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家神却面无表情,也不理他,只将纸条收起来,回身便潜入水中。
直到深夜,家神都没再出现。
许如卿一直靠着长廊的柱子等着,终究是支持不住,睡了过去。睡梦中,他总是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遥遥地念着那两句诗: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
那声音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心中叫那两句诗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涩,不由得辗转起来,再难入睡。
睁眼时,却猛然望见盘踞在头顶房梁之上,体型庞大的白蛇。许如卿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整个人却犹如被梦魇压住一般,动弹不得。血红的眼睛,尖利的蛇牙,不断滴落下来的腥臭的液体。
会被吃掉吧?这一次,一定会被吃掉吧?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不能退缩,不能眨眼!
也不晓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如果退缩,或者躲避,就会被猛兽吃掉。唯一的生路,是鼓起勇气,背水一战。
许如卿也瞪大眼睛,跟那灯笼般的两眼对视。
“傻子。”雷鸣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震得他耳朵疼痛。白蛇跟他对视一阵,终于游走。他这才喘上气来,只觉得胸口剧痛,爬起来时,沾了一手腥臭的液体。
那是血。从房梁上滴落下来的,是妖兽墨色的血。
“大白!”
许如卿连滚带爬,一路顺着血迹追了过去。血迹一路蜿蜒去了池中,旁边扔着大白常穿的那件雪白的锦衣,已经破烂不堪,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地上见到了他当初塞给大白的手绢兔子。
那件锦衣上血迹斑斑,可这兔子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许如卿将手绢兔子捏在手中,只觉得心乱如麻。眼看大白受了伤,想必是现了原形,他若再往前,恐怕是真的会被吃了。可叫他将大白独自扔在这冰冷的池水当中不管不顾,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正在此时,耳畔传来了泼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大白最爱趴的那块石头后面挣扎。许如卿心中一喜,竟然忘记了害怕:“大白――”
“滚!”大白半身都在水中,蛇尾甩动不止,所幸仍是人形,正在咬牙切齿地拔着贯穿了手掌的一枚箭头。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曾抬,只扔出石头般僵硬的一个字。
那箭头是寒冰凝聚而成,似有倒钩,在他伤口中搅动,却无法被顺利拔出。许如卿心头一顿,要知道能凝冰成箭者,整个无夏城中只有一人――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大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望着一股一股的墨血涌出来,他只觉得那箭头是扎在自己身上,痛得无法言语,于是压下疑问趟进了池水,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白靠近。
池水冻得他直发抖。大白不是蛇吗?蛇不是最怕冷的吗?他之前从来不知道,待在冰冷的池塘中,是如此难受。
大白已然虚弱,甚至连挣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许家傻子紧咬着嘴唇,将箭头轻巧地转了个方向,一点点取了出来,接着从怀里摸出瓶药粉来,全都倒在那伤口上。那血起初还汹涌,接触到药粉后,便慢慢地止了。
“……你倒是熟练。”大白看他一眼,“你那几个哥哥的教导?”许如卿不作声,抖散了那只手绢叠成的兔子,小心地裹到大白手上。大白的手要往回缩,被他按住了。
“傻子,这可是你娘给你的。日后你再有伤心事,可要跟谁去说?”
这个夜里,大白的语调一直阴沉,到了此刻,才有点儿恢复成平日里调笑的样子。许如卿没有回答,他还在仔仔细细地裹着大白的伤处,最后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
“看,像不像兔子耳朵?”他指着那两处飞起来的手绢边角道,“日后我若再有伤心事,便跟你这只大兔子说。”
听了他的话,大白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渐渐地白了,好一阵才恢复成原来嘻皮笑脸的样子。
“小傻子,本大爷今晚高兴,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懒洋洋地朝石头上一躺,“从前有一只修炼千年的白蛇,某一回失了法力,危机时刻被个过路的小牧童给救了……”
许如卿听到这里,反应过来:“这个我听过,是许仙跟白娘子的故事嘛!白蛇变成美人,还给许仙生了个儿子呢!”
“胡扯!”谁晓得大白真的冒起火来,头上的火苗都快能看见了,“这都是那些个写话本的酸秀才在胡扯!老子明明是……我讲这故事里那白蛇明明是公的!”
“喔。”许如卿傻傻点头。
大白气哼哼地将脸扭向一侧:“你还要不要听了!”
“要听,要听的!”
一开始,白蛇确实是只想报恩。
报完了恩情,便再不相欠,自己便能回山潜心修炼――这样想着,却不知怎地,一来二去,跟这人类成了朋友。彼时那小牧童已经转世,这一世姓许,是镇江府的医官,平日里喜欢着一袭青衣。白蛇半开玩笑地唤他小青,他也不曾反驳,只是笑咪咪的。
那时镇江瘟疫横行,野鬼出没,他们二人白日行医,夜晚捉鬼,做了不少好事。有一回许小青教旱魃所伤,伤口无法愈合,白蛇为救他竟然盗了仙草,引来了天雷一路追击。原本天雷要罚,也只该罚那白蛇一个,谁知道许小青以人类之躯,却紧抓住那白蛇不放,与它同受了万钧雷霆。危机之时,那白蛇拼了千年道行,将许小青护了下来。这一下不得不现了原形,只能回西湖湖底继续修炼。
临别时,许小青在他们初遇的断桥边折下了一枝杨枝,送给白蛇当作是送别的赠礼。而白蛇在杨枝上施下了一个法术,许诺说,直到我们下次见面,这杨枝都不会枯萎。
“后来呢?”许如卿催促,“后来,他们可有再见面?”
“没有。”大白忽然斩钉截铁,“许小青后来老死在镇江,那蛇在西湖下,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大白转过来看他,那双蛇目非常深,几乎能将人吸进去。“时候不早了。”他桀然一笑,“小孩子要早点睡觉去。”
四
接下来一连数日,大白都待在池塘里养伤。
说是养伤,其实不过是变着法子地折腾许如卿,一会儿要他寻这样东西来吃,一会儿要他上藏书楼查那样东西的来历,将他这个倒霉的代言人使唤了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消停了半日,又要许如卿出去逛逛,看看最近无夏城中都发生了些什么新鲜事。
许如卿念在大白是伤员,又困在池中多时,以他贪玩好耍的性子,这次想必是闷坏了,便依言出了门去打听。
最近无夏城里出了件大事,商会薛头领家收藏的闲晴壶被盗了。这闲晴壶是唐朝时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壶身由整块水晶雕成,四壁中皆有细碎冰晶,若是第二日天气晴好,冰晶便会减少,由此可预知天气,颇为神奇。
近来无夏城中多家富商被盗,盗贼行踪隐秘,现场又有妖兽留下的痕迹,薛头领还特地请了专门捕猎妖兽的巡猎司羿师前来看守。
“没想到还是被盗走了!”许如卿在空中比划着,“据说,那盗贼有这么粗的腰,没有手也没有脚!”
大白晒着太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就这些?就没有别的有趣的事儿?”
“啊,要说有趣的话……”许如卿往好吃好玩的方向想了想,总算想起来另一件事。天香楼的朱成碧挂出了桃花薄绢窗帘,这次给大家免费品尝的是一款新的甜品。但尝过的人都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甜品,反而苦到让人咋舌,据说是用柚子和一种前所未见的、来自天竺的甘露果做的。
“甘露果……么……”
“大白,你不会也想去试吃吧?”
大白眯起眼睛问:“怎么?我若想吃,你便能带我去?”
许如卿哑然。这池边的朱砂封印和绳索上的咒符,他只认得一丁点儿,但这密密麻麻的阵势,明摆着是要将湖中的凶兽永远困在其中,不得自由出入。
“我只有在得到代言人给的任务之时,才可以离开这池塘。”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大白道,“除非,这位代言人心甘情愿地带我离开。”
一瞬间,大白伸手触碰咒符的场景再度浮现,蜿蜒的血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
“所以,你可愿带我去天香楼?”
许如卿张口结舌,只觉得冷汗涔涔,幸得身后再度传来仆人的声音,连调子都是一样的:“七少爷,家主有请。”
两岸猿声啼不住,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次许如卿抢在大白的前头,捏碎了蜡丸,小纸条上是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诗句,旁边也盖着红印:伍和贰。
大白伸手将纸条接了过去,慢慢地揉成了一团。许如卿心烦意乱地想着大白刚才的话:他说任务,什么任务?跟这些诗句有关系吗?大白的伤又从何而来?
他还在为自己的笨拙懊恼,一旁的大白已经头也不回地潜入了水中。
“可你的伤还没有好全!”
回应他的只有水面上剩下的涟漪。
许如卿蹲在池塘边等到了深夜,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大白遍体鳞伤地躺在池塘中央,整个池子都被他的血染得变了色。许如卿在梦中挣扎起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大白。反倒是大白慢慢地自池子里爬了出来,一只手垂在身侧,拖着一把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剑。
梦中的大白垂下头,久久地看着许如卿。他的发丝扫过许如卿的脸颊,身上的血腥气不断地传过来。
许如卿心口疼痛,脸颊上却蓦地一烫。大白将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脸,却不像平常那样,戏谑地一扯,只是珍重地停留在那里。
蛇不该是冰冷的生物吗?
为何那只手如此滚烫,直教人想要放声大哭?
许如卿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身边并没有受伤的大白,连池水也是平常的颜色。甚至连任何能表明大白出现过的痕迹都不曾有过。周围的一切都依旧如故。
但许如卿知道,经过这个早晨,一切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往。昨夜的梦境将要消逝的那一刻,大白手中的那把剑短暂脱离了他的控制,发出了清脆的、犹如鸟鸣的震动声。
啼鸟剑。
他曾在藏书楼读到过相关记载:这是官家赐给巡猎司的宝物,夜间可在室内自行盘旋,鸣声如鸟。要取得它,必须闯入无夏城巡猎司的总部,与整个无夏城的羿师为敌。
原本纷乱复杂的碎片,忽然之间各自找到了恰当的位置,显示出可怕的答案:这个被许家奉为家神的大白,是个贼。他不断地受伤,正是因为他不断地偷盗宝物所致。
许如卿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大步冲进藏书楼,在书架上疯了般翻找,将一本又一本的古旧书籍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激起来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本兽图谱掉落在他面前,正是他在找的那本《神州妖事录》。之前阅读时,因为跟大白有关,他特地留意下作者:疏星楼主,正是巡猎死徐疏影徐学士的化名。翻开的书页上画着只发狂的巨大白蛇,胸腹上特地标出了三块鳞片,用朱砂点成了红色,插着只明晃晃的剑。
“……狂蟒之怒,凶险无比,唯有七寸乃致命之处,可杀之。”许家的小傻子跌坐在地。
他在藏书楼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然后主动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五
“大白,父亲已经同意了,我带你去天香楼。”
一听到这话,大白立刻从池塘底下冒了出来。自那个噩梦的夜晚过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看起来苍白消瘦了不少,却似是欢喜得很。但见他身形一晃,便在许如卿面前化去了蛇尾,眼睛跟指甲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不过是个风度翩翩的寻常人类公子哥儿罢了。
“逛街吃好东西去!”他笑起来,随手将池边挂着咒符的绳索一撕。绳索应声而断。
也不知道大白是有多久没有自由自在地离开过那池塘,这一下被许如卿带入了闹市,就跟乡下来的孩子一般,凡事都新鲜无比。
“你看,你看,这个灯笼是会自己打转的!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儿。啊啊啊,那边有用橘子串的冰糖葫芦!”
许如卿步履沉重,双手揣在怀里,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他跟父亲提出要带大白离开池塘,并以性命担保会将他带回来,得到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的命值几个钱?”父亲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那只蛇才是我许家的摇钱树,只要有了它――”
书房屏风后面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这人招了许业臻过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父亲才点了头,允许他带大白出来。
……那人是谁?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一根糖葫芦被伸了过来,戳着他的脸。大白怀里抱着好几个热气腾腾的纸袋,上面插着风车、灯笼、糖人,甚至还有一只面塑的孙悟空。
“付钱去!”他得意洋洋,“谁叫你是我的代言人呢!”
是了,他是大白的代言人。当初是他先握住大白的手。是他许下承诺,要做他的代言人。如今,他却是要食言了。等大白尝过天香楼的甜品,他便要告知巡猎司,他们寻找的盗贼,就被困在许家的池塘之中。
犯罪伏法,天经地义。更何况,有徐学士在,巡猎司想必早就知道大白的致命之处。去自首,然后待在巡猎司的狱中,总比遭到围捕猎杀要强,不是么?
自出得门来,他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可这份决心,遭大白此刻灿烂的笑容一撞,竟然寸寸动摇,化为齑粉。
热血朝头上涌过来,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的一切。大白却将他的手一牵,笑吟吟地指了指他们头顶上写着朱字的圆形灯笼:“呐,天香楼到了。”
大白牵着他上了天香楼。两个双生的婢女迎上前来,就像是认得大白一般,将他俩直接带上了二楼的雅间,又用白瓷的小碟上了那道传说中的新甜品。
“我家掌柜的说了,这甜品新研制出来,还未曾取名,两位尝过之后如有灵感,不妨说给她。”穿翠绿褙子的婢女脆生生地道,又摆上了茶,“这茶是赠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