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她如今在哪里?”
“她啊,在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慕云生笑眯眯地,“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这等情况,得速速报于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大人此言差矣。”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易大人!”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慕云生脑中嗡地一声,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四
兴善街上爆发了疫病,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
狭窄潮湿的巷道之中,被病气携裹的病患们倒了一地,尽都是红斑高热,与妞妞当初的症状一模一样。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犹如地狱再临。
慕云生狠狠一咬牙,扭头便跑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状况。那母亲感谢的热泪都还沾在他的手上,难道就要在转眼间,再度坠向深渊?
“妞妞……”
他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内唯一一个站立着的小小身影,听到他的声音,朝他转过脸来。小女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头,两侧脸上都有泪痕。
“慕叔叔。”妞妞异常平静地说,“我娘死了。”
聂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满脸都是红斑。能看出来妞妞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她娘整理好了遗容。
慕云生默然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若我能仔细一点,便能及时发现她已被染上病气,不,不仅是她,这一条街上的人,若是我能及早提醒,让大家注意――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就像我没能救得了素心。”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攥起来,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是我学艺不精,害死了素心……”
他究竟为何会手抖呢?最后印堂的那一针――如果眼前不是素心,他还会犹豫吗?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反复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医者,当以所有病患为至亲,可要是至亲患病,危在旦夕呢?
他怎能忘记?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慕叔叔?”妞妞惊叫起来。
慕云生呆呆地立着,双目当中都有晶亮的泪涌出,面目僵硬,犹如在梦游一般。那只小狐狸从他怀中跳出,晃了晃尾巴,立刻拔高了身形――是个腰肢纤细,环佩叮当的美貌女子。
“……素心?”
“嘘。”那女子将手放在他脸上,小心地将泪一点点都拭了。
慕云生愣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将那女子拦腰一搂,埋头在她怀里。
“……我做了噩梦,素心,我又梦到你死了。”他闷闷地道。接着又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哽咽,“我后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
那女子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露出了一丝微笑,双侧的眼角都朝上翘起来。
妞妞本来只觉得诡异万分,此刻却被她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吸引住了。只见她将一只手指翘了起来,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我们去桃花岛。”她笃定地说,“你,我,还有这个小姑娘,我们一起去。这座城,它只会伤你、谤你、嘲讽你,你何必还要再救他们?”
便在此刻,妞妞听到了一声陌生的女子叹息,近在耳畔。她一回头,只觉得云雾缭绕,迎面而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芦苇,犹如新雪一般,映着月光。一轮巨大的圆月之下,停着一辆牛车,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
她再眨眨眼,牛车腾空起来,隐入了墙中,只有一处模糊的污渍,还勉强残留着车辆的形状。
谁曾想却是走不成了。
兴善街闹了疫病的事情,流传得非常之快,不出一日,整条街便被百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慕云生认得他们的服色:全黑的皮甲,褚红色制服,加上旗帜上的玄武标记――这是临安大疫之后设立的净衣卫,为的是及时隔离病患,掩埋尸体。
慕云生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的发寒,难道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吗?
带队的长官他倒是认得,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执字,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当初在临安,曾找慕云生看过风寒。
他原本想带着妞妞,去找他说个情,求放他们出去。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了。李执这人脾气顽固,兴善街上旅舍里住着的商贩,有患病较轻的,也曾想尽了办法想让他通融一二,却都叫他给驳了回来。
“我等乃是奉了官家之命,封锁兴善街,自然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出去!”李执吹胡子瞪眼睛。
慕云生正在发愁,却有一个年轻人自己找上门来,自称是他曾经的病患,痊愈之后,在无夏城做一名艄公。如今见他有难,特地前来相助,可在半夜偷偷沿着护城河,送他出无夏城。
慕云生想了一阵,始终未曾想起有过这样一位病人,但情况紧急,无暇细想,便同意随他前去。
当夜本来晴空如洗,到了午时,却不知道从何处升腾起来一团团阴云,将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慕云生抱着熟睡的妞妞,让芊芊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跟着这位艄公,登上了一艘窄小的乌篷船。他将妞妞放在船底,卧在她身边,屏息静气。
那艄公一身黑衣立在船头,手中长橹缓缓入水,又再抽出来,带起一圈圈的涟漪,小船也随之轻轻晃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慕云生被晃得有些犯起困来,却忽然听到耳边喧哗,岸上灯火闪耀,隐约可见褚红色制服:是巡夜的净衣卫!
他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那艄公不慌不忙,只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普通的笔来,探入河水之中,蘸了水流,朝空中虚画了一笔。
说来奇怪,半空中,竟叫他画出了一面水墙,便如一匹波光闪耀的丝绸,那艄公伸手将其一抓,又回身朝慕云生身上一扯。整条乌篷船,连同艄公自己,都被盖在了这水流组成的绸缎之下。
“谁在那里?”
隔着水流,慕云生听见岸上的净衣卫质问,又见灯笼不停晃动,想是被举着朝河中央照了又照。他大气也不敢出,终于等到兵士们撤走,乌篷船重又摇晃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动,那流水覆盖在船上,仍旧是波光粼粼,一路罩在他跟妞妞头顶。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艄公伸手将水流一收,随手扔入江中,慕云生站起身来:眼前一片茫茫大江,天幕沉沉,晶莹的星座闪耀,如此贴近,仿佛伸手可及。
已是到了钱塘江口。再往东,便是东海。桃花岛,素心,都在东海之上等着他。他又转头回望,江岸之上,点缀着几处灯火。隐约勾勒出无夏城的形状。
那年轻的艄公不知何时站在了慕云生的身边,跟他并肩望着那灯火阑珊之处:“净衣卫都出动了,怕是在准备焚街吧。”他抱着胳膊,语气轻松,“就跟三年前在临安时那般。无论死活,人畜不留。”
“怎能如此?”慕云生攥紧了拳头,“这病并非不可治!易子安,他说他手中有可以奏效的药方!”
“这几日来患病者有增无减,济安坊已经束手无策,先生不知?”
“果然与三年前有异么……”他喃喃,忽然想起了什么,“妞妞!妞妞便活了下来,这是铁证!若济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先生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已经顺利逃出无夏了吗?”对方打断了他,朝他转过来的一双眼深沉犹如夜色,“无夏城将来怎样,与先生再无关系――先生还是出海去吧。”
慕云生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胸口热血直直地往上涌,便有如当日饮下了那桃花酒一般。
“回去!”他忽然喊。
妞妞原本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熟睡,此刻受了惊动,揉了揉眼。慕云生赶紧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低了音量:“我也不瞒你,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来,面上虽有瘢痕,但确已痊愈。这药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我们刚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见了。只怕这一回去,便再难脱身。”
慕云生哑然。他望着岸上城郭之中的灯火,仿佛看见那火焰蔓延,将整座城池都包绕其中,惨痛哭号,不绝于耳。而自己,犹如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妄想着靠一己之力,扑过去,便能熄灭那烈火。
“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回头?”
“……是。”
那人望了他片刻,接着朝他一作揖:“先生高义,常青代无夏城百姓谢过。”
慕云生恍然,想起老头子曾说,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支生花妙笔,可绘万物成真,当即欢喜道:“原来是天香楼的常公子!在下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相助!”
他想了想,索性厚着脸皮继续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再助我一回:我有只小兽,眼下无人照看,便暂且托付给你,待疫病平息之后,我再去天香楼接它――哎哟!”
他原是伸手从怀里托了芊芊,递了过去的,谁知芊芊前所未有地发起怒来,这次是真的咬破了他的手掌,两条前腿死死地抱着他的手指,双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