夫子也知道来青玉观找院长?”
确实,按照道理来说,邵暮蘅一没有喻殊白的权利,可以接触到典狱司的那些犯人。二也没有子车寻的侯爷身份,可以调查封在典狱司的卷宗。
在不太了解事情全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发现青玉观,确实有些令人意外。
只是对于邵暮蘅,谢晚宁着实难以摆脱小时候,他给她留下的印象。
多智近妖、温润儒雅、谦谦公子……
谢晚宁想了下,便道:“邵夫子怎么说也是新科状元,聪慧机智实属平常。而且只要是有心人,着实不难发现青玉观的存在,这并不奇怪,世界上也不止侯爷一个聪明人。”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确实,世界上不止谢晚宁他们知道,也不止谢晚宁他们能推测。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刘经年与其他犯人的相似之处,也能推测出这些人的共同点必定指向青玉观。
“而且比起这个……”
谢晚宁皱眉道:“我更担心的是,我们能想到的事情,幕后黑手们未必不会想到。若是青玉观当真有问题,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这些问题也会消失无踪?”
子车寻闻言,也没有再继续将话题落在邵暮蘅身上,挑眉笑道:“谢夫子虽然平日里说话不好听,但也只有这两句在理些。”
谢晚宁对这位泾川小侯爷的嘴毒程度已然逐渐习惯,顺口回怼道:“小侯爷确实也是难得狗嘴里吐出象牙。”
这话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同时冷哼一声。
“不过本侯爷倒是有个办法,可以看看这青玉观到底供奉的是三清祖师,还是各路妖魔鬼怪。”子车寻看谢晚宁笑道:“只是不知道谢夫子敢不敢一试。”
想想子车寻在青玉观里的行为,谢晚宁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想出,子车寻说的这个办法是什么。
“听小侯爷的意思,这是又要去翻青玉观的墙?”谢晚宁道。
“有些事情走正经路途总难达到目的,更何况……”子车寻勾起嘴角笑道:“本侯爷可不信谢夫子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谢晚宁只道:“即便我想夜探青玉观,现在却有更紧急的事情横在面前。那几名失踪的澜沧学子还下落不明,更何况这事又牵扯到了刘经年一案,若是今夜寻不到,指不定又要闹出多大的事情。”
子车寻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如此多事之秋下,谢夫子也怎么也不想想,若是青玉观真的有问题,这些失踪的学子,兴许就在青玉观呢?”
谢晚宁狠狠一愣。
第21章 我的令牌
◎小侯爷:拿我的令牌去吧◎
恰在这时,两个人的马匹已经停在了澜沧书院的门口。
有书院的守门人来为两人牵马,谢晚宁翻身下来,表情也不如与子车寻呛声时那般轻松。
显然方才子车寻说的那番话,实在地戳中了她。
子车寻还是一派轻松自得的样子,拿下巴点点不远处:“好了,再怎么说,跑一趟青玉观也是晚上的事了。现在咱们要做到,是想想该如何封口才是。”
谢晚宁回过神来,顺着子车寻看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澜沧书院门前的左边的一座石狮子旁,站着一个眉眼清秀、身材瘦小的男孩。
那男孩面容光景约莫不过十五岁,一身粗布麻衣,气质文弱,看起来倒像是个书生。
只是谢晚宁看他头上并未系发带,腰间也没有配玉珏,只是在头上用布料绑了个书童头。
想来,他就是邵暮蘅口中所说的,失踪学子之一的书童了。
按照邵暮蘅的意思,这书童与失踪学子关系亲密,算是瞒无可瞒,只能缓和些与他说话,切勿把这事张扬出去。
谢晚宁暗自思忖。
能配的起书童的,家中不说有万贯家财,也算是略有薄产。底气越足的人家,配的书童念的书自然也多些。
眼前这个书童虽然颇为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朝谢晚宁与子车寻二人行了一礼:“谢夫子日安,小侯爷日安。”
倒是挺有礼数。
谢晚宁想。
“起来说话吧,不需要那么拘束。”谢晚宁是一贯的急性子,什么事情都喜欢单刀直入:“你家主子是?”
书童直起身,敛下眉眼,恭敬回答道:“我家老爷姓赵,我家少爷乃是乙班学子,高高胖胖,嘴角一颗痣,名唤赵乾的那个便是了。”
他说的很详细,谢晚宁很快就想起来了对方所说的那个赵乾是谁。
或者说,谢晚宁很快就想起了刘经年的四个同舍,因为这几个人确实都很有特点。
刘经年出身贫寒,但积极好学,只是因为身份限制进不了甲班,所以一直待在乙班,属于一众学子标杆一样的存在。
而赵乾,虽然家底丰厚,最近更是被封为皇商,但底蕴不够,再加上赵乾本人虽然为人憨厚老实,但酷爱吃喝,对做学问并不上心。若不是赵家硬逼他来澜沧书院,赵乾恐怕更乐意蹲在某处酒楼。
除了这两个之外,剩下的三个分别叫马有国、李海川、王希宇。
这三人也是酷爱以文人墨客自居,常常在书院里举办各类诗会,以文会友。谢晚宁没少被他们作的那些诗酸掉牙,一来二去倒还认了个脸全。
只是没想到,这五个人居然睡在一个睡房。
谢晚宁捏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问道:“你去你家主子的睡房里瞧过吗?有没有少了什么物件儿?”
书童想了一下,倒是有些犹豫道:“邵夫子与小的一早就去清点过,什么都没少。衣服、行李、文帖都在。就是、就是少了前些日子老爷拨给主子的一笔银子。”
这话书童说的有些踌躇,因为银子与人一同消失不见的这种事情,听起来着实不像是失踪了,更像是几个狐朋狗友拿着银子去他处逍遥作乐去了。
书童顿了下,又道:“那银子应是拨错了,不是民间的银子,而是官银,每一锭上都留有成人拇指大小的手印。因此少爷不曾用过 ,随着其他银子一起放着了,如今也一同不见了。”
谢晚宁闻言,也确实有些讶异,官银失踪的事情可大可小,本来书童来将发错的银子取回去就行了,结果如今官银失窃,倒是给赵家带来了些许罪名。
她想起那些抽屉格子,便问他:“那些银子是不是放在睡房里的抽屉格子里?”
书童疑惑抬头:“谢夫子如何知晓?我家公子嫌银子放在箱底,要取时太麻烦,所以一直都是存在抽屉格子里。”
谢晚宁与子车寻对视了一眼。
她没有正面回答书童的问题,而是又问:“只是你家主子丢了银钱吗?”
那书童摇摇头:“虽说小的是奴才,几位公子也未曾看低过小的。银钱存放、印章私藏,也不怎么避讳。因此,小的在清点时,发现马公子、李公子、王公子的银钱也都不见了。”
人、钱两失,而且还是邵暮蘅盘问的前一夜,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是与青玉观有关么?
谢晚宁想了一通,暂时得不出结果。
后来为了保险起见,谢晚宁又带着子车寻与这个书童,一同去刘经年等人所在的“乙二”睡房中搜了一通,证明整个房间之内,一没有打斗痕迹、二没有挣扎痕迹,由此又可判断人应该是自愿离开的房间。
“若是自愿离开,那去的地方应该也有定数。可以先从几人惯去的地方搜起,无果再扩大范围搜索。”子车寻道。
谢晚宁有些疑虑:“只是邵夫子说此事不宜张扬,若是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岂不是要惹得众人皆知?更何况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如何找?”
子车寻想了下,手腕一动,从袖口里勾出了一枚玉牌。
谢晚宁看这玉牌晶莹剔透、温润莹洁,在日光下翻转来看,隐隐可以看见玉牌之中一抹血红色的玉髓。
那玉髓恍若流心,具有灵性,宛转流波,如同江水一般,见之便觉不菲。
眯眼细看时,谢晚宁便可以瞧见,这玉牌的最下面有着几条裂纹,纵横交错、深深浅浅,但正好构成了“子车”二字。
谢晚宁嘴唇不由微微抿紧,瞥向子车寻的目光略微深沉了些。
子车寻没有注意到谢晚宁隐晦的视线,他只将这玉牌拿出来,复又攥在了手心,道:“这是证明侯爷身份的玉牌,在不惊动上头的情况下,能从护城军那边借几支小队,再假借春日里柳絮一多,易诱发咳疾之由,四处搜寻沾粘柳絮,应当可以隐瞒一二。”
谢晚宁的视线停留在子车寻手上的玉牌上,半晌,她才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应道:“如果小侯爷有应对办法,那就按照小侯爷说的做吧。”
说着,二人预备上马。
书童不会骑马,但谢晚宁疑心将人留在书院不妥当,于是让子车寻将人带着,两个人一同朝护城军军所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