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碟的形状是只端坐的白兔,碟内洒满晶亮的柚子粒,浸泡在橙黄色的液体当中。许如卿尝了一口,果真是苦涩异常,却奇妙地,会在喉咙深处引起一丝回甘。第二口再吃下去,苦味却淡了,倒是甘甜一分比一分诱人。
许如卿不解道:“真奇怪,明明这么苦,为何我总还是想要再吃一口?”他去捧了一旁的茶喝了,还想再发表些评论,身体却摇晃起来,咚地一声趴在了桌上……又来!∷心中狂喊,却只是四肢发热,动弹不得。旁边的门帘一掀,跳出个十三四岁,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还真是只有半杯青梅的量?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她手中持着把团扇,像是觉得好玩似的用扇柄戳着许如卿的脸,语气跟大白一模一样。一个紧跟在她身后的年轻公子道:“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就不会睡。”
“是是是,你只会现原形喷火炸掉半个天香楼而已。”
许如卿认得后来这位,是在天香楼当账房的常青公子,这么说,眼前这小姑娘,便是朱成碧?许如卿趴在桌上,看起来已经沉沉睡去。他们像是不知道他能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话。大白一拍手:“忽然想起我还在西湖湖底那阵,有一回朱掌柜的喝醉了,啃掉了半截断桥。这笔维修费用,常公子准备啥时候结清?”
“呃――”一提到钱,常青立刻一脸严肃,“好不容易哄得小许公子肯带你出来,咱们还是说正事要紧。过了今夜,月亮的方位发生变化,这画可就是白画了。”
他从怀里拿出来幅画,展示给大白。大白伸了只手,悬在那画面上方。
许如卿从未见过大白如此专注,忽然间惶恐不已:大白看来跟他们早就相识,连这次出来品尝甜品也早有预谋,他们故意用青梅酒放倒了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这画中又有什么玄机?联想到大白的盗贼身份,徐如卿更加着急了。他想要喊出声来,可喉咙嘶哑,真正发出的,不过是一丝呢喃而已:“大……白……”
大白浑身一颤,收回了那只手。他又跟朱常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朱成碧立刻皱起了眉头。
大白说完,便朝许如卿走来,拽了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上一放。许如卿昏昏沉沉,又听得常青在身后说:“白兄要想清楚了,许业臻的胃口越来越大,先是要闲晴壶,接着又是啼鸟剑,一次比一次凶险,完全不给你休养恢复的机会。我跟掌柜的都在疑心,他背后是白泽指使,若果真如此,你这次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抱歉。”大白的脚步只停顿了一下,扭头道,“时候不早了,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这个榆木脑袋!”朱成碧愤愤道,“今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大白背着许如卿,在巷子里走着。深邃的夜空中飘着细碎的小雪,已经在大白的头顶积了薄薄的一层。
“大白。”
“嗯?”
“刚刚在天香楼上,我喝了茶,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但睡得并不沉。我听到常公子说……”
“你听错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许如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寻找到要说的话:“我去爹的书房,求他允我带你出来时,瞧见了一只四壁都是冰晶的壶,西墙上多了把装饰精致的剑,之前也从未见过。”
试问闲愁都几许,倒是无晴却有晴。他真是笨啊,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第一句的第三个字,和第二句的第四个字,加在一起,正好是“闲晴”二字――闲晴壶。
两岸猿声啼不住,青鸟殷勤为探看――第五个字和第二个字,分明在说啼鸟剑。
这便是代言人给的“任务”了。
寒冰凝成的箭头,染满整个池子的血,池塘边为了囚禁凶兽而设下的重重封印,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难以盗取的宝物……愧疚、痛楚和疑惑一起涌出,许如卿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架:“是我,是我亲手递给你的……”
他亲手递出去的蜡丸里,隐藏着锋利的刃。可大白为何不逃走?许家究竟是靠什么,竟能这样驱使他?还有,藏在父亲书房里的,那人是谁?
每走一步,便越接近真相。可眼前依旧是迷雾重重。
“傻子。”大白笑出了声,“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白,你走吧!”许如卿忽然想到这一层,开始在他背上扭动,“把我扔下来!眼下你已经出了封印,又无人跟着我们,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赶紧逃走吧!”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
大白皱起眉头来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朝前走去。
“乖乖待住了!”他呵斥道,“你以为,束缚住本大爷的,真的是那只小小的池塘?”
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许府门前,新挂上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红光,两侧的石狮子头顶上都积着雪。大白停下来,抬头看了一阵门楣上高悬着的那个“许”字。
“我可是,你们许家这一百四十年来的家神啊。”
六
常记溪亭日暮,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只蜡丸刚到手,就让许如卿捏碎了。里面的字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诗。旁边的红印只有一个,是个“壹”字。
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凑在一起。却不是任何宝物的名字,而是一个人名――常青。
“你让他去杀人?你让他去杀他的朋友?”
“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我的决定?”许业臻吼起来,“还不赶紧把字条拿去给他?!”
许如卿置若罔闻,他还在盯着那犹如滴血的红印。许业臻最见不得就是他这副呆傻的样子,气愤起来,随手拿了一旁的镇纸就敲在他额上:“还不快去?!”
顿时有血从眉骨上流下来,钻心地痛。许如卿的心里却忽然一下子清明开阔了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聪明过。
“父亲如此生气,是因为你并不能直接驱使他。”他血流满面,却笑得由衷欢喜,低声道,“所有的任务,必须要通过代言人才可以传达。而如今,我才是他的代言人。”
“混账!”许业臻气得一脚踢翻了他,“要不是年满五十就得让出代言人的位子,你以为我不会亲自驱使他?那蛇妖亲口跟我说过,选你做代言人,只是因为你傻!你还以为他真的看中了你――他能看中你什么?”
许如卿点点头:“父亲说得对,我是许家出了名的傻子。可连我都晓得,这一百多年来多亏家神庇护,许家方能有如今安泰富足。家神于我许家有大恩,如今却被逼着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他向来口齿笨拙,语速也慢,但一字一字,越到后来,越是坚定洪亮。这几句话犹如奔涌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孩儿再傻也知道,这是忘恩负义!”
许如卿这十几年的人生,犹如在飘着细雪的夜晚孑然独行。哥哥们欺他、辱他,父亲冷落他,他便树起了一堵冷淡呆傻的高墙,任何击打落在上面,都不会激起反应。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愤怒,不代表这十几年来重重累积的屈辱,没有像炽烈闷烧着的火炭一般烧灼着他的心。更何况,如今遭到欺辱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背着他,行走在漫天细雪之中的青年。他依然记得他后背的温暖,记得自己半睁着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濡湿了大白的衣裳。
就算明知回许家后可能面临的命运,大白也不曾背弃过他。要他在此刻背弃大白么?绝不可能。
“你打死我吧。”许如卿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朝他爹磕了一个头,“孩儿宁可去死,也不会逼大白去杀人。”
许业臻面红耳赤,眼看要暴怒,屏风后面忽然响起了慢条斯理的话语声:“许家主,你果然养了个好儿子。”一直藏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是个满头蜷曲白发的青年。
常公子?许如卿一愣。不,不对,虽然相貌一样,但这人的额上有鲜红的眼纹。
他笑眯眯地蹲在许如卿面前,从怀中取出根快要枯萎的杨枝递了过来:“你听过白蛇和许小青的故事吗?”
那白蛇,当初其实是见过许小青最后一面的。
许小青终身行医,到了耄耋之年,还亲自背着药箱上山采药,不幸遭了虎患,受了致命的伤。在他即将去世之前,那白蛇得知消息,带着杨枝出现在他的床头。
最终还是没有能够保护好他,这让白蛇感到万分懊恼。所以他在许小青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当着满堂许家子孙的面给出了承诺:从今往后,我将是你许家的守护家神。你的后人,只要拿着这杨枝来找我,我便任他驱使。
直到――“直到这杨枝上所有的叶片,都枯萎为止。”
白发青年将杨枝塞到许如卿手里,那枝条上面,只有最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枚绿叶。
“这杨枝,是那白蛇的心。他为许家操劳了这一百四十年,慢慢地,将心血熬成了灰,如今只剩最后一丝希望还在。许家少爷,你可想过要放他自由?”
许如卿蓦然睁大了眼睛。
放大白自由,这是他想都未曾想过的好事,可父亲呢?父亲绝对不会同意――许业臻在白发青年身后站着,肩膀有些瑟缩,看起来竟然对这白发人颇为忌惮。
“你只需要将这杨枝拿去给大白,什么也不用多说,他自己便明白了。”
许如卿内心隐隐不安,可“给大白自由”这件事情如此美好,他生怕自己一迟疑,机会便稍纵即逝,接了那杨枝便朝池塘边跑去。谁晓得大白一见到杨枝,竟然激愤如此,不仅袭击了他,还生生从自己的额上,挖出了蛇珠。
那是枚发着温润光芒,鸽蛋般大小的玉珠,脱离了大白的手之后,在空中缓缓下落。终于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是那给他杨枝的白发青年。
“是你!为何骗我?”许如卿喊起来,他被大白甩在一旁,见他失了蛇珠,重现兽形,只在池中哀嚎翻转,心痛得简直要目眦欲裂。
“我可不曾骗你。傻小子,当初是这蛇自己许下诺言,持杨枝者,愿任其驱使。你爹是个不中用的代言人,这蛇宁可困在此处,接一些万分凶险的任务,也不肯向他交出蛇珠。幸好这一辈的许家人里出了个你。”
他呵呵笑起来,蛇珠在他手中转动,淡淡生光:“我就知道,只要你出马,他一定会挖出来给你。如今这样下场,只能怪他自己,当初非要用这宝贵的定魂玉珠来炼蛇珠。”
他拍了拍许如卿的脸,身形渐渐消散在空中。
“多谢你,小傻子,咱们后会有期。”
七
绍兴十四年,无夏城中忽现雪白蛇妖,身粗如牛,长十丈有余,双目赤红。所过之处屋舍倒塌,护城河水随之上涨,淹城南数百户。可怜许府百年家业,皆为废墟。
那白蛇虽痛楚不堪,倒像是还有一丝清醒,也不去追寻常百姓,只一路追着许业臻而来。许业臻给吓得魂飞魄散。他之前都是听了白发人的谗言,又被白蛇盗来的珍宝耀得迷了心窍。如今白蛇已经将他逼到了护城河边,吐着鲜红的信子,眼看是要扑下来
“我错了!家神大人饶命啊!”他抱着头,半身都泡在水里,只道是此命休矣。等了一阵,却未有动静,方才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挡在他身前的,是许如卿。
那白蛇也像是认出了他,犹豫起来。
“好儿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反倒是你,还惦记着为父的性命――”
“不对。”许如卿打断了他,“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大白杀人而已。”
许业臻面色难看至极,但考虑到事态紧急,还是解下了腰间的啼鸟剑,塞进了许如卿手里:“用这个!此刻它抬着头,正好露出七寸,就在――”
“胸腹下方,三枚淡红色鳞片。”许如卿喃喃。他抬头望着白蛇,缓缓地举起了啼鸟剑。
许业臻还来不及问他如何知晓,啼鸟剑就已经震动起来,发出了哀鸣。剑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
“大白那个傻子!”
白发的青年消失后不久,朱成碧就出现了。
“他跟你爹有过约定,若是代言人带来的不是蜡丸,而是杨枝,则意味着,代言人想要的是他额上的蛇珠。”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上,远远地望着发狂的白蛇。
“那天他上我天香楼,本来是要逃走的。我跟常青安排许久,终于等到他说动了你,将他带出了封印。常青画了一条直通西湖的通道,只要他迈出一步,便可从此自由,可他居然眼睁睁放弃了!”
“为何?”许如卿迷惑地问。
“为何?”朱成碧反问,“我那道甜品,分明苦涩无比,为何你还要一口一口,舍不得放弃?许家人贪得无厌,那杨枝屡遭摧残早该枯死,为何还有一片绿叶,不肯枯萎?”
总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无论是多么苦涩,尽头处总有一点甘甜在。无论与人类相处的岁月多么的不堪,总有那么一个人,两个人,带来的温暖和慰籍,足以让杨枝上的最后一片绿叶坚持下来,总也不肯枯萎。
例如许小青,例如许如卿。
“你知道那蛇跟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许家还有一个后辈值得守护,我就还是许家的家神。’”
鲜血喷涌,却不是妖兽的墨血,而是人类的鲜血。
许如卿松开了手中的啼鸟剑,任其掉落在护城河里。
白蛇猛扑下来时,蛇牙贯穿了他的肩膀,正好让他能够将一只手放入它的口中。
“呐,大白,你心心念念的甜品。”痛楚眩晕之下,许如卿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他的手中一直握着只用糯米皮包裹的小团子,里面仔细包着大白在天香楼尝过的那道甜品。朱成碧交给他时说过,如今大白失去蛇珠,痛楚发狂,唯有这来自天竺国的甘露果,能重新唤回他的神智。
“否则,我就得亲自出马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金色,“唉,那只瘦骨嶙峋的蛇,想也知道不会有多好吃……”
许如卿再听不见她后续的叨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小团子上了。这甘露果,真能有如此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