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手中的两只手套:“这只手套如此之新,眼看是你现场变幻而出,来不及变旧,因此才露了马脚!”
从他叫出芊芊的那一刻起,素心便跪了下去,雪地寒冷,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双碧眼只望着他,尖细的小牙咬着嘴唇,却是一个辩解的字都没有。
慕云生忽然想起来,真正的素心死在他针下之后,他日日买醉,好几次差点醉死过去,才有了手抖的毛病。然而每次醒来,芊芊都睡在他的胸口,护着他的心脉,手指上总又新添了牙印,想来是它气急了的缘故。也就是在那时,他身边出现了喝醉后才会出现的素心,许下了去桃花岛的承诺。
半生痴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慕云生朝她迈了一步,伸手放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掐死她。她却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一滴泪,又很快被寒风舔去了。
这只小狐狸用幻术将他密密麻麻地缠绕,修改了记忆,转换了人生,所为的,却只是想让他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眼下这一切,也是假的吧?”慕云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女们,我的那些个学生,连同这套新修的慕府――也都是假的吧?”
他每说出一个字,就感觉到身体又挺直一分,视野也清楚一分。等他说完这段话,头顶传来咔嚓一声,就像是摔碎了琉璃制成的酒杯。
重新回到二十四岁的慕云生抬起头来,只见碎裂了一角的夜空之中,挤进来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于他们头顶,还在一分一寸地逼近。
雪地中,传来车轮碌碌转动之声。雪白的母牛拉着牛车远远而来,眉间依旧用胭脂画着一朵桃花。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他在芊芊的耳边轻声说,接着放开了她,朝牛车大步而去。
“朱掌柜的,我的桃花酒,可温好了?”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一个梦:一座名叫无夏的江南小城疫病横行,我行走在两侧躺满了病患的巷子里,给他们熬制药汤,隔离病患,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好起来。朱掌柜的,这可是真的?”
牛车绣着桃花的雪白纱帘掀了起来,双髻的少女跪坐在原地,她整个面容都藏在阴暗当中,怀中抱着一坛水晶般透明的桃花酒,酒液当中桃花婆娑而舞。
“是真的。”
“我还梦到,官家的净衣卫要在日出之前焚街,有数十位病患僵死未醒,如不用我的金针唤醒,便是要活活烧死――这可也是真的?”
“……是。”
“如今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离天亮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
慕云生松了一口气。伸手要去接那透明的酒坛,没想到朱成碧将其抱得更紧了些。
“慕神医,你可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住这桃花酒?哪怕是再多一滴,都有可能要你性命?”
慕云生心中有如明镜:若非如此,芊芊也不会大费周折,制造这样一场幻境,拼了命也要在天亮前困住自己。
“慕某心知肚明,只是……”
猛兽的咆哮忽然响起,生生打断了慕云生。凛冽的风,夹杂着飞舞的雪粒,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车之上。那被他们二人扔下,跪在雪地中的芊芊,此刻再也顾不上维持素心的外表,开始膨胀出覆盖着白毛的四肢,身后冒出纠缠舞动着的九条毛茸茸的长尾,只有翠色的眼瞳依然如故。
“九尾灵狐!”朱成碧感叹,“自通天引断绝后,倒是多年未见了。”
两只带着尖利爪子的脚掌一左一右踩在他身体两侧,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体型庞大的九尾狐将他护在怀中,朝着牛车翕动着嘴唇,剧烈地咆哮着。
“你用桃花酒引他来此,又一点一点诱他陷入如今境地。汝要救无夏,便要我家云郎殉葬?”
牛车之中,少女涂了胭脂的娇小嘴唇,朝一侧微微翘起:“不错。我应了莲灯尊者,会守住无夏城,守住莲心塔,无论是人类还是妖兽,都休想挡在我面前――小心我将你们全都吞了!”
阴暗之中,忽然燃起一对金眼,有如融化的黄金。她裙摆起伏,从下方涌出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沿着牛车的四壁爬行,紧接着翻出无数苍白兽脸,眼瞳处只是一片空白。
那九尾狐还要向前,却被一只人类的手轻触了鼻尖:“芊芊,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自猎人的扣里,救了断腿的你?”
它一愣,用女子的声音答道:“云郎你心怀慈悲。”
“当初风雪夜中,你为何又替我捂手?”
“我见你冻得手都通红,着实不忍。”
“这便是了。”慕云生揉着它的下巴,柔声说道,“如今无夏一城安危,诸多性命,皆系于我身。医者父母心,若我不饮下这桃花酒,如何能心安?而你又如何忍心,见我从此活在愧疚当中?芊芊,你与我一般,心中尚有恻隐未灭。我一直错认你为素心,如今大梦初醒,方知与我相恋者从来都是你。夫妻一场,便请你,成全于我吧。”
万般慈悲,终是不忍。
那九尾狐的形体渐渐委顿下去,重新现出素心的样子,只顾着伏地痛哭,单薄的双肩耸动不止。
朱成碧取了琉璃制成的浅盏,捧了酒瓮来,倒出满满的一杯。慕云生伸手接过,就势将浅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果真是好酒!”他赞道,“却也值得一死吧!”
美酒入喉,顿时有更多的鲜血涌上来,又叫他生生咽下去了。
那一刻天地静默,万物低伏,连纷扬的大雪,都消失了声响。
绍兴十三年,无夏疫病横行,幸得慕氏神医出小柴胡汤方,可止红斑高热,又擅金针,可令僵死者复苏。疫既止,神医操劳过度,吐血而亡。是夜,无夏城中凡有桃树处,皆万花竞放,灿如烟霞。仁心金针由此失传。
淳熙二年,江南多处大疫,经年不止,有聂家女名栖云者,奔走数地,以金针活人无数。因其面有瑕,人称“疤面观音”。曾言慕神医当年于桃花盛开之夜,携九尾灵狐同归东海桃花岛,即为其师矣。
第二章 百家饭
零
宋紫檀遇到那云游僧人,是在山中的一处小瀑布。
这地点是她精心挑选的。瀑布下有处潭水,潭边的石缝中生着丛丛金银花,采回去晒干,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待她回去的时候顺手采上一两把,便能解释她消失的这半日都干了些什么。
阿爹跟小球都只道她是出来采药,只有十四岁的宋紫檀自己知道,她是为了将满肚子无处倾诉的苦恼,说出来,给那一潭沉默的碧水听。
“今天爬树又输给了小球。要是我再强壮一点,个子再高一点就好了。”
她对着潭水叹息,水面忠实地映出她目前的样子:纤细的身材,淡淡的双眉,满头细弱的黄发,无论吃下去多少东西似乎都不长个子。连只有七岁,刚刚开始换牙的弟弟宋小球跑得都比她快,能爬到比她更高的枝头上。
“我跟小球都是阿爹的孩子,为何如此不同?”
其实,要论起长相来,宋小球跟阿爹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的浓眉,一样的脑袋,连睡着了之后腆着肚子,没心没肺地伸展着胳膊腿儿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只是阿爹更加严肃,整日里脸上都不怎么见得到笑容。
……不,其实也是能见得到笑容的。宋紫檀苦涩地想起,如果小球从远处跑过来,撞在阿爹的肚子上,阿爹会伸出手臂,将他高高地举起来。那个时候,阿爹也会淡淡地扯动嘴角。
而宋紫檀只会站得远远的,看着这一幕。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格外地思念母亲。
“昨晚我又梦到了阿娘,还是在那间窗外能望得到好多高楼的房间里,阿娘给我换上新的衣裙,是用鲜艳柔软的丝绸制成的……”
她甚至能清楚地记得,裙边上绣的是一串迎春花。
梦里的世界,跟眼下所处的现实如此不同。她记得那些连绵的青瓦,拥挤的人潮,河上的小桥,和天边耸立着的佛塔。那该是座城市?
便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说,姑娘是在为此事烦恼?”
那声音如此清越,刚好盖过了瀑布的水声。她才发现水潭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云游僧人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对面,正在将斗笠取下来。
被听到了――刚才所有的牢骚,抱怨,小心事,居然全都被一个外人给听去了!
宋紫檀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扎进水潭里,她赶紧站起来:“你是谁?不不不,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连这个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她扭头就走,想了想又回头警告,“别跟来,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年轻的云游僧倒是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姑娘身处迷幛之中,只差有人点醒。你可曾想过,自己或许并非是令尊的亲生女儿?”
她想过。
吠日村只是苍梧山中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在向阳的山坡上散落着三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是猎户而已。这么一个小村子,人人都认得她,知道她是村长宋远山的长女。这倒是无妨,可她每回在村里走动,都有村里的人,用一种响到几乎是故意让她听到的音量在背后窃窃私语:“看,那就是远山家的女儿。”
如果她愤然回头,他们先是被吓得一惊,接着会展开灿烂的笑容,热情得不似作伪,只鼓动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前来,往她的口袋里塞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新发的笋壳、从山下换来的珍贵鸡蛋、花纹特别的鹅卵石,各色各样的花朵……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整整七年,她再怎么年幼,也该猜出些这些礼物背后的意思了。他们在同情她。
但他们,又为什么要同情她呢?
这个疑问,曾经无数次地从心海内浮现上来,却都在成型之前,叫她生生按回去了,连想一想都觉得对不起阿爹和小球。
如今却让一个陌生的和尚说出了口。
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起,她恼怒地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
小和尚静静看着她,道:“因为我见过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就在苍梧山外,无夏城中。”
“我不信!”宋紫檀咕哝着,却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一句。
“无夏城中的宋氏夫妇,十年前弄丢了他们的小女儿,一直没有中断过寻找。小僧的师傅跟他们颇有些渊源,这次听说小僧准备云游修行,特意嘱托我替他们多方留意。我见过宋夫人一面,你跟她生得可真像,她也有这样的眉毛,下巴也是尖尖的。”
果然是这样吗……宋紫檀红了眼眶,仍在强言道:“我……我还是不信。”
“小僧也料想是如此。空口无凭,叫姑娘如何信得?”他自怀中取出一件被精心包裹的幼女小裙来――茜红的绸缎上,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迎春花。
梦中之物,此刻竟然叫人当面拿了出来,宋紫檀顿时哑口无言。
“姑娘在这村中,过得也未必如意,可愿随我去一趟无夏?”
她伸手,原本是要接那件小裙的,一听他如此说,赶紧收回了手:“阿爹,阿爹不会同意的。小球也还得我看顾――”
“啊――”他拖长声音说,“小僧倒是有个法子。”
云游僧拿出来托在手心中的,是一只小小的银瓶。
一
天彻底黑下去之后,山林中便亮起了萤火。
它们三三两两地自藏身的树洞、叶下、水间飞起来,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条在林间蜿蜒的、发着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笼罩在淡蓝的微光之中。
忽然就有一只孩子的手,抓进了飞舞的萤火。萤火虫四散奔逃,这孩子只得了把空气,却也不恼,只站在原地,抬了头,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哇!紫檀姐,你来看啊,这边也有好多银吼!”
宋小球还不到七岁,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正处在缺门牙的时期。“火”字教他吐出来,生生变成了“吼”。
他唤了一阵,不见回应,回身朝篝火边跑去。蹲在篝火旁边的宋紫檀环抱了双臂,一双纤细的淡眉拧得紧紧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正在出神。
“阿姐――”
她像是受了一惊,迅速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袖子里:“嘘,别吵!”
男孩子喔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安静得下来,才眨了两回眼就开口:“姐,你说银吼是怎么来的?”
“夫子不是说,是腐烂的草化成的么。”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爹爹说,人的魂要是散了,也会化成这山间的银吼。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变成了银吼怎么办……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又喊起来,“啊啊啊,又灰起来了,好多好多!”
宋紫檀捂住了脸:“你能,闭嘴,哪怕,一小会儿,吗?宋小球!
她等了一阵,周围果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林间的细微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竟是睡着了。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阵宋小球毫无防备的脸,终于还是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拔掉瓶塞之后,带着腥臭的墨水味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云游僧说,里面装的,是姑获鸟的血。他还说,姑获是一种生有九个头的怪鸟,最喜在夜间出没,将血滴在小儿的衣服上,再回头将这孩子掳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陆上并没有真的姑获鸟,五百年前莲灯和尚镇压黑麒麟时,将姑获族群也一并镇压在莲心塔下了。
这一瓶东西也不是真的姑获鸟之血,只能唤来假的、由他画出的姑获鸟,最多在夜间飞动两下,让阿爹跟村里人手忙脚乱一阵,为了避祸,多半还会将孩子们送出村去。
她瞒着阿爹,以“看银吼”的理由将小球带上山来,就是为了能够做成这件事。事到临头,她却犹豫起来。瓶身让她拿在手中,倾了半天,却只是微微抖动。那云游僧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并不会真的伤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