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已完全化为了灰烬,可见大白对人类是彻底地失去了希望。重重折辱,屡遭背叛,还能让他再相信一次吗?
那蛇含了糯米团子,只是一愣,双目中的红光渐渐淡下去,蛇口也不由得一松。被他叼着的许如卿倒了下来,教水流一冲,卷入了护城河中的更深处。
河水冰寒刺骨,肩上的伤口腾起血雾。他根本连挥动手臂上浮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次,是真的会死掉吧?许如卿在水中睁大双眼。奇怪的是,现在反而不再疼痛,只是懒洋洋的。他甚至还望见,前面的河水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大兔子,双目赤红,还在散发着光芒,就跟娘给他叠的手绢兔子一样。它朝他游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却一次又一次被水流冲开了。
大……白?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是反复地想着:对不起,没能做好你的代言人。我太傻了,才会受了骗,连累了你。但是,我不曾背叛过你。我许如卿宁可去死,也不会背叛你。请你,再相信我们一次吧。
忽然,那兔子睁大了双眼。它身后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无数根碧绿的杨枝从光芒中汹涌生长出来,刺破了河水,朝着许如卿汹汹而来,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围在中央。
无夏城的护城河中,居然长出了一株茂盛的杨树。
朱成碧带了常青在一旁围观,看着树冠上跳下来两个人:大白已经恢复了人身,抱着许如卿,紧张地检查了一番,便开始施展法术,给他治疗肩膀上叫蛇牙贯穿的伤口。
“啧啧!竟然连已经成了灰的都能发出新叶,真是叹为观止。”朱成碧踱过去,“别担心了,一时片刻就能醒。”
“你闭嘴。”大白头也不抬。朱成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时就要发作,却被常青拽住了衣领拖到一边去了。
许如卿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兔子……刚才水里有只大兔子救了我……”
“你傻啊?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家伙!”大白双肩抖动,眼看是气得直哆嗦,“不知道躲开吗?那么大一条蛇,别人都怕,你为什么不怕!”
“长出来了。”许如卿伸手摸他的额头喃喃,指着大白额头重新开始发光的地方。
“啊。”大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伤口处重新长出了蛇珠,连同法力也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许如卿一下子放松了,顿时觉得又心痛又委屈,又愧疚又惊吓,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不由得大颗大颗地掉下泪来。起初还是无声哽咽,到后面竟然变成了哇哇大哭。大白手忙脚乱地安抚一阵,发现没有效果,只得朝一旁的常青投去求救的眼神。
“谁弄哭的,谁负责哄。”常青闲闲道,手中还拽着朱成碧,“我能搞定这边这只饕餮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八
经这么一番折腾,大白跟许家的约定作废,他得了自由身,却并没有马上离开无夏城,倒是天天在天香楼二楼晃荡。鉴于他总是做一些诸如占了美人榻晒太阳,偷吃珍藏多年的食材这种事,朱成碧对他深恶痛绝,要不是他确实还没有完全恢复,简直是要分分钟将其扫地出门。
常青对他又有不同。他也不训大白,整日里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絮叨:“你表面上看起来潇洒恣意,其实骨子里再迂腐不过,难道就不能有所变通?非要叫许业臻骗出了西湖,困在一处那么小的池塘里,那滋味是好受的?”
大白被他念得头痛,恹恹地趴着。
“若是许小青再转世,看见你这个样子,他心里能好受?他又会怎么说?”
大白抬头看了他一阵,忽然露出笑容:“他啊,必定是要絮絮叨叨地念我,骂我迂腐,不懂得变通,叫人骗了之类的吧?好了,知道你是为我好,一会儿跟大爷喝酒去?”
“白、流、霜!”
“喔?常兄如何知道在下真名?”
常青一愣,这名字是自己跳出来的,只觉得万分熟悉。
哪怕数度涉过忘川,转世轮回,他也未曾忘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名字吧?
大白靠过来,将他轻轻一搂,又很快放开了。
“之前你曾问过,我守护许家一百四十年,悔也不悔。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眯缝了狭长的丹凤眼,蛇目中流光溢彩,“我大白,九死不悔。”
朱成碧将掀开的帘子放下,退了出来。
许如卿傻傻地跟在她后面:“常公子为啥知道大白的名字?我们为啥不进去?”
“嘘!”朱成碧竖起一根手指,“汤包正在念人的兴头上,我才不要进去撞他的枪口。你有那个闲工夫,不如跟我来想想这甜品的名字吧?”
“能让杨枝起死回生,如此珍贵的甘露果,用来做甜品,真的没问题吗?”
朱成碧笑而不答。这世上那有什么能起死回生的甘露果呢,不过是普通的芒果罢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起死回生的,是眼前这小傻子始终不渝的一番真心。
“啊,我想到了。”她两手一拍,“不如便叫杨枝露罢!”
绍兴十四年二月,无夏城中屡有珍宝失窃,巡猎司疑为妖蛇所为,后果有白蛇现于护城河中,兴风作浪。许七公子以啼鸟剑斩之,化为杨树,至今枝叶繁茂,生生不息。
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
第四章 明月珠
零
那蝴蝶凭空出现,就停在她的左肩。
秦月珠吓了一跳。她手中的笔才刚刚提起来,新写成的“蝴蝶”两个字还墨迹未干。它们在纸上蜿蜒,边缘略微发光,一时膨胀起来,一时又缩了回去。
“蝴蝶?”她懵懂道,伸出一根手指。那蝴蝶丝毫不惧,爬到她的指尖,骄傲地开合着翅膀。这是只黑尾凤蝶,翅膀上的花纹跟蜿蜒的墨迹一般,似乎也在微微发光。
眼下门窗紧闭,它从哪里来?难不成,真的是被她自虚空当中,召唤而来?
秦月珠着迷地看着它,又惊又喜,一时无语。
“好哇,亏得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里偷懒!”
“阿娘!”秦月珠见是母亲,双手捧了那蝴蝶,欢喜道,“蝴蝶!是我召唤来的!我才刚写了蝴蝶两个字,跟我爹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前的妇人衣着富丽,梳着百花髻,满头瑟瑟钿朵,耳间腕上挂的都是明珠,脸上却殊无笑容,叫浑身的珠光一照,更冷上了几分。
“跟你爹一样的怪物?”她念着怪物两个字,用鼻孔哼了一声,“真跟你爹一样,又有什么用?当年他穷困潦倒,病倒在我娘家门口,让我给救了一条命,可见这能力不能吃不能穿,你就是唤来一千只蝴蝶,也一点用都没有。”
秦月珠手中的蝴蝶应声而碎,重新化为了水沫,溅到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侧身一躲,原本藏在袖子里的一样东西不小心滑落出来,她连忙伸手去抓,她娘已经抢先一步,一把捞了起来。
“又是这块没人要的玉牌?也就你还当个宝。”
秦月珠也不搭话,抬手便抢了过来,继续放在掌心缓缓摩挲着。那玉牌不过寸许大小,上面刻着一个“蜃”字,质地温润,却无人能识是何种玉石。
这是她爹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怎么,还想着去寻你爹?”她娘见她沉默不语,越发生起气来,“这么些年了,他可有回来看过我们母女一次?哪怕着人捎点儿银子回来也好。我养你这么些年,花了多少钱,这倒好,养了只小白眼狼――”
“这些年,我也替你采了不少珠子。”秦月珠回嘴道。她自幼便识水性,同龄的孩子还在学跑,她便已经能在海浪中自如往来。阿娘说这等本事,可不能浪费,于是她十二岁便成了名采珠女,到如今已快四年,采得的明珠不计其数。她娘这一身穿戴,家中四进的瓦房,使唤的仆人,都是拜她采珠所得。
“你不提倒好,一提我就生气,最近你采回来的珍珠是不是越来越小?”
阿娘这是明知故问。眼下正是六月初,那东海上的海市便要开启了。无夏,泉州,绍兴……来自各城的船队早就开始集结。哪家采珠人不趁此机会加紧采珠,好托给船队带去海市上交易?近海的早被捞得一干二净,非要寻,也只能往更深更远处去寻。可那是要冒性命危险的。
“若是要更大的珍珠……”她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没有。”
她娘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等着下一句。
“我上次经过一处深渊,望见底下传来宝光,跟过去看时,见过一只珠贝,竟有小磨盘般大,里面若有珍珠,恐怕得有鸡蛋大小。但深渊中,常有蛟龙守卫,若是惹怒了它们……”
“可这难不倒我家月珠,是不是?”她娘喜笑颜开,“鸡蛋大小的明珠,得换多少银子!上次你二婶子买了副七宝璎珞的金钗,还跟我这儿炫耀,等你拿到明珠,咱也做副金钗,看不耀花了她的眼!”
“阿娘……”秦月珠的心慢慢地凉了下去。入深渊采明珠,好借机让阿娘松口允她去找父亲,这本来就是她的打算。可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心里终究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希望,竟然在期盼着,母亲能够顾着自己的安危,阻止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干吗?”她娘斜睨了她一眼,“咱就把话说到这里,你带那明珠给我,我就出这路费钱,送你去海市里的蜃楼阁找你爹。否则休想我花这份冤枉钱!”
一
秦月珠站在海边,最后一次检查入海寻珠所必须携带的装备。
四顾无人,她脱掉了衣服,露出黝黑光滑的皮肤,和海豚般纤细灵活的腰肢。她在腰间绑上绳索,系上用鱼鳔制成的小囊,还有一把锋利异常的匕首。这是她在一次潜入古老的沉船时捡到的。它在海中沉了那么久,生了厚厚一层铜绿,可经过打磨之后,依然锋利得可以轻易割断头发。
那深渊中的珠贝太大了,不便于携带上陆地。最佳的情况是她在海底便能直接用匕首撬开它,取得软肉当中血泪凝成的珍珠。
秦月珠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海潮的喧嚣渐渐地退了下去,另一股新的海潮声大了起来:就像是在她的体内,存在着另一片海洋。它原始,古老,澎湃汹涌,以亘古不变的节奏起伏着。从她还是个孩子时起,它便一直存在。有时,它与真实的海洋之间,还会彼此应和,就像是同一支曲调中的两个音符。
秦月珠等待的,便是它们彼此协调共鸣的一刻。
她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入水之处,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领头的一只个头尤其大,头顶覆盖着鲜红的翎羽。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海底也存在着光亮。
鹿角珊瑚的顶端带着蓝色萤光,头顶游过的水母,透明的身体中央一朵桃花微微发亮。海水温柔地托举着她,熟悉而令人心安。秦月珠一点点向前游去,辨认着之前用锋利的匕首在那珊瑚礁上刻下的印记。上一次,望见深渊中的宝光时,她便留了个心眼,做了记号。那时她胸中所含的气即将耗尽,非得回返不可,只好空手而归。
但这次不同。寻找阿爹,乃她自懂事起,便隐藏在心中的愿望。这一次,一定要采到珠贝里的明珠!
她越潜越深,眼看已经超过了日光所能照亮的范围,海水犹如黑暗的沉重帐幔,将她重重包裹。秦月珠只觉得胸腹疼痛,两耳轰鸣,却还是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幸好那珠贝仍在原处,缠在海藻当中。
她大喜,径自游了过去,将它翻过来抱在怀里,又取了匕首,从壳缝中一点一点伸进去。她手中匕首被磨得吱吱颤动,那珠贝却咬得死紧,只是不打开。
她还要再寻石块来敲,却被一阵光亮所耀。她用手背遮着眼睛,朝那光亮之中看去――鹿角狮鬃,鹰爪蛇身,在海水当中朝着她游来的,竟然是两只蛟龙!
莫非她真的惊动了宝珠的护卫?秦月珠的心跳猛烈地加快了,情急之下,随手捡了身边的石块,朝深渊对面,黝黑沉重的水幕中一扔。
等了好久,下方才传来沉闷的、砰的一声。
那两只蛟龙身在亮处,果然对黑暗中的事物辨别不清。听到下方响动,立刻扭转了龙头,游过去查看。秦月珠得了这个机会,抱着那沉重的珠贝,一蹬腿,便向头顶的光亮之处游去。
她胸中之气即将耗尽,两耳中的轰鸣已经变为剧烈的疼痛,自她采珠以来,从未下潜过这么深。怀中的珠贝简直重若千钧,一寸一寸地拖着她往下坠去。
原本轻而易举便能浮上的海面,此刻竟显得遥不可及。更糟糕的是,脚下射来了亮光――那两只蛟龙,知道受了骗,正在朝她追赶过来!
秦月珠紧紧咬住了牙关,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此刻若是丢掉珠贝,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可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她绝望地想着,明明还差一点,我就能浮上海面,还差一点,我就能去找我爹,阿爹……
忽然间,她怀中的珠贝猛地一轻,脱离了她的掌控,开始朝上方悬浮起来。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望见它打开了一条缝,光芒四射间,竟然冒出了一位公子!他满头碧蓝短发,容貌却极为年轻,自海水中伸手过来,在她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道:蝴蝶。
身周重重包裹的海水,哗啦一声,化为成千上万只黑尾凤蝶。它们扇动着翅膀,竟将她连同那珠贝一起包裹在其中,托出了海面。
那位年轻的公子,在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那一刻,便化为了水沫。
二
万万没想到,那珠贝当中竟然并无明珠。
她娘空欢喜了一场,少不得冷言冷语了几句,又说无夏城里有座天香楼,掌柜朱成碧尤其喜欢各类少见的新鲜食材,常常愿意花重金购买。这珠贝不如拿去给了她,说不定还能换点儿银子。至于能换多少,够不够她去蜃楼阁的路费,就看她的造化了。
秦月珠因此出了门。她换了男孩装束,又带了只牛皮做的巨大水囊,灌满海水,将那珠贝放在里面养着。那珠贝看起来大,竟然也不十分沉。
进了无夏城,她跟人一打听天香楼,便有人指点:可曾望见青瓦之上的那座七层佛塔?那便是莲灯和尚当年所化,对面就是天香楼。待她寻过去,望见一栋三层小楼,二层的圆窗上雕着两枝重瓣山桃,斜挑出来一盏写着“朱”字的圆形灯笼,应当是此处无误。可眼见门窗紧闭,台阶上飘着落叶,一副冷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