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城中住户抗议过无数次,因为他们常常清晨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已经随着这座城池换了个地方,而他们豢养在城外草原上的牛羊还在原处,他们只好不辞辛苦地多飞几趟,一只一只地扛过来。
但不夜城主人就是任性,就是要到处搬迁,大家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有时候他想晒太阳,便把整座城搬到阳光最盛之处,偶尔他想淋雨,就随着乌云的轨迹搬迁。
许疏楼一行人正是赶上了这位任性的城主想要淋雨的日子。
她周身撑起灵力罩,那雨水便淋不到她,一滴一滴地落在透明的罩子上,煞是好看。
月儿颇有些羡慕地看她一眼,小声说:“魔族的法力罩是血红色的,会不会有些太过显眼了?”
那确实是很显眼,许疏楼给灵力罩开了个缺口,邀请月儿道:“进来吧。”
白柔霜一看,立刻收了自己的灵力罩:“师姐……”
她一开口,许疏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无奈叹了口气:“你也进来吧。”
白柔霜就欢呼着挤了进来,三人仿佛被一个透明气泡包裹着似的走在街头,时而走成一字形,时而走成人字形。
时而白柔霜和月儿还会毫无默契地同时转向,一个往左去看店里的法宝,一个往右去看小贩卖的果子,许疏楼就只能站在中间,整个身子贴在被拉长拉扁的灵力罩上,幽幽叹了口气。
“许道友!”
几人正逛着街,忽听得一道略带惊喜的喊声。
许疏楼闻声望去,也有些惊喜:“是你们!”
白柔霜看过去,只见长街尽头走过来一男一女,均是宽袍广袖、风采卓然,到了近前,两人对许疏楼躬身一拜:“许道友,自小明州一别,已有许久未曾得见了。”
一见面就对师姐喊打喊杀的修士着实不少,倒是第一次见到纳头便拜的,白柔霜难免有些吃惊。
许疏楼已给她做出了解释:“十余年前,小明州附近有妖兽作乱,我曾奉师门之命前往除妖,正是在那里遇到了奚道友和彭道友。”
那姓奚的男修笑道:“当时我们得到了错误的消息,错估了妖兽数量,还以为要折在那里了,本想自爆金丹与妖兽同归于尽,但想着临死前要往外传个消息,别让其他人误打误撞进来赶上爆金丹枉死,结果许道友看到字条反而冲了进来,当时婉兮差点被她气得厥过去。”
白柔霜点了点头,很好,差点把人气得厥过去,这最后一句形容的,正是熟悉的师姐的味道。
一旁叫作彭婉兮的女子回忆道:“当时情况危急,我对许道友吼了一嗓子,问她难道没有收到消息吗,她特别无辜地回答说就是收到消息才进来的呀,我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看她一眼,看到许道友肩上蹲着我派出去的灵宠,一手里拎着我写的提示危险的字条,另一只手提了柄白玉折扇,悠闲得仿佛出来遛鸟的纨绔子弟似的,我气得险些要骂人。”
男修又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哪家初出茅庐的名门弟子急着争功,谁想许道友是神兵天降,她那一柄重剑劈下去,地面都在震颤,当真是一剑能当百万师了。”
许疏楼苦笑:“百万也未免太夸张了些。”
男修笑了笑:“救命恩人嘛,当然要往夸张了吹。”
“……”
女修接话道:“当时许道友修为便深不可测,如今怕是已有化神期了吧?”
许疏楼笑了笑:“差不多,二位道友呢?”
男修抢答道:“我们已经结成道侣了!”
女修踹了他一脚:“人家问的是修为,谁问你这个?”
许疏楼笑道:“那真是恭喜二位了。”
女修摇摇头:“别理他,我们刚结道侣那会儿,他哪怕出门逮个贼也要给人说我是他道侣,这么久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许疏楼笑了笑,当年打完妖兽后,几人又留下帮当地居民重建房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结为友人,她那时便看出这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两人都是没有门派的散修,功法也是相辅相成,女子主攻击,男子修辅助,负责治疗和补充法力,还能给女子攻击加成。
且二人都是仁人志士,当年妖兽作乱,他们也是主动前去帮忙的。
看到这样两情相悦、志趣相投的一对儿终成佳偶,许疏楼总归是欣喜的。
男修非常热情地邀请她们:“我和婉兮就定居在这不夜城,几位若是得空,一道去寒舍坐坐如何?”
许疏楼欣然应允,她也并未隐瞒月儿乃是魔族的事实,彭婉兮微怔:“既然许道友信得过她,自然无碍。”
一行人来到二人居所,都有些讶异,这不夜城的民居竟然是长在树上的。
眼前古木参天,干云蔽日,有些树杈上建了房子,许疏楼几人跟在彭婉兮二人身后,踩着巨大的叶片跳跃着来到二人的树屋前。
本以为树屋会稍显逼仄,但进去一看方知别有洞天。树屋之间离得远,不会互相打扰,此时正下着雨,听得窗外雨打叶片的声音,倒也颇有一番幽静风味。
窗边开着大朵大朵的花,几人认不出是什么品种,只见那男修奚城把头探出去,对着一旁的巨大蜂巢说了些什么,便有灵蜂王飞出来看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奚城就从蜂巢里取了些灵蜂蜜出来,又捣碎了几种樱桃、酸梅一类的果子,给众人做了几杯蜂蜜果饮。
许疏楼尝了一口,只觉酸甜味美,灵气在口中四溢。
两人又要张罗饭食,被许疏楼拦住:“我们在船上用过膳了。”
“是那座游船?”彭婉兮打听道,“船上有趣吗?我和奚城也想去试试。”
“还不错。”许疏楼细细给他们讲了船上种种,她大概是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直让彭婉兮听得入了神。
期间奚城见她们用完了蜂蜜果饮,又推开窗子与在房檐边筑了巢的灵燕们商量了几句,灵燕便飞开,半晌后叼着灵果的梗飞回来,把灵果塞给他。
奚城洗净灵果,盛在瓷盘里给她们端上来。
月儿捧着灵果细细端详,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啃着。
白柔霜看得新鲜:“奚道友,你是如何让蜜蜂和燕子们帮忙的?”
彭婉兮微微一笑:“他喜欢盖房子,我们的树屋是他亲手建的,那屋外的蜂巢和燕巢也是他帮忙建的,还有什么兔子巢、树蛙巢,偶尔还会有兔子来给我们送青菜呢。”
白柔霜张了张口:“……修真界果然人才辈出,无奇不有。”
许疏楼笑了起来:“这种生活倒是不错。”
彭婉兮却看她一眼:“只是不适合你。”
许疏楼奇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安逸的日子啊。”
“当年我便看得出,”彭婉兮摇了摇头,“你喜欢的安逸是冒险途中的安逸,可不是这种长久的安逸。”
许疏楼怔了怔:“是……这样吗?”
白柔霜点了点头:“就是啊。”
许疏楼讶然:“连你也看得出?”
白柔霜郁闷:“你一定要用这么惊讶的语气吗?好像我很笨一样。”
第70章
故事酿酒
许疏楼与彭、奚二人寒暄片刻,问了这一别的多年间各自身上发生的事。
彭婉兮一一答了,这才掩唇一笑:“我倒是不必问你了,这些年间,我和奚城总能听到你的消息,单说近几年,汝州城杀玄武楼高章,无霜城杀凌霄门范阳,还有随后的范芷、卫玄道,许道友的人生,可谓是波澜壮阔。”
“高章不是我杀的。”许疏楼忧郁地摸了摸脸,这么说来,好像她的确是每一次声名远扬时都伴随着杀戮,怪不得有人要把她当成杀神了。
都怪被杀的这几个人太有名了,许疏楼蛮不讲理地想,她杀那炼制招魂幡的老者之事就没怎么大规模外传。
众人又寒暄几句,许疏楼难免问起:“我也有很久没来过这不夜城了,近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奚城想了想:“许姑娘可听说过故事酿酒?”
许疏楼颔首:“自然。”
“他们在不夜城开了家分号。”
白柔霜和月儿都难掩好奇:“故事酿酒是什么?”
彭婉兮给她们解释:“是一家酒肆,顾客进店讲一个故事,店家就会把这个故事酿成酒,酒肆里可以尝尽世间百味。”
白柔霜讶然:“故事还能酿酒?”
奚城见状笑道:“我和婉兮去年在那里订了一坛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去取酒的时候了,你们若好奇,就随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三人欣然应允,与彭婉兮二人一道前往这家听起来略有些古怪的酒肆。
在繁华的不夜城中,这家酒肆门脸不大,也不怎么显眼,门口没有匾额,只悬了一只酒旗。
进了门,里面只有一位青衣女子静静地立在柜台后,见奚城二人取出凭证说明来意,才淡淡道:“两位贵客的酒已然酿好,不过最好再放上两个月才味道最佳,可以放在我这里,若二位懂得储酒之法也可取走存放。”
许疏楼这才知道两人是为了带几人过来提前了取酒的时日,正欲开口,彭婉兮看出她的心思,阻止了她的话头:“趁这机会,也是想让你尝尝我们的喜酒。”
奚城接话道:“就是,等到两个月后,你这个大忙人早就不知道跑去砍谁了。”
许疏楼笑了起来:“原来是喜酒。”
青衣女子去了后院,片刻后把一只酒坛子捧了出来。
奚城开了泥封嗅了嗅,借用酒肆里的杯子给每人斟了一杯酒,又小心地把坛子封了起来。
那青衣女子见他动作熟练,便未再开口提醒。
许疏楼仰头把那一小杯清冽的美酒饮尽,只觉得瞬间一阵喜意浮上心头,又顺着心口浮上了眼角眉梢。
她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仿佛世间万种繁华,都比不上彼此相伴的温暖。初升朝阳,不如她唇角微笑;天际明月,不及他眉间温柔。
并非一见钟情的强烈心动,而是相伴多年细水长流的温情,是相视一笑,是心有灵犀,是林间雨打树梢,是窗外鸟语花香。
浮生遇你,得你相知相伴相守,何其有幸。
许疏楼回过神来,再看白柔霜和月儿,一杯酒下肚,她们也都怔住了。
她对彭、奚二人一拱手:“我知道这话我已经说过,但还是想再重复一遍,恭喜二位了。”
白柔霜有些感动,也跟着祝福道:“愿二位天长地久,始终携手相伴。”
月儿捧着脸:“这就是爱情吧。”
至此几人的好奇都被勾起,许疏楼早闻酒肆大名,但也是第一次入内:“我还以为所谓世间百味,定然有酸有苦,早知其实是这样,我怕是早就来光顾了。”
白柔霜问那青衣姑娘:“敢问我们可以买其他的酒吗?”
“可以,每个人的故事酿出的酒,我们都会给故事的主人一坛,余下的自留,”姑娘淡淡解释道,“但要买别人的酒,你们得先给我一个故事作为交换。”
许疏楼问:“一定要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吗?”
姑娘摇头:“道听途说的也可以。”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月儿自告奋勇道:“我来吧,我平日最喜欢听爱情故事了。”
众人便围坐在桌前洗耳恭听。
“从前,修真界有一位男修和一个凡人女子坠入爱河,”月儿娓娓道来,“他们是真心相爱,奈何女子只是凡人之体,身上毫无灵气,修不得道,以至于不能长久相守。男修便找了各种天材地宝想给女子强行筑基,却也失败了,女子始终只能做一个凡人。”
听她停顿,白柔霜趁机插话:“听起来像是个悲伤的故事。”
“是很凄美的故事,”月儿歪头想了想,继续道,“男修花了几年时间,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却屡屡失败。最终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让女子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死去。”
其他人都被这个好办法惊呆了:“啊?”
“你们想啊,”月儿解释,“在最美的年纪死去,在心上人眼里就永远是最美的,他们永远相配,永远相爱,女子从此就是男修心头朱砂痣,以她有限的寿数在他长久的生命里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许疏楼犹豫着问:“唔,比起做朱砂痣,似乎还是活着比较可贵些吧?”
月儿摇了摇头:“不是的,若是活下去,凡人迟早会变老,鸡皮鹤发,满脸皱纹,在对方心中美好不复,感情也要被消磨殆尽了。”
白柔霜鼓起勇气问:“这个故事可还有后续?”
月儿点头:“男修把女子尸身放入冰棺,长久地保存了起来,想她的时候就去看一看。”
许疏楼迟疑:“这个故事……是什么人讲给你的?”
“这是修真界真实发生过的事啊,”月儿道,“我堂姐出去游历时亲眼见证,我长大后她讲给我听的。”
真事?众人顿觉毛骨悚然。
月儿的感慨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遇到这样让我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爱情。”
白柔霜扭头去看许疏楼。
后者幽幽道:“别看我,我只是你的师姐,这就是她的师姐要去操心的事了。”
一旁的彭婉兮已经劝道:“月儿姑娘,万万不可。”
月儿反问:“为什么?难道你们夫妇不会甘心为彼此付出生命吗?”
奚城叹气:“我当然愿意为她付出生命,但那是在她遇到危险时我会豁出性命去救她,不是、不是……”他有些词穷,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不是什么?”月儿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