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喜欢,我唯一有些用的便是这嗓子了,也许勉强可以算上会跳舞。”克莱尔的声音似是有点唏嘘,但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转瞬后,却有重新挂起笑容,似是刚才感受到的情绪都是安德娅的错觉。克莱尔再道:“很多事情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但是就算生活会很孤单,也还是要撑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如此。”只有相信一切好起来才会让人有活下去的念头。安德娅拼了命地活下去只是因为相信战争以后的美好生活,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来临。
克莱尔看向她,久久都没有移开视线,半晌后才道:“如果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仍能和你在午后的咖啡馆里喝杯茶,那就是对我最好的祝愿了。”
“只要这样相信着如此,也许一切会成真的。”爸爸总爱对她说,只要在心中相信着,那么世间万物也会与她一同期盼和努力,实现心中所想。
临走前,克莱尔倏然说了一句,如果你有家人在巴黎,那,也许你应该回去,如果没有,那就去别的小镇吧
安德娅问 ,这里不是很平静吗。
克莱尔笑了笑,不,很快就不会了。
安德娅静默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克莱尔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只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过后的几个星期,这句话一直都萦绕在安德娅脑海里不散。她不明白,明明一切看上去都一样,比如说市中心依旧平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没有什么特别;电台广播里更不会听出任何让人觉得不对劲,每天只是重覆着万年不变的宣传策略;她尝试在别人的神色中找到些许线索,却依旧是无用功。
她想要到咖啡馆找到克莱尔时,却总是遇不见她。
充满着未知的不安让安德娅莫名地愈来愈紧张,只怕一觉醒来世界又变天了,她的一切又要失去了。
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巴黎,因为那里没有她的安身之所,只有在弗里德里希身边,她才能得到一丝喘息。
日子便这样一直地过着,直到七月的中下旬,安德娅终于明白克莱尔那天的未尽之语。从深夜开始,不远处的火车运行声便未曾停歇过,安德娅独自坐在大厅里,看着外面半空中飘荡的白烟,一夜无眠。
这总对不会是正常的载客火车,她至少清楚这一点。
脑海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弹出来,为什么会有火车不停地来这里,里面载了什么人,又要准备去哪里。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有个答案,可是却不敢深想下去。
一直到清晨,火车声都没有停止。
安德娅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轰隆轰隆的声音便会在她面前形成各种可怖的画面,甚至让她听到各种哭喊尖叫声。
及至日出时分,她才困极地睡下了。只是她睡得很浅,弗里德里希回来时扭动门把的声音便把她吵醒了。
“你怎么睡在这里?”弗里德里希声音里的疲惫完全掩盖不住。
“我不想待在房间里。”他们的房间窗户面对着小树林,没有人烟,在这样的日子里,尤其让她害怕。安德娅看着他,他的眼睛布满红丝,头发也有点乱七八糟,看起来似是熬了一整夜没睡。她轻声问:“你还好吗?”
弗里德里希没有说话。他把帽子和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身子顺着墙壁无力地滑下去,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他浑身都在颤抖。
安德娅也没有说话,只是拿过沙发上的毯子,赤脚找到他旁边,然后紧紧地裹住他们。她握住弗里德里希的双手,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我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
滚烫的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们的手背上。
“我经常都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说我和他们有分别,我不是他们如此冷酷的人,可是我根本和他们一模一样。”他咬牙着,声音压抑痛苦,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没有亲手杀人,那我的罪孽并不会如此深重。可是今天,有多少人抓着我的衣袖,跪着哭着求我帮帮他们,饶他们一命,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掰开他们的手。”
午后,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跟他们就是一样。就算我再不想承认,我手里也沾满了鲜血。我没有阻止,就是同罪。”
他的泪没有停止过。
“我觉得很噁心,这个世界都很噁心。你知道吗,那些犹太人甚至是被法国警察亲手抓进去的。”
安德娅觉得似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在她的身上,让她完全不能呼吸。纵使法国不设防,但是她相信着那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们总有原因的,而且也有一部分人在为抵抗/运动努力着,所以哪怕在黑暗里,她仍相信着曙光。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是没有抵抗了,而是亲手把同样是法国人的他们推去受苦、甚至受死。
“那他们会被送去哪里?”安德娅觉得现在连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波兰,奥斯维辛。”弗里德里希头倚在墙上,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在那里怎么能撑下去呢?”
“他们不可能被放走了吗?”她抱着最后的希望。
“不可能。”斩钉截铁。“虽然我不知道具体他们在里面是怎样,但是绝对不可能再放出来了。”
安德娅想起了自己的邻居、同学和朋友。他们很多都是犹太人,现在却很可能都被抓进去了。可是他们明明什么错也没有,有很多人甚至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法国,现在却被自己的国家处置了。
一切都令人作呕。
她好累。她不想在撑下去了。
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
“我是罪人。”弗里德里希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感,“杀了无数人的罪人。我曾经以为维克一定会体谅我,事实上我做所有事情的原因都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借口罢了。”
“我好累,安德娅。”
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
“我受够了一切。”
眼泪慢慢在她脸下滑落。
“我尝试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的呼吸很急促。
“我可以逃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克莱尔原形有些部份是参照Josephine Baker,一位在三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歌手,二战中被法国情/报局吸收成为间谍。
冬季赛车馆事件:* 在1942年7月16-17日两天的“春风行动”中,法国政府一口气搜捕了巴黎全市的1万3,152多名犹太人,并将其强制扣押在巴黎的“冬季单车赛车体育馆”中,之后再被法国政府转交给纳粹、送往各地的集中营。
这些被送进集中营的法国犹太人中,包括4,115名儿童和5802名女性。在长期的劳役、或是因“最终解决方案”而遭毒气处决之后,直到1945年欧战结束,13,152人中,只有不到百人仍侥幸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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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于网上。
而德朗西就是一个中转站,先把人运送到这边,然后再转送到奥斯维辛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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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本来都快要写好了,结果抽了,一下子一千字都不见了…….我哭了……重新地很快码了一下,希望没有太多错别字啦
第31章 Things that matter
逃走,抛下身后的一切,其实也可以的,不是吗?
这个念头就像夜空中破茧而出的一束光,把身处黑暗的弗里德里希吸引着,致命又危险。此刻的他,好像已经不能理智思考了,整个脑袋只剩下逃走、逃走、逃走。
弗里德里希握去起安德娅的双手,泪眼矇眬,“我可以的,对吧?父亲虽然肯定会对我失望,可是我早就已经让他失望透彻了,他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我知道妈妈和妹妹一定很担心我,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就算我懦弱地逃避了,父亲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对吧?”
他的眼前又再浮现起今天的惨状。
火车一辆一辆停泊在德朗西,本来该是装载牲畜的车厢却挤满了人,如同被填装在罐里的沙甸鱼,挤得一丝空间都没有。盛夏的日子只得几丝微风,连云朵也没有多少,太阳直直照射在车箱,没有丝毫退让。微弱的声音不断从內里传出,只是却无人在乎,甫打开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便涌了出来,几个小孩子滚了出来,及后女人们鱼贯而出,她们脸上无一不虚弱惊恐,生怕着自己的命运会与躺倒在车箱的那些人一样,了无生气。
弗里德里希站在一旁,看着人群被分成男人、女人、小孩,长长的几条队伍,看不见尽头。混乱之中一个女人跪了下来,左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右手抱住个约莫两岁大的小男孩,涕泪纵横,“求求您了,先生,您救救我的儿子吧,她才两岁啊,出生后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他叫维克,求您了!”
一句话把弗里德里希定在了原地。
维克。这里也许有千千万万个维克,又或者说这里所有人都是维克。
对啊,凭什么他能觉得自己当初看着维克被捉走是可以被原谅?就算他没有在维克背后捅一刀,甚至歇力护他到最后一刻,可是他对他同胞所做的事,与亲手杀死他又有何异?凭什么他能觉得袖手旁观就已经是一种慈悲?
他偏要安慰自己一切只是无可奈何,形势逼人,但是其实他与所有刽子手毫无分别。
就如同这个瞬间,他只能把女人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都被泯灭,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呢喃一句抱歉。
他连保护一个孩子都做不到。那一直以来他穿上这身制服,所为的又是什么呢?是保家卫国,还是把自己同化成杀人机器?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他讨厌一切,他想放弃一切了。
如果说在巴黎的那夜,安德娅感受到弗里德里希对战争、对希特勒的厌倦,那这次她能感受到他厌倦的是生活以及他自己。
就像漩涡一样,一旦陷了进去,就难以逃脱,连安德娅都被扯落在内。
他们好像都是糟糕透顶的人。
“弗里德里希,弗里德里希……”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因为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对不起……”弗里德里希伏在她肩上,“如果神在听我说话,祂会原谅我吗?”
“弗里德里希。”安德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此刻她的泪水也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袖。
“如果我抛下一切,你会怪罪我没能保护你吗?”
“我能得到你的庇护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点我还是清楚的。”安德娅低声道,“哪怕你现在要我离开,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已经偷来了好一阵子的安稳了。”
“对不起。”弗里德里希只是这样说着。
也许是跟她说,也许是跟他曾袖手旁观过的人说,也许是跟他自己说,安德娅不知道。他们静静地并肩在大厅角落坐着,互相拥抱,没有再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弗里德里希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侧过头看安德娅,“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想什么?”
“就是觉得能得到我庇护已经是奢侈的这种想法。”
“抱歉。”
“我只是尽我所能地保护你,而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不求任何回报,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是不平等的。”
“嗯,我知道。”
“嗯,那就好。”
“也许有一天我就真的逃跑了,然后谁也找不到我了。”
“那样的话,”安德娅笑了笑,声音淡淡的,“我也会依旧努力地活下去,并为你祈祷,尽管我不信神。”
战争时代中安德娅早已经做好觉悟了,没有谁会一定陪在自己身边,可能今天仍对她笑盈盈的邻居,明天睁开眼时便会尸骨无存。她清洁知道这是战争常态,并把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去过。
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弗里德里斯会与她分别,或许是他选择离开,又或者是周围的一切逼使他们分离,总会有这么的一天。
“你只要记得那些重要的事情就好了。”安德娅吻了吻弗里德里希冰凉的双手。
“重要的事情?”
“就是此刻在德朗西,我爱着你,而你亦爱着我。就这样便已经足够了。这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弗里德里希漾起今天的第一抹笑容,“嗯,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再多撑一会儿吧,好吗?就一会儿。”
成年人的世界到底是如何的?安德娅曾娅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她觉得成年人可能就等于自由,可以脱离家庭,做什么都可以。比如说她可以在巴黎或者伦敦某处租个小公寓,闲时画画或到楼下喝杯咖啡,然后当一个自由浪漫的人。可是现在,她想,成年人的世界大概是哪怕前一天有多少委屈和不安,到下一天也要将它们好好藏起,然后如常地过着他们的生活。除非他们想死了,不然在战争结束前也还是要把面具戴上。
成年人就是这样渺小又努力地活着。
弗里德里希在此之后告病休息了一星期,这段期间曾经在巴黎见过的奥古斯丁和汉斯亦有来看望他。不久以前安德娅才知道,汉斯也是自小便与弗里德里希在同一个街区长大,也是他非常亲密的朋友;而奥古斯丁则是后来在学校里与他们认识的,同样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只是,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亲密,安德娅也不可能在几个德国人面前感到自在,所以一整天她都几乎是躲在阁楼里没有出去。
然而,安德娅却在黄昏时分碰上了汉斯。
她的脚步在厨房边缘顿住,想要转身离去时却被汉斯叫住。
“安德娅,好久不见。”
安德娅只得重新转回去,弯了弯嘴角,“嗯,好久不见。”
安德娅想了想,她与汉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正是那个极度狼狈的黄昏,那天她被妈妈赶出了家门,玛丽安也放弃了她。是汉斯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旁。
思及此,她还是换了个真诚的微笑,诚恳地道了声谢,“我想我欠你一句谢谢,你知道,那天在巴黎你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