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敲了半天门,才有个穿翠绿色褙子,生得白净娴雅的婢子过来开了门。她一听秦月珠说明来意,顿时面有难色。
“我家姑娘应了旁人相邀,要出海前往海市,这几日我们手忙脚乱,正在收拾东西。一时半会儿,只怕是忙不过来……”
“翠烟?你还不赶紧收拾箱子去,在跟谁说话?”清朗的男声从二楼传来。那婢子连忙应声,把秦月珠的事儿又说了一遍。秦月珠守在门口,便听那人一路叨叨着,从楼上下来:“总有人荤素不忌,什么都敢拿来献给你家姑娘,你家姑娘那个性子又是鲁莽得很,恨不得什么都尝尝味道,总是要吃到胃疼才肯罢休,我说了她多少次?这回也不知道是什么……”
秦月珠内心一阵忐忑:这家伙如此龟毛,必定不好相处,一会儿若是杀起价来,自己恐怕得不了什么好处。正这样想着,那人已经到了门口,出人意料的,却是位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青衣公子,笑起来时两眼都眯成一条缝。
“怎么?有什么好货也给我瞧瞧?”
这公子自称是天香楼的账房,名为常青。秦月珠料想他既为食府账房,必然在食材上见多识广,于是打开水囊,取了那珠贝出来。他见了那珠贝,翻来覆去查看一阵,才点了点头:“还真是少见。”
他扔下这话,将翠烟与另一名穿樱桃红色褙子的婢女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她俩去找朱掌柜的过来,一会儿又让赶紧取木盆和新鲜海水来养,别失了滋味。
秦月珠只有十六岁,城府也不深,开口便问:“你肯出多少钱?”
“这个嘛……”常青抬眼看她,“还是等我家掌柜的自己来出价吧。”
秦月珠总觉得他嘴角上翘,笑得有些像只狐狸。
常青跟两个婢子让她在此等候,说完便上楼去了。一楼的厅堂里顿时显得有些冷清。秦月珠百无聊赖,索性趴在木盆边,瞧着那珠贝。它被养在了盛满海水的木盆里,像是舒服了,竟然张开了一条缝,伸出条雪白的腿儿来,喷着水。
她又想起那日在海中,握着她手的公子,忍不住伸手敲了敲那珠贝的壳儿,轻声问道:“喂,那日是不是你在海水里救了我?”
珠贝被她惊动,先是咔嚓一声合上了,接着犹犹豫豫,又打开一条缝,冒出丝丝缕缕的雾气,在厅堂之中,绕着她,越聚越多。雾气当中,有一个人形影影倬倬,她看清他的短发,正是当初那位公子。
原来他平日都是躲藏在这珠贝之中?难道,是珠贝成了精?
“好哇!好哇!好哇!我刚听汤包说时,还不肯信――竟被巴巴地送上门来了!”
自雾气中忽然冒出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眼看比秦月珠年纪还要小,一手拎着裙边,一手叉腰,毫无形象可言地仰天大笑起来。被她这么一搅和,雾气中的人形立刻消散了。浓雾也退回了贝壳之内,连珠贝都翻身掉了个个儿,明摆着是不理她。
“哼哼,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躲也没有用!”
那小姑娘望见了秦月珠,立刻热切地凑过来:“小丫头,你要多少钱?多少钱都可以,我一定得买下来!”
“什么小丫头!”秦月珠抗议,“叫姐姐!你还没有我高呢!”
“咳咳!”有人在一旁连声咳嗽,却是常青:“掌柜的,你这样让我怎么压价?”
秦月珠颇费了一番工夫,才相信了眼前这小姑娘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朱成碧。她一路来到无夏城,为的就是要把珠贝卖给她,可真正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这珠贝,若是叫你们买去之后……会如何?”
“会如何?”朱成碧用团扇挡了脸,低低地笑着,“这里可是天香楼,你说会如何?照我看来,新鲜的话,还是隔水清蒸的比较好,又或者,直接打开壳儿来,配糖渍萝卜、白梅醋,一口吞了,也是清甜鲜嫩得很……”
秦月珠心头一紧。她还记得,若不是那珠贝里的人在她掌心中写下蝴蝶两个字,她早就没有命在了,可她不仅捉了他,还一路将他送到了刀俎之间。
“我,我不卖了!”她伸手去捞盆里的珠贝。
“掌柜的跟你说笑呢,她与你手中那珠贝是旧识,不会将他怎样的。”常青来拦她,又转头朝朱成碧道:“正好咱们明日便要出发去海市,不如送佛送到西,干脆直接将这珠贝送回蜃楼阁……”
“你们要去海市?”她心头一动,竟如此之巧?“带我一起去!我有问题要问雪公子。若你们肯带我去,这珠贝就让给你们!只是不能吃……”
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这倒奇怪了。”她似笑非笑,“你也要找雪公子?”
三
蜃楼阁。雪公子。
数百年来,这两个名字在神州大陆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据说,蜃楼阁中存有如同浩瀚烟海一般的知识和讯息,任何人只要得了蜃楼阁主人雪公子的首肯,都能进入阁中,向他提出任何问题。而无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雪公子一定能给出相应的答案。
只是这位雪公子脾气古怪,他想要索取的报酬,并非金银,常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而且,蜃楼阁的入口,从来只在东海的海市之中。这海市一年才开一次,无人知其确切位置。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人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上一趟蜃楼阁,以解答心中的疑问。海市能有如今的繁盛,成为沿海各大城市交易的重要据点,跟蜃楼阁的存在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那枚玉牌,秦月珠一直疑心阿爹就是蜃楼阁中的人。就算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她能见到雪公子,并且直接向他提问,不就能知道阿爹现在何处了吗?
秦月珠觉得自己真是聪明非常。
第二日,秦月珠还是将珠贝放在随身的水囊里,跟着朱常二人去了无夏城的港口。几人径直上了栈桥,但见桥身两侧泊满了各家船队,都在整顿待发。
秦月珠自幼不曾离开过家乡,哪里见过这么多样式不同的商船,更别提琳琅满目的货品,一时欢喜得很,张口就胡乱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要糟。她体内的海洋应声起了震动,刮过了狂风。就跟那天,成千上万只蝴蝶被她从虚空当中召唤出来一样。她拖长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原本平静的港口就刮起了真正的狂风。
秦月珠目瞪口呆,只听得货船们乒乒乓乓一阵互撞,水手们操着各地方言彼此对骂。一艘正在下锚,还没有来得及停稳的货船被吹得横过了船身,整个歪斜过来,船头生生撞上了栈桥。
一瞬间,阿娘畏惧的神色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跟你爹一样的怪物,她在说。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啊,只是信口胡言的一句话,却造成了如此糟糕的后果!
栈桥上的人们惊呼不止,纷纷跳入水中逃生,混乱当中有一个跟家人失散了的小女孩,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浑身发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那船朝着她的方向,轰隆隆地碾了过去。
常青动了动胳膊,从袖子里滑出支笔来,在空中只一划:透明的空气中立刻起了波动,显露出覆盖着层层鳞片的长尾。
一只完全由墨色绘成的游龙自他的笔下挣脱出来,朝失控的货船扑了过去,狠狠地撞在船身一侧。
货船朝侧面倒了下去,可折断的桅杆被高高弹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朝着那小女孩迎面砸了下去。
“快躲开!”
秦月珠心魂欲裂,不由得喊了起来:“停下来,停下来!”
这都是我的错!秦月珠狂乱地想着。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它――停下来!如果这狂风真的是来自于我,那我一定也能让它停下来!拜托谁来帮我让它停下来!
眼见着桅杆朝那小女孩寸寸逼近,秦月珠呜咽着,紧紧地闭上了眼。
一瞬的绝对宁静。
有谁的手指,一点一点轻抚过她的脸。有谁轻轻地拥着她,犹如怀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再一次,他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写字,一笔一划,都像是划在她的心上:大风。
她再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望见光芒之中,碧蓝短发的公子渐渐地消散了身形。从被他接触过的地方开始,她体内的海洋起了颤栗,一阵接着一阵的狂风,自她身周涌了出来。
那桅杆遭此狂风,速度渐缓,终于在离那小女孩不到一寸的地方生生扭转了方向,砸在一旁的地上。
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秦月珠松了一口气,这才晓得自己两手握得紧紧的,都是冷汗。
一只顶着鲜红翎羽的海鸥不紧不慢地飞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四
秦月珠心有余悸。
栈桥上的人们都只道是常青出手阻止了这场灾难,围拢过来不住口地称赞,夸他“妙笔生花,名不虚传”之类。常青一面应付着,一面自人群包围中看了秦月珠一眼。这一眼颇为严肃,顿时叫她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羞惭无比。
若是这一次,跟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常青呢?若是珠贝里的那位公子没有能够及时现身提醒呢?
伤及无辜,毁坏商船――这样下去,她会成为阿娘所说的怪物吗?
秦月珠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这次去蜃楼阁,一定要问清楚阿爹的下落,她要亲口问他,从他那里继承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她怀抱着如此心事,跟着朱常二人上了船,寻得了一间舱室安顿了下来,又去寻了器皿,给那珠贝换了新鲜的海水养着。过了一阵,便觉船身震动,窗外的景物缓缓朝后退去。
她对着窗外瞧了一阵,一沉不变的景色终是将瞧得无聊了,便起了身去寻翠烟她们。一连经过好几间舱室,才遥遥地听见人声。走近几步,就听见一个尖细老迈的嗓音在说:“照朱掌柜的所说,这蜃楼阁的雪公子手上的明珠,果真是滋补的佳品?”
她素来是个好奇宝宝,胆子又大,此刻听见有人提蜃楼阁和雪公子,哪里按耐得住。她循着声音,来到了一扇雕花的木门前,门后是间宽敞的花厅,除了她靠着的这扇门,花厅的其余三面均是用珍贵的整块琉璃制成的观景大窗,映着外面一天一海。
坐在厅中首位的青衣文士还在继续说下去:“前些日子,老朽的脑子有些糊涂,亏得孩子们孝顺,听说这猴脑最为滋补,便猎了几只猩猩来用铁钳将脖子一夹,立刻便开颅,用玉勺直接挖了吃……”
秦月珠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人满头黑发,面容光滑,瞧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可双眼却深深地陷了进去,行动缓慢,再加上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朱成碧说是受人相邀出海,便是此人吗?
这文士做了个手势,一名身着艳丽纱衣的舞姬立刻款步走了上来,给他献了茶。
“以形补形,吃啥补啥。”他品了一口,颤抖着声音接着说,“老祖宗说的,怎么会有错?不晓得那明珠与之相比,又如何?”
“珍珠向来可安神定惊、明目去翳、解毒生肌,肖珉然先生不是一只眼中起了白翳么?正巧我也技痒得很,一直想寻个机会,借那雪公子的明珠做一道珍珠明目羹,如今遇上肖先生,可不正是机缘巧合?”
朱成碧坐在他对面,正在慢条斯理地摇着手里绘了牡丹的团扇,樱桃和翠烟立在她身侧。今日的朱成碧似乎与往日不同,声线娇媚犹如成年女子,眼角的红妆浓得能滴下血来。
“不过……那雪公子乃是蜃楼阁首脑,平日里轻易不现身。况且据说他极为看重那宝珠,向来都是含在嘴中,要拿到手只怕不易。”
肖珉然呵呵笑起来:“我身边养的这些孩子,倒还有些用处。”
两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肖珉然身边。秦月珠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脊背上滚过寒颤――她一直盯着厅内,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的。
“肖大,肖二。”肖珉然垂着眼吩咐,“替我取点妙妙唇上的胭脂来下酒。”
原本跪着的舞姬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蒙面人的刀紧跟着倏忽而至,刀光闪烁,绕在她身前飞舞,便如闪烁着银翅的一对儿蝴蝶。妙妙的面纱早已被切为碎片,可她稳如磐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刀光再凝,肖大和肖二将刀平平地捧了,献到肖珉然面前。那刃上,是薄薄一层胭脂,妙妙的唇上失了颜色,却一滴血也不曾出。
“好技艺!”朱掌柜鼓起掌来,“这位妙妙姑娘也是好胆色!”
“她么?”肖珉然伸手将刃上的胭脂一抹,又在指尖细细地捻了,“据说这一族可以通经活络、消肿止痛,我吃了她三百多只同族,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可是老朽心头至宝。”
妙妙立刻展开了艳丽笑容,她面纱已去,露出高鼻深目,含情脉脉地只看着他。
那一刻,秦月珠对肖珉然的厌恶到达了顶峰,胃中翻江倒海,立时就要呕出来。她连忙捂住嘴,可那两名蒙面的护卫已经受了惊动。几乎在眨眼之间,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她的面前,隔着雕花的木门,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糟糕!她惊惶失措,就像是被人紧紧握住了心脏。耳畔的轰鸣声却一刻强过一刻:那是她体内那片海洋的浪涛声。就像她在码头上释放出狂风时一样,它们汹涌起来,狂暴起来,强烈要求着释放。
秦月珠朝后退了一步,迷迷糊糊地伸出了手:“大风――”
不!这里是在船上!如果她唤来的狂风摧毁了整艘船,所有的人都会落水,会被脚下万顷碧波活活吞噬!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挣扎,拼命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拜托谁来帮助她停下来!
一只手落在了她伸出去的手背上,轻轻一握。
秦月珠一愣。另一侧的手也叫人抓住了,还被塞了只碟子,上面是只盛着杏仁酪的白瓷小碗。
“原来在这里。”常青立在她面前,眯了两眼笑着,“不是叫你拿点心给姑娘,怎么偷起懒来?”
秦月珠瞪着手里的杏仁酪,竟放松下来,差点失控的力量也慢慢平复下去。她硬着头皮,将杏仁酪捧去给朱姑娘。朱姑娘半捂着脸,兴致缺缺地接了过去。
肖珉然在一旁阴沉沉地盯着秦月珠,活像一只披散了羽毛的老鹰:“常青公子,你家这名小厮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一时兴起,新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