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遥不认识其他人,只认得站在最边上的村长,看得出来这是他小时候拍下来的照片。
“啊呀,真的是!”严婉惊呼道,扭头招呼冯地遥,“地遥,来,这就是我的老师,我差点认不出来啊,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问村长。
村长说:“好几十年前的照片喽,□□姐是我们这旮旯第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书一下来,城里的领导都来了,还来了好多记者,要知道那个时候别说我们这了,就连城里都没几个大学生,咱们校长高兴的嘞,执意要摆几桌请全乡人吃饭,那是我们这有史以来最轰动的一次宴席,四面八方的老乡都来祝贺。”
这段回忆,光是听上去就足够让人热血沸腾,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她们的到来,也使得村长追忆起这段美好的往事。
“□□姐是我们福山的骄傲,也是我们的榜样,每年开学啊,老校长都会和孩子们说起□□姐,□□姐的励志故事已经在我们这口口相传,活在每个人的心中了。”
“□□姐这么多年来啊,一直帮衬着老家,前些年退休了还回来过一次,想回到学校看看,我们学校在山上嘛,大家腿脚都不利索喽,上下山一趟实在是够呛……”
村长口中的老校长,严婉脑海里对得上号,那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当年杨□□还建在,但大病一场后,身体素质是每况愈下,人处在病弱的时候,就总会惦记心爱的人,对家乡的思念是愈发强烈,想她少年离乡在外打拼多年,结过婚最终离婚收场,又膝下无子,难免觉得有些孤单,便想回乡。
当时是严婉在照顾杨□□,闻言虽然不赞成,却也没阻止,陪着杨□□回到福山。
一路上,杨□□都在跟她描述福山的美好,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环境是落后了一些,可人们性格淳朴,不像大城市里的人,大多都斤斤计较。
回到福山,杨□□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老校长,然而怎么敲门也没有回应,找来附近的邻居来问,也说不应该,老校长年事已高,生活不能自理,又一生献给了教育事业,无妻无子,晚年都是住在附近的学生、邻居在照顾,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要照顾,因此也只能规定时间来送一日三餐,打扫卫生等。早上邻居端饭过来的时候,人是醒着的,还很有精神。
其实说到这里,大家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邻居马上开了门,让大家进屋,屋里静悄悄的,人躺在床上,没了呼吸。
后来转念一想,大概邻居口中的早上很有精神,是回光返照吧。
当天几个人聊到很晚,十一点多才回到民宿。
严婉让众人好好休息,明日午餐再聚,饭后就要开始工作了。
冯地遥洗过澡后,几乎是沾床就睡。
虽然这福山是与山州接壤,同是在一个省的最边上,但福山和古宅的距离可谓是一南一北,直径距离差了几百公里,更别说福山交通不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这山路坐一趟车进来,尾巴骨都颠酥脆了。
这一晚上睡得很好,翌日,冯地遥起了个大早,叫醒况玩延,俩人在乡村小路上转悠了几圈。
太阳已经出来了,早晨还有点冷,俩人一路上说了会儿悄悄话。
这段时间俩人朝夕相处的,关系愈发融洽,也越来越有默契,严婉清醒了带人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刚巧看到这俩人坐在外面的木椅子,手里一人一杯豆浆,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山里昼夜温差大,清晨温度低,冯地遥腿上搭了一件西装外套,明眼人也能看出这是谁的。
严婉和自己的女保镖对视一眼,俩人都心照不宣,严婉乐呵呵地看向一旁的老奶奶,也要了一杯温热的豆浆。
过了一会儿俩人进屋来,冯地遥见到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她下来了,打了个招呼,便说起得太早,先补觉。况玩延跟在她身后,什么都没说,俩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直到中午时分,一行人才齐聚一楼,简单地吃了一顿,而后村长也来了。
村长也带了几个人,一番介绍后才知道这些都是隔壁几个村子的村支书干部。
为首的是县长,也就是先前和严婉做前期接洽工作的人。
严婉的意思是既然都要重新建一所希望小学了,出发点是造福当地的孩子们,而不是一个小小的村子,那既然是扩大到一个镇子去,选址首要的当然就是考虑交通问题,至少要让这个问题变得不是问题。
解决掉这个最大问题,其他的就是次要问题了,因此这段时间他们开了大大小小的会,准备了几个方案,就等着冯地遥来过目。
但是之前在座几位都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上面的只吩咐了选址考察,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据说是要等一个人来,却又没有具体的时间,他们都以为盼了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又要再次泡汤,又不甘心,四处打听,倒是听来一个不怎么可信的消息,据说是还没有落实这个人要不要来。
这个小道消息他们一直都是将信将疑的,一方面是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另一方面是办一个希望小学,出钱的那个都到位了,还要等什么人来?这一听就不可信。
然而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今天终于是等到了。
虽然昨天就已经收到风,这号人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于是他们的态度就从不可信变成了不可迷信,各个神态各异,就差没把嗤之以鼻挂在脸上。
这一切都让冯地遥看在眼底,还要看他们强颜欢笑地跟自己问好,心里一阵好笑。
又是一番寒暄后,一行人终于行动起来。
提前准备了地址让她选,总比让她逛完这一个镇再选址要强,且这工作效率要高出不少。
临近午后,温度越高,紫外线和太阳光愈发猛烈,一行人不时的说话,逮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严婉介绍着周边的特色。
冯地遥则一贯地不怎么说话,不知不觉间,冯地遥脱离出了大部队,走在最后头,况玩延走在她身边撑着遮阳伞,她则戴着一副墨镜四处张望。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出俩个字:“完了。”
她的声音近乎于呢喃,声量过低,况玩延一愣,看了她一眼,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且墨镜的设计巧妙,从侧边看过去,也不太能看到她的眼睛。
“什么?”
“完了。”冯地遥重复一遍。
话虽是这么说,她却不露声色,步伐也没有乱,保持着刚才惬意心情的神态。
“看到什么了吗?”况玩延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伞是和民宿借的,不大,要想俩人都罩着,难免是擦肩的距离,说话的音量也只有俩人能听见。
“最近天气不大好。”冯地遥说。
“不能说?”况玩延立马意会到了她的潜意思。
冯地遥则不禁感叹,跟聪明人对话就是有意思。
“嗯。”她回答。
其实‘最近天气不大好’这几个字,已经属于是把话撩明白在这儿了,听不明白也不能怪她了。
“怎么办?”冯地遥的语气显得有些许懊恼。
大概是后悔接下这一单,现在是走也不是,说出来也不是,不走就更不是了,不走的话,人得栽在这儿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况玩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区区一个普通人,在他眼里,冯地遥已经站在神的位置,该位列仙班,是他遥不可及的高度了。
因着内容不能泄露,况玩延不能多问,冯地遥也不想多说,因此俩人一路无话,到了第一个地址,是山脚下的一片一层小平房,四周没有围墙,光秃秃的,却很是热闹的样子,有孩童们响亮清脆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周边则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村长说:“这山上有一个废弃很久不用的水库,再往上就是老学校旧址了。”
“站在这里还能听得到水声啊。”严婉说着,又看向不远处的平房,问,“现在孩子们都在这里头上课吗?”
如果不是听到了学生们的朗读声,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一个学校。
“对。”村长点点头,略显尴尬,“老学校不能去了,近几年雨水多,雨天路滑,大家年纪也大了,新来的老师也会嫌山上不方便,我们一合计,就把山脚下原本是用来储存下田的仓库给整修扩大,当一个临时学校来使。”
“那现在又为什么想用这里当正式学校?”严婉问。语气显然是对这个选址不太满意。
此话一出,那几个村支书面面相觑,心想麻烦了,第一个就不满意。
村长立即作出解释,围绕着交通方便,无论是学生们回家,还是支教老师来上课,搬运物资都很方便,其次是家长们都在附近下田,送饭方便,也能起到一定监督作用等等。
“那学校开始施工后,学生们得搬到哪里上课去?”严婉问出第二个问题。
见他们的对话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冯地遥也不想参与,便走到一旁。
“喝水吧?”况玩延将保温杯扭开了递给她。
“谢谢。”冯地遥心不在焉地接过来。
水是温的,她喝了几口还给况玩延,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为这份工作做到什么程度?”
“死。”他想也不想便说。
“你还真的想过啊?”冯地遥诧异地看他,紧接着又说,“但其实为我工作,危险系数也没有那么大啦,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那你怎么突然这么问?”况玩延不解道。
冯地遥没回答,反问:“你想知道你能活到多久吗?”
“不是很想。”他回答。
和况玩延对话最舒服的一点就是,他很少会迟疑地给出回答,自己不想说的话,他也会很有眼力见的不再追问,这也是冯地遥喜欢和他相处的一点。
“说完全不想是假的,”他解释道,“但如果让我知道了,无论是明天就死去,还是可以活到九十九,都难免会让我感到失望,对未来的期待感减少一点点,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知道,在这方面保持无知,换取新鲜感,所以不是很想。”
“很好。”冯地遥点头认可他的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又不无遗憾,“可惜有些事情不能重来。”
这表示她已经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况玩延决定还是不要僭越,安全回答问题:“就像,不学数理化,生活处处是魔法。同理。”
冯地遥笑了下,还想说什么,前方的严婉叫了她一声,问她这地方怎么样?
“不怎么样。”冯地遥摇摇头,“建议连夜搬走。”
严婉刚想要说那就看下一个,闻言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冯地遥,“这话的意思是?”
“借一步说话。”冯地遥站在原地不动,等她来。
严婉侧身跟几位村支书和县长点头示意,而后来到冯地遥身边,脸上笑容得体,问她:“这地是有什么蹊跷吗?”
严婉大约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当众说出来。
“严夫人,女士,”冯地遥看着天,末了才低头平视她,“要变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冯小姐,这玩笑可不兴开。”严婉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从严婉忌讳‘四’的谐音开始,冯地遥就知道,严婉是一个怕死之人,她没有太认真的去看过严婉,看出严婉是一片诚心办希望小学就足够了,这代表她这一趟没有白来,就算是怕死,这也只是关于这个人的一个信息而已。
“没有跟你开玩笑。”冯地遥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心里计算了一番,才开口继续说,“亥时降雨,为时半月,届时这上面的水库会塌,这一片庄稼都不可幸免。”就更别说山脚下了,决堤一旦冲破,这间临时学校估计是首当其冲被淹没。
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为希望小学选址已称得上是无关要紧的事情了。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冯地遥收起手机,回头和况玩延对视一眼,又说,“但我希望你走之前可以作出应对,比如让这些管事的,通知山上的村民,山脚下的学生们尽快撤离。”
严婉对这个社会作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人能够忽视的,这样做实事的人,死了很可惜。
严婉迅速冷静下来,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问:“冯小姐,能否再把话说明白一点?我会死在这里吗?”
冯地遥这才多看了她两眼,说:“不会。”
严婉说:“那我留下来,尽我一番绵薄之力。”
第59章 终章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 严婉立即转身回到那群村支书身边,她脸色严肃,联想到她对话的人的身份, 众人还以为是这地儿不干净, 没成想她却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降雨?”其中一位村支书纳闷道, “可是我昨天看了天气预报, 接下来一周虽然不说都是晴天,但顶多就是暴雨。”
“对啊,”其他人附和道,“这样是不是太……”一言难尽地看向严婉身后不远处的冯地遥, 没有把话说的难听, 脸色却很难看。
冯地遥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快跟古代那时候蛊惑皇帝吃仙丹的‘妖孽’没什么区别了, 她别开脸, 什么都没说。
“不要再说了,我不拿人命跟你们开玩笑。”严婉一脸正色道, “现在必须通知所有人撤离, 全体转移到镇上,出了问题来找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村支书们面面相觑,只能照办。
左右几个村子上下,少说都有上千人, 一次性全体转移是不可能的,更别说有些人根本不愿意走,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降雨能一夜之间能把整个村子都淹掉, 如此荒谬的言论。
严婉也只能看着干着急, 让平日里跟村民们朝夕相处的村干部们赶紧想想办法, 劝说他们。
虽然村干部们也不相信这件事, 但是碍于说话的是严婉,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更何况严婉给画的饼还没有吃下来,学校没有盖起来,村干部们也只能照做。
分批送走了近一半人,还剩下一半,这些人要么是顽固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要么是强壮男子,还在坚持收田。
“这可怎么办才好。”严婉站在学校屋檐下,忧心忡忡地看着田里的人,又看着山上水库的位置,“冯小姐,这水库是真没办法补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