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会寂寞。正好近日上山得了只小狗,就让它陪陪你吧。”他将一只半岁左右的小黑狗放在了地上。它浑身的绒毛还没有褪尽,朝她拼命地摇晃着尾巴,两眼晶晶亮。
居然,很像小球。
宋紫檀用几件旧衣服给小黑狗搭了个暖和的窝,就放在自己的床头。到了夜里,小黑狗睡在里面,一起一伏地打着细小的呼噜,宋紫檀却睁了双眼睛,望着床帐,怎么也睡不着。
小球那家伙,半夜最喜欢踢被子,自己倒是伸着胳膊腿儿,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每次都是宋紫檀半夜起来给他重新盖上。
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有没有踢被子?会不会着凉?
宋紫檀愁肠百结,一转眼看见床头的小黑狗,腆着只覆盖了白毛的小肚子,伸着四条腿儿,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由得伸了手,拖过一旁的旧衣,要给它盖上。
这动作惊动了小狗,它飞快地翻身起来,发现是她,立刻晃着尾巴,舔着她的手背。
宋紫檀索性将它抱了起来,问:“常公子说,白泽是为我而来,他还说,我总能有东西献给他的,可我能有什么,值得他们看上眼的?”
小狗睁着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也不怪爹不让我见小球。出了这种事,小球肯定恨死我这个当姐姐的了。他肯定再也不会理我了。”她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啊啊啊,我该怎么办――”
见她如此,小黑狗也团团转,发出焦急的呜呜声。
就在此刻,窗上忽然传来动静,就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叩动,想要进来。
“小球?”
宋紫檀欢喜起来,跑过去,将窗一推,探头出去。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影晃动,风声隐约呼啸。
她失望至极,慢吞吞地要关窗,忽然见一旁的小狗掀动着上唇,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怎么了?”
四周明明如此安静,除了风声,听不见其余的任何声响。宋紫檀忽然意识到,被阿爹安排在窗外守卫的人们呢?他们怎么可能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飞快转身便要关窗,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窗棂上出现了带着翅膀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小黑狗蹿到了她的身前。明明是那么幼小的一只,却努力竖起了背毛,用尽全力吠叫着。
那阴影竟然像是有所忌惮,重新消失了。
宋紫檀跌坐在地,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瑟瑟发抖。小黑狗过来,伸着温暖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脸。
“阿姐,你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
自她的脑海中,响起了话语声。
“阿爹说,姑获只怕黑犬。我会保护你的。”
……小球?宋紫檀满脑混乱。小球为什么会在这里?小球是只狗?!姑获鸟想要的不是小球吗,为何需要保护的人是她?
下一刻,她面前的窗户猛烈地爆炸开来。
宋紫檀只觉得胸口受了重击,整个人都朝后飞了起来,拦腰撞到床上。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重新又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她曾在山上见过的恐怖怪鸟已经闯进了室内,比她当初所见的形体,更加巨大。它扑打着翅膀,反反复复想要向她扑过来。
而那只幼小的黑狗,正在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坚如磐石。它的脊背高高耸起,从中间开裂,体型增长,成为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犬,交错的犬齿间流淌着唾液。
“阿姐快跑!”
小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满是痛楚。
四
宋紫檀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这样的黑犬!是的,她之前怎么能忘记呢?
她太过于出神,以至于没有察觉,这屋里还有第二只姑获鸟,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尖利的长喙在空中闪过,如同悄无声息地收割的利刃。
她只觉得胸口传来轻轻的、“当”的一声,姑获鸟的长喙只刺穿了她些许皮肉,便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体。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震动。
然后,她的胸口开始放射出光芒,随着那震动,一波一波地朝外传去。
啄中她的那只姑获鸟像是惊慌失措。它想要抽出喙来,却被紧紧地吸附住,只能叫那一波一波的光芒给生生地撕裂,重新坠落在地。
只是粘稠的墨汁而已。
宋紫檀捂着胸口,她双膝发软,随时能倒地。
“等一下,等等,不能昏倒,小球……”
屋里已经重新安静下来。遍地都是由掉落的羽毛溅成的墨汁,阴暗当中,她一时找不到小球的踪迹,只知道那只姑获鸟盘踞在床帐顶端,嘴里叼着不知何物。
“把小球还给我――”
接着,她看见了萤火。
无数细小的、昏黄的萤火,从姑获鸟叼着的那只幼小的黑犬身体里飘散出来。它们绕在她的身边,留念地盘旋了一阵,便自碎裂的窗户飞出去了。
姑获鸟的形体渐渐融化,重新恢复为墨汁。那只幼犬从帐顶掉落下来,宋紫檀扑过去,将它软绵绵的身体接在怀里。
在宋紫檀逐渐变得昏暗,为黑暗所笼罩的视野里,它浑身冰冷,蜷缩着四肢,一动不动。
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变形,但说到底,它毕竟只是连绒毛都没有褪尽的小犬罢了。
宋紫檀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宋远山的脸。他将她的头枕在膝上,低着头,默默地看着她。
这个角度,让阿爹刀砍斧削一般严肃的脸,也带了些许柔和。
“阿爹,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失神的那一瞬,她重新成为了七岁的宋紫檀,叫梦中温柔的母亲牵着手,在高楼间奔跑,头顶被楼房分割的天空中,不时闪过不祥的黑影。
母亲忽然倒下,她哭着想要重新拽她起来,却没有成功。九只头的怪鸟停在她面前,得意地朝她逼近,尖利的长喙刺穿了她的胸口。
――那个时候,明明是该死掉的吧?
可再睁开眼,身侧便是温暖的身体,她伸手抚摸,触到的是带着丝绸般光泽的黑毛。巨大的黑犬舔着她的脸将她唤醒,它的腹侧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跟阿爹腹侧的旧伤痕,一样的伤口。
跟用小球的声音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的幼犬,一样的黑犬。
“阿爹,那是不是你?”
宋紫檀等着答案,她牙关紧咬,全身都在发抖。宋远山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从今往后,不能再叫我阿爹了,小主人。”
宋远山原本姓盘,是盘瓠之国的贵族。
盘瓠国在西南的深山当中,是高辛帝的公主和天降鳞狗所生的后裔,国中子民皆为犬头人身,而贵族则能完全化为人身,只在需要时,重回犬形。十多年前,老盘瓠王去世,贵族们为争夺王位开始了混战,盘远山不愿参与其中,便带着几十名追随者远离西南,进入了中原。
谁知道即便如此,争斗也未曾远离,他与追随者一离开盘瓠国的范围,便发现自己中了诅咒――只能维持犬形,无法重新现出人形。
“我带着子民,一路颠沛流离,经历过饥荒、洪水,与野狗群混战,等到达无夏城,我身边剩下的人,不到来时的三分之一。”
但宋家收留了他们。也不多,只是府内众人平日里剩下来的一碗饭,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一声略带亲昵的呼唤,一只挠在头顶的手,仅此而已。却是雪中的炭,快要饿死时,送到唇边的一口热粥。
“自那时起我便暗中下了决心,此番恩情,将来必定要有回报的一日。”
姑获鸟的袭击,几乎毁掉整个宋家,机缘巧合的是,朱成碧为了驱散姑获鸟制作的百家饭,也去掉了盘远山和盘瓠国民们身上的诅咒。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化出人形,可宋家人均已死去,所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孤女。
“多年来看护不周,还请小主人原谅。此处已经不再安全,我已经安排好车队,立刻送你回无夏,在朱掌柜的天香楼中,可暂避一时……”
这下信息量委实不小,宋紫檀的脑中一阵接着一阵的发懵,她刚发现,自家阿爹和弟弟都有可能是黑犬,接着就被告知,阿爹其实不是阿爹,弟弟也很有可能不是弟弟。
对了,小球被姑获鸟啄中了!
“小球……小球呢?”她立刻翻身起来,发现昏迷不醒的幼犬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她过去将它抱起来,捂在怀里,“阿爹,我看到萤火,从小球身体里出来,那是什么?”
宋远山叹了口气:“那是他的魂魄。姑获鸟天生畏惧黑犬,但我们若是叫它啄中,也一样会受伤。魂魄被击散,如果不能在三日内重新聚拢,就会一直这样睡过去,直到死去。”
阿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冰冷过?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护主不力,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三天……对的,阿爹,我们还有时间,你得想想办法……”
“来不及了,姑获鸟随时可能再回,车队已经准备好,我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那小球怎么办?”
“时候不早了,小主人,还请早点休息。这次我会亲自守在外面,不会让姑获鸟再惊扰到你。”
宋远山朝她僵硬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宋紫檀独自环抱着双臂,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果然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难怪她跟阿爹一点都不像。可这个并不是亲爹的阿爹,现在却要放任亲生的宋小球去死。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怀疑,一直在暗地里嫉妒小球。如今却恨不得,能一口咬死自己。
昏迷的幼犬还在她怀里,它那么冷,沉甸甸的,就好像一块冰。
她捂了半天,却怎么也捂不热。
宋紫檀的眼泪一滴一滴滴落下来,掉在幼犬身上。
就在此刻,她的胸口重新出现了光芒。虽然微弱,却随着她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波动着。
五
“常公子,你之前曾说过,百家饭制作好之后,可以驱散邪祟,赶走姑获鸟。那,那些被姑获鸟所伤,魂飞魄散的人呢,百家饭是否也能唤回他们的魂魄?”
宋紫檀趁着天黑,瞒过守在门口的阿爹又一次偷偷溜了出来,眼下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只软趴趴的黑色幼犬,面色不善。
常青看了看朱成碧,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点头。
“可以。”他颇有些迟疑,“但如今的百家饭仍是不成,还缺一样……”
“一样什么?”宋紫檀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你之前问我要的东西是什么?那姑获鸟对我穷追不舍,害得小球被击散了魂魄,它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胸口不住起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有丝丝光泽在泄露出来,一时明亮,一时却又暗淡下去。
常青望了一阵,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仍是不成。”他最终说,“眼看时机未到,宋家姑娘,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令尊……”
“我爹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盘瓠国的事,他不是我亲爹,连小球也是只黑狗,我们全村都是黑狗村的事情!”
宋紫檀到了此刻,才开始慢慢反应过来。难怪全村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那么喜欢她,总是想要送礼物给她,其最终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小孩!
那种,对人类天生的喜爱,对人类小孩天生的照顾之情,对他们来说,是根植在血脉当中的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你了。你怀中这只,便该是小球吧?它眼下这个样子,你必定心急,但定魂碗不出,百家饭无法成功,你着急也没有用……”
“定魂碗?那是什么?”
常青被噎了一下:“你不是说你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谁让你之前套我话?”宋紫檀面有得色,“快说,定魂碗是何物?”
“啊,那是小僧多年来,梦寐以求之物。”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笑的话语,忽远忽近,竟不知来源。
是那云游僧!
宋紫檀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叫常青往怀中一拽。他从袖中滑出笔来,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捂在自己怀里。她紧闭着眼,抱着小球,耳畔只听得风声大作,一时是野兽咆哮,振翅之声,一时又是群犬狂吠,树叶应声摩擦,犹如狂风暴雨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歇了。
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抱着她的那只袖子渐渐地湿了,力道却依然未减。
“好小子,倒是将她护得紧,只可惜,这次你护错了对象,我本来就不是冲她而来的。”
宋紫檀贴着常青的胸口,能听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挣扎着扭头,便见一只姑获鸟悬在头顶,利爪之间抓着的,却是朱成碧。
她那双金眼悬在半空,遥遥望着他们,接着毫无紧张感地打了个呵欠。
“定魂碗不能强行取出,否则必定会碎裂,只能等着这丫头心甘情愿地献出来――我且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天亮之前,用定魂碗来换这只饕餮。”
云游僧的声音渐渐远去,姑获鸟伸展翅膀,连同朱成碧一起,融入了黑暗当中。
常青将宋紫檀一松。他持笔的那只手微微下垂,蜿蜒的血迹沿着手腕一路滴落下来。宋紫檀想碰,却叫他微微偏转身体,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定魂碗为何还不出?”
宋紫檀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她有埋怨之意,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
“定魂碗不能出!”
他们周围一片狼藉,犹如被无数利刃刮过,只有那只煮着百家饭的鼎尚且完好。一只水牛般大小的黑犬踩着满地的碎片走了过来,拳头大小的黑眼望着她。
“小主人,你得答应我,不能出定魂碗。你曾被姑获伤及魂魄,那碗在你胸口,是稳定魂魄所用,若是取出,你不出一时三刻,必死无疑。”
黑犬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轻嗅着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