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三的午后,安德娅还是兑现了承诺,换上半新的长裙,裹上了大衣和围巾,朝市中心走去。她恐惧又焦虑,却记起伯特兰先生曾经告诉过她面前这些情绪的方法是直面面对,如果怕事情做不好,那就拼命去做,一刻都不要停下来,所以她一步一步地踏出去,没有停下。
通往市中心的大道铺上了一层薄雪,两侧树木枝头的枯叶早已掉落,四周人迹罕至,也没有轿车经过,只余下安德娅一人独自走着。深冬的风并不凛冽,阳光落在身上时赶跑了一大部分的寒意,德朗西并不如巴黎般繁华热闹,只是远郊的小市镇,仅得四万人左右。
沿着小河畔往下走便踏进了拉杜塞公园,眺望过去还能看到在树林间安静伫立的城堡,安德娅的脚步慢了下来,闭上眼睛,一切事物都远离她而去,只剩下风轻轻划过枝头的声音和零散的法语。睁开眼睛,看不到曾经无处不在的德军,只遥遥看到法国/宪/兵在走动,而她附近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在散步,长椅和铁椅上也坐了不少人,池塘边有几个孩子在玩闹,详和平静。
“你还好吗?”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安德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坐在木椅上笑着看她。妇人把椅上碎雪扫干净,拍了拍,“坐下来吧,亲爱的。”
“谢谢。”安德娅看了眼依旧明媚的天色,便依言坐下了。
“喝口热茶吧,你看上去很苍白。”妇人递上保温瓶,慈祥的声音无端地让安德娅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以前冬天回到家时,奶奶都会为她递上一杯热茶或者热牛奶,然后用自己的双手为她温暖冻僵的双颊。
“你是刚来德朗西吧?”妇人笑着道,“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你。如果你在这里住过,我一定会记得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安德娅抿了口热茶,唇上的慢慢感受到些许温度,弯了弯唇角,模糊地道,“以前住在巴黎。”
妇人的目光随着奔跑的孩子移动,半晌后才笑叹口气,“这里是比较安静一点。”
“这里的德国人很少。”安德娅低声地道,“不像巴黎。”
“都是一样的,亲爱的。”妇人的手搭上安德娅的手,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看他们里里外外围着的那几幢建筑,全都是法国人,你觉得不一样只不过是那些举着枪的德国人变成了法国人而已。我宁愿举枪的是德国人,那样至少不是我的同胞们把我赶尽杀绝。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总轮不到我们选择。”
安德娅的喉咙似是被哽住,她知道妇人说得没有错。以前举枪保护他们的人变成了举枪防范他们,她遇到最大的恶意都是来自于一直在她身边的人,那种痛和无奈难以描绘,“那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怎么从一场场的战争撑下来的?怎么从绝望的牢笼中逃出?又怎么再次面对绝望?
“就咬紧牙撑着呀,还有什么办法呢?”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第一次战争中牺牲了,那时候我以为他们的死亡是值得的,因为和平的年代始终来到了,我们过了好一会儿疯狂时代,可是看看现在,还是变成这样了,以前死去的千千万万人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只是曾经有人拼死都希望我活着,我也不能轻易死去,你要记得无论怎样都好,一切总会有完结的一天。”
“可是我好害怕。”
“害怕便拿起东西保护自己,哪怕是刀、是锅子、是法棍,你能做到的。你看,在这个时代,再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女性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些什么。所以呀,你只要顺应自己的内心好好活下去就好了。”
“哪怕活下去的方法是被人鄙视的吗?”
“只有你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只有你才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是吗?新的一年,安德娅坐在长椅上,想了许久许久。只希望找出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尽量周更,工作太累了。冷了,想喝热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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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bug
已经修好文了,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我一直没有特别把弗里德里希的军阶和职位描述得特别清楚,原因是因为我对德国军.队职衔不太熟悉,而且弗里德里希和安德娅都只是虚构人物,也没有原型,所以一直没有细化他们的身份背景。
本来大纲定的是他们会去一个无名小镇,可是后来查阅资料时突然觉得写成去德朗西更好,毕竟逃到世外桃源也不太合理,所以就这样子设定了。虽然我一直没有具体地写弗里德里希在德朗西的职务,但是我也的确忘记了了集中营事务由纳綷管理的事实。
我还是想尽量真实和贴近历史的,所以便停更了一段时间(顺便也休息一下哈哈),看了看资料,也把一点小细节改掉了,也不用重看,不影响剧情的。
读了一些网上资料,其实国防军也会有些接触集中营事务的,比如说在1942年12月前比利时Mechelen camp的外部守兵便一直是由国防军担任的。至于Drancy,因为刚开始德占时期区内德军没有很多,所以营内外都是有法国警卫帮忙管理的;一直到1943年纳綷才接管了营内的监/管/措/施(internal surveillance),然而外部则依旧由法国宪.兵管理。
所以思考过后,我觉得如果细化成弗里德里希驻守在德朗西,负责营外事务的一些交接是合理的,继而知道集中营的事情也是合理的。
或许可以当成一个努力贴近历史的平行世界吧。
所以,弗里德里希仍是隶属国防军,驻守地仍是德朗西。
再次感谢指出漏洞的读者和阅读我文字的每一个人。
资料来源:The Deportation of the Jews from the Nazi Transit Camps Drancy (France) and Malines (Belgium) | ehri online course in holocaust studies
第28章 Life goes on
安德娅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日子也重覆地流淌而过,隐隐约约有种被困在虚无之间的感觉,只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顺应洪流被迫前进着。初春几乎是在她没有意识到便已经悄然来临,夜风甚至比在巴黎更要料峭些许,思索片刻,安德娅还是添了几根木炭,让壁炉的火烧得再旺盛点儿,然后走到留声机前放上一首她最爱的蓝调,再走到沙发上里着毯子躺在弗里德里希的膝上,一如初到德朗西的那夜。
她的手抚上眼前青年的眉心,揉了揉,“你今天过得还好吗?”
看到沉静的弗里德里希时,她总爱这样问。她不想知道今天的他做了什么,只想知道他过得好或不好。
他垂下头,把毯子拉好盖在安德娅身上,弯了弯嘴角,“还好,不过你看上去不太好。”
“很明显吗?”
“没有,只是感觉得到而已。”
“是吗?”她失笑道。年少的她总希望有人能够一眼看穿她,对上她的眼睛然后道,我知道你不快乐,所以不要再假装了,把面具卸下吧。只是那时候,她一直都等不到那个人出现,有一部分的灵魂藏在暗处,谁也捉摸不到。而现在,当她不再期待时,那个人却出现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语调慢悠悠的,融进暖和的春夜里。
“我在想为什么听到你这句时,我不再难过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莫名有几分撩人心弦。
弗里德里希轻笑几声,手指绕起她的发丝,一圈又一圈,话语却不如她意,偏偏要问出答案:“为什么难过?”
“你会有些瞬间觉得时间和世界都停滞了吗?就好像我拼命想活下去,可是每天的天空都一样,大海也没有变化,最后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安德娅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也不知道自己思绪飘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可是有时候又好想再坚持下去,我好像永远都在矛盾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看,明明以前我告诉自己一切安好,现在又莫名开始忧心了。”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切似是有点无病呻/吟、莫名其妙的。
“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弗里德里希轻柔地道,眉眼间的疲惫不知道何时已经消散,双眸澄澈动人,让安德娅想起爸爸绘画过的圣马洛大海和夏天,宁静安稳,“只要努力活过就够了,不是吗?要是担心和害怕,那就拼尽所有把心中想法实现,那样也许能得到一点安慰吧。”
安德娅脑海里浮现起那夜巴黎酒醉的他,哭着跟她说他很累很难过,他也有梦想,只是后来那个他没有再出现过。现在的他似是蒙上了一层纱布,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放下了某些执念,还是把它们更深沉地压抑下去了。
“你知道你可以什么都跟我说的,对吧?”
“可是我不舍得呀。”他崩溃过,也放弃过,当世界变得只剩下黑白时,只有她是有色彩的,迷迷糊糊地闯进了他的一潭死水之中。那时的他只需要一个鲜活的人,一个想拼了命活下去的人拯救他,而她恰好出现了。
她不完美,只是世界上也没有完美的人,他们五相挑逗试探,终究还是莫名缠绕在一起,互相汲取,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哪怕弗里德里希不想承认,他也知自己的手很肮脏,藏下了许多罪孽,所有的恶都只能由他独自承受。他不想告诉安德娅今天又有多少架火车驶至,也不想告诉她他在营外听到的各种传闻,更不想再打开父亲那封狂热的信。他不想沾污安德娅,也自私地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所以他总把那些情绪压下去,直到自己忘记为止。
“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弗里德里希一字一句地道,清清浅浅,萦绕在安德娅耳边不散,犹如最美好的祝福,“这样的话就能提醒我要好好活着。”
安德娅碧绿的眸子毫不遮掩地打量他,似是想要剖开他的皮囊,看清楚藏在里面的一切。片刻以后,她才把视线移开,弯起嘴角,挑了挑眉,“那要跟我一起疯狂吗?”
弗里德里希看着面前的女孩,耀眼迷人,比月色还要明亮,眉梢间带点狡黠和洒脱,与平常的她有点不同。他知道安德娅就是这样的人,太多情绪峰涌而至时便会开始想要挣脱所有牢笼和枷锁,变得自由无惧。他弯下腰,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嗓音沙哑迷醉,眼里只有她一人,“乐意至极。”
三月中旬的深夜里,洒落的银光虚幻不实,大道上只得一辆驶得不缓不急的轿车,甚至连车灯也没有亮起,慢慢地融在月色里。
安德娅坐在驾驶座,身上搭着弗里德里希宽阔的羊绒大衣,脖子上的围巾也把她半张脸挡住了。她驶得并不快,微风拂面时只觉丝许冷意,但并不难受,两旁景物一帧又一帧地变摸着,停济的世界再次运转,彷佛每多驶一英里,就离出口更近一步。
“你不害怕吗?”安德娅睨他一眼。
在踩上油门之前她便已经警告过弗里德里希自己驾车的次数大概一只手便能数完,然而他只是低笑一声,不发一言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你知道最坏的结果是怎样吗?”他噙笑端详她。
“我把你的车撞坏?”
“不是,最坏的结果只是一起死去罢了。”
“欸,那不算坏结果呀。”安德娅思索片刻后笑道,又勾了勾他的下巴,“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吗?”他忽然若有所思地问。在巴黎的几次遇见实在算不上是约会,哪怕后来在公寓的那一夜也是各种巧合让他们之后的日子都交缠在一起。只有今天,是纯粹属于他们的约会,一人邀约,一人应答。
“嗯。”
“所以从今天起要更努力地活着。”
她接过弗里德里希手中的白兰地,灌了一口驱散深夜的湿冷,挤进草地上的毯子,懒慵地靠在他暖和身躯,“可是多活一天不也是少活一天吗?我们每一秒都是向死亡迈步。”
弗里德里希长吁一口气,语气带点无奈,“安德娅安德娅,你还真是悲观主义者。”
“我是呀。”她承认自己偶尔会被莫名的悲伤淹没,尤其是在更年轻的日子里,她会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也偷偷想过抛弃生活的所有,然后到新地方重新开始。不过,那些都是她的想像而已。
她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很孤单,从来都没有真正遇见过极度契合的人,可以让她无所顾忌说出心底话的人,直到她遇见弗里德里希。
“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倏然问道,她好想知道那夜他哭着说自己也有梦想时心里描绘的是怎样的一个未来。
“梦想啊……”他顿了顿,声音轻轻的,“我小时候想当画家,后来想当冒险家,再后来我想当个自由的人,在伯恩开一家咖啡馆,养一条狗,闲时画画弹琴,过惬意的生活。”
“这听上去很美好。”
“是呢。”
“我却是很庸俗,”安德娅自嘲,“我想有很多很多钱和一幢漂亮的房子,我也好想有一双儿女,那样的话我便可以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们。”
“这也是个好梦想。”弗里德里希侧过身,撑起头看她,微微调戏道:“那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安德娅被他闹得有点害羞,把脸藏在毯子中,嘟嚷道,“什么嘛……谁会想这些呀……”
“那便是有了。告诉我吧,”他也钻进毛毯底下,“我又不会笑你的。”
安德娅只是把红通通的脸庞埋在他怀中,没有说话。
“那可能是我们未来孩子的名字啊。”弗里德里希语调拖得长长的,惹得安德娅更无措了。
明知道未来遥远得近乎触不可及,如同泡沫一样随时便会破碎,然而当弗里德里希构建起他们可能拥有的未来,还是让她忍不住沉浸其中。
半晌后,她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那说好了,你不可以笑我的。”
“嗯哼。”
“我喜欢奥菲莉亚,虽然在哈姆雷特里属于她的故事并不完美,可是的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美,而且我也很喜欢米莱的画,凄美又温婉。”
“奥菲莉亚……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呢。”弗里德里希沉吟道,“那男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