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光影让安德娅睡得很不安稳,挣扎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翻了翻身,又朝弗里德里希怀里缩了缩,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了。弗里德里希低笑几声,把被子掀起,低头吻在她眼帘,伸手把她搂近了点儿。他的声音很沈,略微带点慵懒沙哑,俯身在安德娅耳边道:“圣诞快乐,ma chérie(我亲爱的)。”
安德娅瞥了眼窗外天色,一派祥和,思绪才渐渐清明起来。又到圣诞了。这一年似乎比去年过得快了许多,大约是不用再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也不用惴惴不安,时间便如流沙般逝去,很快又新一年了,战争仍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
不过,这不是她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不是战争。
她回头看到光影落在弗里德里希的脸上,顿时便笑弯了眼睛,嘟囔道:“圣诞快乐,弗里德里希。”
弗里德里希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动作很轻柔,划过时带来阵阵暖意,低声哄道:“快起床,今天是是个好日子……我做了你最爱的早餐,当然,还有给你的圣诞礼物。”
“你让我感觉像个小孩子,还能期待圣诞节的礼物。”安德娅呢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圣诞节也是这样,她会一大清早醒来帮妈妈准备圣诞节的晚餐,正午时分她的家人们陆续来到,然后一场热热闹闹的聚会便持续到凌晨。只是自从爸爸去世后,他们之间的连系便似乎断掉了。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很脆弱,所以她喜欢自己所建立的关系。
“我只想你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安德娅睡意未散,话语间带着浓重鼻音,蹭了蹭他,“那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告诉我。”
“愿望吗?”他懒懒地笑了声,手指缠绕着落在他胸前的金发,一圈又一圈,“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随便许愿的,因为到最后总是会落空的,根本没有意义。你知道我去年许的是什么愿望吗?我跟上帝说希望父亲不要再讨厌我,结果现在他依旧讨厌我,最可笑的是,我也讨厌他了。你知道吗,我觉得上帝就是混蛋,每天有那么多人祷告,衪到底有听过吗?还是衪觉得看着我们在挣扎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上帝就喜欢把人玩弄在股掌之中,这是安德娅唯一的答案。她已经彻底失望了。
“那不要对上帝许愿。”安德娅摩挲着项链,对上那双漫不经心的眸子,“对我许愿,如果我能做到的,我都会替你实现。”
“所以你是圣诞老人还是上帝?”弗里德里希一扫阴霾沉吟道,挑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她的双唇,犹如蜻蜓点水,复又辗转流连,时轻时重,温柔缠绵。
安德娅感到呼吸都被夺去,头脑昏昏沉沉,在气息交缠间呢喃,“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
“我只想你是安德娅。”他握起她的双手,仔细吻着,“这个愿望我便先收起来,以后再告诉你。也许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我便会想到了。”
安德娅怔楞了片刻,眼眶忽然有点酸胀,便把头埋在弗里德里希胸膛里,双手穿过环住他的腰间。弗里德里希眼中的以后似是很久远,在这个时代中他描绘的未来却是岁月静好,而且有她的存在,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我等着。”
安德娅换了身簇新的裙子,画上红唇和胭脂,理了理头发才走下楼去。大厅的窗房留了一条缝隙,稍稍凝神便能发现德朗西今天比平常安静不少,连不时在外面巡逻的军官都不见了,莫名的静谧。屋里放着小小的圣诞树,炉火烧得正旺,热红酒的香气溢满在每一个角落,餐桌放着两盘酸菜配上腌肉和香肠,旁边则是两杯还在冒热气的红酒。
“今天很安静。”安德娅伸手扭开广播,发现都在播圣诞歌,不由得失笑感叹,“很有圣诞精神呢。”
“今天是圣诞节,哪怕是死神也要休息一天。”弗里德里希没不经心地道,带点少见的讽刺。他换上了红绿相间的节日毛衣,头发却没有抹发蜡,身上的锋芒也柔和了许多。
安德娅特别爱这样的他。
“希望如此。”她垂下眼帘,抿了口热红酒。八角、丁香、肉桂、肉豆蔻和月桂混着红酒在舌尖上化开,身子瞬间便暖和起来。
弗里德里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暗淡,举起杯朝她道,“希望如此。”
静默了片刻,他抬眼看向面前恬静的女孩,还是问了句与圣诞节格格不入的话,因为除了今天,他好像都没有时间静下来和她谈话,“你知道……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仍然想留在这里吗?”
“为什么这样问?”安德娅握住刀的手顿了下,“待在你身边自然是好的。”
“我知道。”他笑了笑,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可是你真的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我不是无知的人。”
“可是就算聪明人也未必知道啊。”
“那天我在家里碰见了一个犹太小女孩。”她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明明说过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却三番两次做他们的走狗。我也許知道大多数人不知道的真相,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屋里只剩下他疲惫的声音和欢快的圣诞乐曲。
“至少你没有送我进去。”安德娅半开玩笑道,她知道他不可能察觉不了那天厨房消失了的食物和恹恹的她,可是他却视而不见,并在隔天补足了食物。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我们都不是好人 ,别害怕。”安德娅仍然笑语盈盈,桌子下的赤足轻轻地碰了下他的小腿,顾盼之间带点狡黠,扫走了他的烦郁。
他看着缠绕的双腿,心里模糊的念头倏然清晰起来,下一秒便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寂静饭厅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嫁给我,我想余生都和你度过。”
空气似乎停止流动了,安德娅觉得周围事物都开始崩解碎裂,世间只剩下他们俩。她听得出几分认真、几分感叹、几分无能为力,她知道他想说的是可惜我们不可以,只要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他们终将会站到对立面。这些时候,她会可耻地希望战争在她死之前不会完结,她想看见他们的未来。她想答应弗里德里希,可惜她只可以道:“如果可以,我会答应你,我想像不到你会有离开我的一天……你会吗,弗里德里希,你会离我而去吗?”
“如果可以,我不会。可是,我希望你会有一天可以离我而去。”
而那一天将会是战争结束的一天,纳綷德国战败的一天。他将会被囚于黑暗中,而她将会迈向光明,他们的人生的交叉点就只有现在,错过了就只会愈走愈远。
安德娅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只是选择不回答他的话,“只要现在你不离我而去,我也不离你而去就够了。”
入夜时德朗西落起鹅毛大雪,月亮藏在云朵后,星光点点,其中三道光芒特别耀眼,安德娅轻易便认出是冬季大三角。弗里德里希瞥了她一眼,上前牵起她,抱起一床被褥和威士忌,半推着她走到门廊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把绵被严实地盖在她身上,再倒了一小杯酒给她。
夜里只剩下门廊桌上的烛影婆裟和带着醉声的笑闹声,一杯接一杯的美酒,甚至连月亮也窥探不到他们的秘密。
一九四一年的圣诞节简单美好,身旁爱她的人正好是她爱的人,她喝酒跳舞,他吹琴画画,她醉倒在爱人的怀里,在两个人小小的世界活着,觉得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几年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她被众人的欢声笑语掩没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天几乎便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瞬间了,原来世界上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原来连活着也是耻辱。
她想,如果战争不曾完结,那又该是怎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分享一个在被关德朗西的小女孩Nadine Schatz。
Nadine的父母是犹太移民,生于俄罗斯的妈妈是在1917年俄罗斯大革命后移居到法国,而Nadine则是在巴黎附近的Boulogne-Billancourt出生,俄语和法语都说得十分流利。
1933-39年:Nadine在巴黎读小学,妈妈则是钢琴老师,两人与祖母同住。1939年9月战争爆发时,Nadine妈妈因安全考量,举家移居到Brittany的小镇Saint Marc sur Mer,在那边,Nadine得以继续读书。
1940-42: 1940年6月德军进攻至他们所在的小镇,法国宣布投降后,德军留在了Brittany。于是Nadine一家再次搬到邻近城市Nantes,然而当地法国官.员与德国合作,颁布了反犹法。1942年,Nadine与妈妈被法国警察逮捕,Nadine与妈妈分开,被送到了德朗西转移营。
12岁的Nadine在1942年9月被转移到奥斯维辛,然后刚下火车时便被送进了毒气室。
资料来源:Drancy | Holocaust Encyclopedia
好想感叹一句,还有千千万万个无名无性的人以及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27章 他们都一样
如果战争没有完结,她大概会一直待在弗里德里希身边,他们也许会留在德朗西,又或者回到巴黎,也可能到其他城市,至少,她想像得到未来会是怎样的;可是如果战争完结了,她想像不到战胜后的巴黎会如何,也拼凑不出彻底落败的巴黎,她的未来一片模糊。
她很害怕。她害怕战争不会完结,也同样害怕战争会完结。所以,她想就这样在德朗西的一隅,一天又一天慢慢地活下去,过着相同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圣诞节的深夜一切烦忧都消失了,他们只是相爱着的普通人,没有枷锁和死亡,天空缀满星光,连呼啸声也听不见,世界终于迎来了一天的和平。
这夜安德娅和弗里德里希在屋外放纵至晨曦,又在藤椅上睡到正午时分,待暖阳洒落时才悠悠转醒。风一吹过,安德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脚也变得冰冷,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浪漫的放肆总是会有后果的,而这个后果便让她在年末最后几天都在头昏脑胀之中度过。
安德娅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倒下了伯特兰夫人也抽不出精神照顾她,所以她一直都不敢松懈。春天时她不会早早便换上飘逸的碎花裙,夏天时她不会像少年少女们随心所欲地跳进河里,秋天时她不会到草地野餐玩乐一整天,冬天时她不会跑出去看满天银霜的飘雪。
她选择当一个乖巧的女儿,一个连快乐都会感到愧疚的女儿。
可是在弗里德里希身边她很容易便会放松下来,她可以跳进不管不顾地跳进水中,也可以在雪中脱/掉衣服,她可以很快乐,甚至可以无视生病的后果。
“你还好吗?”弗里德里希弯腰把被褥压好,伸手碰了碰她的额角,眉间忧色散去了不少,“还好没有继续发烧了。我们那天就不应该在屋外睡觉,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还要下着雪……”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浪漫了?”安德娅窝在床上里看她,藏在棉被里的手悄悄伸出,牵起了弗里德里希和暖干燥的大手,“我在圣母院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浪漫放荡的人,就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
弗里德里希听着她尚有些沙哑的声音,无奈地笑叹口气,在床沿坐下,“只有愚蠢的人才爱浪漫。”
“那我猜我们都很愚蠢,不是吗?”安德娅弯起唇角,向他挪近了一点,“不过,我喜欢当个愚蠢的人。”
弗里德里希忍俊不禁,眉眼间的恣意似是回到了一月时,慢慢与阳光下的少年重叠,张扬耀眼,如同拥有了世间。他俯身在她额边印上轻吻,“我们只当浪漫的人便好了,别去当愚蠢的人。好好睡一觉吧,床边有巧克力和热茶,厨房里放着午餐,你睡醒时翻热一下就好了。”
被人偏爱的感觉总是很好,如果非要她形容,那就像是有人虔诚地把世界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展颜,褪去她的烦忧。独有的爱护成为了她在生病的苦涩中甜腻的安慰,消散了午夜惊醒时缠绕着她梦魇。
前几天在睡梦中惊醒时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当初爸爸生病时应该比她辛苦千倍万倍吧,如果一直病下去,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他当初的痛苦呢?然后她便坠入了温暖的怀里,所有的不安都倏然散去,只余眼前的弗里德里希。
他轻柔和煦,默默地陪她坐了一晚上,没有说话,但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无论是以前或者现在,她的弗里德里希都太好了。
尽管并没有多少人期盼,新的一年还是伴随着小雪到来了,法国依旧被占领,欧洲依旧一片混乱,所谓新年,还是一样的狗屎。年夜时安德娅身体已经利落了许多,纠缠她的头晕与咳嗽在一月初旬时终于不复存在,而她也久违地可以好好地在家休息放松。只是没过两天,弗里德里希便坚持她应该多出去走走,才不会让身体一直虚弱下去
来到德朗西两个多月了,安德娅从来都没有去过市中心,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留在屋里,不然就是在庭院和附近的小树林散步。她并不想到太多人的地方,那会让她想起巴黎的五光十色和各种打量的目光,让她喘不过气来。
“你不能陪我去吗?”安德娅拉着他的手不放开。
“别害怕,市中心里有很多法国人。”弗里德里希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安慰,“你就去走一走,然后买几束花和蛋糕,好不好?你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不出去呀。”
“为什么不可以?这里很好,我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这里不是牢笼,不要把一辈子困在这里。我想你好好活着,安德娅,而不是只是生存。你的世界很大,别困在这方寸之中。”
窗外天气晴朗,弗里德里希一身军装站在门廊,离她很近。平时她不爱与穿着军装的他靠近,他也不会在穿上这身衣服时与她亲近,只是现在他的每句话都很诚挚,让她甚至舍不得反驳,脚步不由自主地踏前半步,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了。
“好。”
“我想你一切安好,笑容依旧。”
“是在什么时候的笑容?”她忽然想刁难一下他,“在你送我花儿的时候还是去游泳的时候?”
“是在我们第一次去咖啡馆的时候。”他轻声道,“你吃了第一口蛋糕后露出的笑容很美。我希望你的笑容永远都是这般快乐。”
“好,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