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鹰一路听下来,面色发青,手在山岩上越抓越紧。待听到此处,那岩石本来就松脆,竟真的叫他抓碎了一角,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两个婢女受了惊吓,立刻便要逃走。鲁鹰干脆跃了出去,徐若虚只听得两声沉闷的响声,叫做盈袖的那个便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名叫红藕的,被鲁鹰拖到了岩石后面。
他蹲了下来,一脸冷酷,掏出羿字腰牌来朝那惊惶失措的婢女一举。
“我乃巡猎司教头。你们适才说起的那个常青公子是假的,为白泽所变,乃巡猎司追捕的危险凶犯。他被我一路追捕,这才逃入王府,恐怕会对琅琊王不利。你这婢子,若心中还有王爷,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徐若虚惊讶地瞪他。这一番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但叫鲁鹰顶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说出来,居然颇有说服力。那婢子听了,立刻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
“那假的常公子后来去了何处?”
“奴婢真的不知!只是,只是之后又忽然来了个小丫头……”
“可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双髻?两侧眼角都画了红妆?”
徐若虚忍不住插嘴。红藕转眼看他,满脸惊讶:“大人如何得知?”
原来常青虽然不知去向,琅琊王的兴致却依然很高,独自在棋盘上布着局,还让那个戴面具的檀先生守在一旁。红藕她们虽然心中嘀咕,但王爷不歇息,她们是万万不敢露出一丝疲态来的。就这么快到三更时分,屋内的灯火忽然同时朝一个方向倾斜了三次,一时间光影摇曳,帷帐起伏,待她回过神来,屋内便多了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可她说话的声音,样子,又透着股成年女子的娇媚。满屋子里,都是一种莫名的香味,让人想起春日的芙蓉花,只觉得懒洋洋的。她朝王爷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我们几个婢子想要去拦,哪里还动弹得了……”
赵家小子,我那不争气的账房现在何处?那小姑娘问。
他么,正在我府上做客,恐怕还要再盘桓几日――琅琊王这样回答。
小姑娘不搭话,只望着地上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那是常公子走后,檀先生再来时带来的。上面的血迹还是新鲜的。琅琊王耸了耸肩,将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他不肯留下’,王爷说,‘我让檀先生用这铁链,从他两侧锁骨下面一点点地穿了过去。’小姑娘的神色顿时就变了,那眼睛――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像是野兽的眼,整个都在透出金光!王爷却一点都不害怕,只问,你可带来了麒麟血?”
小姑娘却俯下身去,伸手触摸残在铁链上的那人的血,表情温柔至极。她说
“王爷这步棋,看似高明,却实在是舍本逐末了。若想要长生不老。何必需那压在塔下之物?又何必伤及佛塔,火烧无夏城?你放了他,我便答应你,给你做一道菜,你吃完后,顷刻便能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
“什么菜?”
“长生肴。”
琅琊王点了点头:“好计策。你先是骗得我放了他,然后再说,寻找这样食材需要花上三年,配齐调料又要五载――本王却是等不起了!”
“不必。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要做一回长生肴,因此总留个心眼,四处搜集着材料。如今,鲛人泪,玄蜂毒,龙骨勺,都已经备下,连必备的神农鼎,也在四Z园中叫我纳入囊中。赵家小子,你好好想想,这机会如此难得,这世间,只有我知道这道菜如何做法,也只有我集齐了全部所需之物。这一道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菜,原本就只缺主料了。”
“那主料是什么?”
“一只千年妖兽罢了。”她轻飘飘地说,露出两侧的虎牙:“难道不是近在眼前么?”
他们彼此注视着,几乎在同时露出了微笑。连一旁的檀先生都翘起了嘴角。
琅琊王将扇子在手心里一拍:“既是如此,你我就算是达成承诺了。只是尊驾毕竟神通广大,若我前脚放了你家账房,后脚你便发起火来,将整个琅琊王府都给吞了。本王却还是有些害怕。”
“你还要如何?”小姑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琅琊王头也不回,只朝檀先生伸出了一只手,檀先生恭敬地欠了欠身,将一样东西交给了他
这一番转述,听得徐若虚惊心动魄,不由得开口问道:“那是何物?”
红藕像是被他吓了一跳:“一,一只带金锁的项圈。”
六
野火燎原,随着风势,越演越烈。
常青闭目站在火焰的包围之中,不动,不听,不看。
无数只苍白的手,自火中伸出来,哀告声声,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公子,公子!奴家腹中尚有三千多枚卵,只求能缓我一日!产卵之后,便是立刻就汤镬,也毫无怨言!”大腹便便的妇人,满头珠翠,跪在他的脚下。
“这条道,百十年来,一直是我族南归的路线,今年却不知被何人,沿途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一个虚无的传说,以为我族能吐出黄金,我漱金雀一族,就此灭绝了!”男人将怀中之物朝他举起来。“公子,我命不久矣,可这世上,仍存一对幼鸟,求你垂怜!”
他的牙越咬越紧,简直连额角都要鼓起来,却还是闭着眼,直到那声音跟影像都渐渐褪了,耳边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常青松了口气,再睁眼时,却跟一双满是眼泪的稚童大眼迎面撞上。
“娘,”那孩子额前一根小小的银白犀角,莹莹生光,嘴里却只会说一个字:“娘,娘,娘……”他喊的娘就倒在身后,犀角已经被割,是生生流血而亡。
“够了!我不过只是一个人类,就算有神笔相助,可我势单力薄!为何你们都来找我!”
你能听见,你能听懂。公子慈悲,求你相助!
火焰中,无数对眼睛,兽,鸟,鱼,虫,临死前不甘的双眼,一对对都在望着他。
“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他伸出双手,手上皮肤焦黑翻卷,露出血红的肉来。“连我自己,也刚刚死里逃生……”
火焰中,兽群朝两侧分开,一只全身披满雪白长毛的兽从中间走了出来,亲热地舔着他的手掌。在它的前额,睁着一只鲜红的眼睛。常青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抱住了它的脖子,就象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抱歉,累你惨死,都是为了救我――”
我不会再复活了,但你还能救他们。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你能救神州大陆上所有的妖兽。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回到灵界而已。
火焰消退,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了移动,而他们悬在半空,静静俯瞰着――地平线上,一处青瓦白墙的小城,被护城河环绕其中。
“去无夏城。通天引跟黑麒麟一起,被镇压在莲心塔下。那里有一只可怕的饕餮,所有靠近莲心塔的妖兽,都被她吞吃殆尽。但唯有她,藏有麒麟血,只需要小小一瓶,便可以令莲心塔倒塌!”
环绕他的火焰又回来了。兽群的眼睛在火焰中躲闪颤抖。可怕的凶兽,他们喃喃,她吞噬我们,她能吞噬遇到的一切!
“我不害怕她。除了小梨,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啊啊,他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那一刻,年轻的他给出了诺言。面对着神州大陆上剩余的妖兽,面对着无数求救的眼睛。
“我会拿到麒麟血,为你们再开通天引!”
常青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这个动作带动了两侧锁骨下的伤口,不由得一阵剧痛,叫他又跌了回去。
“公子!”翠烟吓得扑过来,又赶紧查看他的伤。那两处伤口本就狰狞,这么一动,又流起血来。她忍着哽咽,用手绢拭着,一面恨恨道:“是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样?”
常青只是苦笑。他被檀先生穿了锁骨,颈上戴了铁环,囚在笼中,本来尚可忍受。待到朱成碧终于现身,却是面若冰霜,见他受伤也无动于衷,只扯断了囚着他的铁链,将他拉出来甩在地上,让他快滚。
就跟他曾在阳澄湖细腰女的雾镜中所见情形一模一样。连他喉咙中带血腥味的剧痛,也一模一样。
他曾最为惧怕之事,还是成了真。
这么一闹,常青肩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天香楼下,终究还是难忍剧痛,晕了过去。看眼下情形,是翠烟将他救了回来。正在这样想着,翠烟却在他对面跪下了,将一只锦盒高举过头。
“这是……”
“公子走后不久,琅琊王府的人就将公子摔断的笔送了过来。姑娘就给了奴婢这个,让我守着天香楼,等公子回来。”
翠烟打开了盒盖。绣着云纹的乳白色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用整块天青石雕刻而成的瓶子。
麒麟血。
那骄傲的兽曾经执着如生命,如今却拱手相让。
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常青略微晃了晃。他朝那瓶子伸出了手,却又迟疑起来。
“姑娘她……可曾还说过什么?”
“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公子:‘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八年的等待,他朝思暮想之物,他亲口给出的承诺。早在金翅鸟消逝的那个清晨,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路上,无人可以阻挡,即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今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了,不是吗?离他最终的目标,只差一步,他该欣喜若狂才是
“翠烟?”他忽然问,“为何你在哭?”
“翠烟不曾哭。”那婢子答道,“翠烟是公子所绘,一举一动,都是由公子心意所生。”
她抬起头来,脸上两行发亮的眼泪,正在簌簌而下。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常青进入了莲心塔。
他上一次进莲心塔,还是初到无夏城不久,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八年光阴了。莲灯和尚的故事在无夏家喻户晓,莲心塔内的佛堂却简陋至极,只有一座面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盘坐在莲花座上,脚下一盏长明的孤灯。唯一的那只蒲团经香客长年跪拜,早就破败不堪了。
常青听人说起过,这尊石像,是在莲心塔成型后的第二日,忽然出现在底层的佛堂之中,连同石像背后的墙上,也教人画了两句佛偈。用“画”这个字,是因为那字迹潦草至极,至今为止,无人能够认出。
这次,是他第二次进入莲心塔。他在石像面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大师,我……”
他忽然望见了那两句佛偈,顿时语塞。上一次进莲心塔的时候,他已见过,只觉是鬼画符一般,不知所云。但如今,他一眼望去,却字字句句,都逼上心来:身为塔,心为灯,十方菩提。
生何欢,死何惧,究竟涅。
是她的手书。这跟一名江湖行医学来的,开药方用的潦草字体,没少受他的嘲笑。八年里,他见她写在给樱桃采买的物品单子上,写在跟翠烟猜迷作诗的牌令上,甚至写在他因为被她抢走了笔,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完成的画作上。
本来是不认得的,如今却熟悉至此,犹如肌肤相贴,呼吸相闻,一笔一画,都透入血脉,再也不忘。
这么说来,想必连这石像都是她亲手所雕的。难怪虽眉眼模糊,却惟妙惟肖,神态自若,正是当初在阳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当中,站着的那人。
常青拔掉了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将瓶中粘稠的鲜血倾倒在石像的头顶。血流沿着石像,缓缓而下。
整座莲心塔,都在他的四周开始了摇动。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开一条发光的裂缝,竟然是将他倾倒出来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了进去。佛塔晃动得更加厉害,连同常青脚下的地面都波动起来,他却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接着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则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这是五百年里,她所珍惜的,想要守护的一切。
如今轮到他,亲手毁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紧急地朝一侧退开一步,堪堪避过飞来的箭矢。那飞箭原本是朝他肩头射来,他一避让,却将手中的石瓶暴露在了飞箭之下,只听的清脆的“锵”的一声。那瓶子脱了他的手,被撞飞了出去。
常青立时便要跟过去抢,接下来的几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围,竟是将那瓶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鲁鹰赶了上来,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击在伤口上,常青顿时痛得眼前发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八年了,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亏她还口口声声地说信你,你却又如何待她?”
鲁鹰一边训斥,一边又是几拳。常青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面却伸手,想去抓那只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诉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泽,可她就是不信!”
鲁鹰想起当年白泽所杀的镖师同伴,心头火焰更甚,接着的一拳便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直朝着常青的鼻梁而去
却被他接住了。
“我,不,是,白泽!”
他此刻已经被鲁鹰击倒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已,却是双眼发光,咬着牙道。
“不是吗?”鲁鹰冷哼了一声,却忽然开始将常青压在下面,撕起他的衣裳来:“我知道白泽,在身侧腰间,还各生得有三只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单衣上已经B出了血迹,鲁鹰愣了一下,却还是把单衣也扯了。这一下连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并扯了下来。常青浑身一抖,却没有反抗。
“……不让你看上一眼,你大概这辈子都是不会死心的了――鲁大人!”
他露出的腰侧,并无眼睛,却只是一片丑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烧灼所致。
“这是?”
“我自幼便通兽语,与妖兽相交,总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类,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亲听了继母谗言,竟将我跟小梨都绑了,要活活烧死,这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大概没有料到,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延绵到了偏房。我跟小梨得妖兽们相助,趁乱逃了出来。”
“你真的是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