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一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这会儿,他却被单独召唤到了书房,说是要“父子亲近亲近”。这在许如卿的记忆中,前所未有。
书房的蓝色棉布门帘纹丝不动。父亲想是还没有醒?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阵,终究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
许如卿急起来,他一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头大汗也不成言语。父亲看了这窝囊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随手一扬,就要将那手绢扔进池塘――但却没有成功。
白衣的青年出现在父亲的身后,轻巧地夺过了那只脏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狭长,是极好看的丹凤眼,额前的朱砂痣,红得如同血一般。
“这是什么?”青年将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头,带着笑问。
许如卿看了看父亲脸色,觉得应该是在问自己。
“手、手绢兔,是我娘……”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叫自个儿吞回去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七。还请重新考虑,代言人的人选能否替换――”
“不。”青年抬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许业臻的话,“本大爷喜欢这傻小子。”他俯下身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许如卿,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脸……不,不对!这白衣青年两手都捧着那只手绢兔子,哪里来的手触自己的脸?!
许如卿僵硬地转过脖子,从下方翘起来悬在自己脸侧的,是一根冰凉的蛇尾巴尖儿,还俏皮地冲他摆了摆。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二
“许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这样的传闻,在无夏城中其实不算新鲜。
许家祖上原来是镇江府的医官,迁到无夏之后,就做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红火,也开始经营些诸如织造、木材、造船的营生。说来也奇怪,许家无论做哪门生意,都顺风顺水,偶有几次天灾人祸,都平安度过,就仿佛是有神灵庇佑一般。
许如卿或多或少有耳闻,甚至也有学堂中的同学出于好奇,过来跟他探听虚实。但家神这类的家族秘辛,从来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还是条蛇。
许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别的东西,例如父亲的板子。
总之,被吓破了胆也没有用,他还是被半强迫性地拽过来当了代言人,从此就得住在池塘旁边的屋子里,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对。给他收拾房间的下人动作飞快,天还没黑就赶紧撤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被窝里哆嗦了一宿。
那蛇却很乖,整整一个晚上没来骚扰他。
第二日早上,骚扰的人才终于出现,却是以老二许芳卿为首的几个哥哥。
“听说某个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竟然被选中了做代言人?”二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不阴不阳。
“不过据说,家神的脾气暴躁,不好相处,就你这样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许如卿原本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等着他们说完。这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温润俏皮,略带笑意:“不不,我不喜欢人肉,人肉不好吃。”
二哥犹在继续道:“这家伙从小怕蛇,该不会是,吓得尿裤子了吧?”那声音回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个代言人刚来时都这样――”
终于反应过来的孩子们齐齐转头,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边的石头上,懒洋洋的,朝他们挥了挥手。
“其实你们几个也不用嫉妒,本大爷也挺喜欢你们的。”他嘴角开裂,蛇牙突出,鲜红的信子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不如一起留下来喝茶?”
几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回家各找各妈去了。家神大爷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回头问:“你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跑?”
“……喔。”许如卿呆呆回答。原来还可以跑?
“……你过来。”
许如卿又呆呆地走了过去。家神大爷伸出几根雪白的指头,将他的脸朝两侧一扯,又砰地一声弹了回去。接着便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哼起歌来,扭头要沉回池塘。
“等等!”许如卿喊了出来。对方回头,他才想起应有的礼节,“家,家神大人,你为何会选我?”
最初的惧怕退下去之后,这个问题便盘旋在了心头:父亲前前后后一共有四房夫人,光儿子就有十六个之多,众多子女无不聪明伶俐。只有他,呆板、木讷,又只是个妾生的儿子,为何家神独独会选中他?
家神抬起一侧眉毛:“想不通?那就想到通为止吧。”
许如卿并不聪明,却非常执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边想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寒气渗透了他的衣裳,他却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到家神终于忍耐不住,从池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来,气急败坏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只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修辞手法吗?你还真的就当真了?”
一件夹袄被劈头甩了下来。许如卿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阵,也没能顺利挣扎出来。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叹气声。有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帮他套上袖子。那只手干燥、修长、出奇的温暖。一点儿也不冰冷。
“怎么这么笨。”家神抓着夹袄的衣领,往下一扯,对着冒出来的那只脑袋说。许如卿有点儿晕。他依然在惧怕家神的蛇尾。但,自从阿娘去世之后,再无人这样待过他。
“……你为何选我?”
“真是被你打败了!行行行,是因为你是这一辈许家人中最优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许如卿当了真,于是正在辛苦整理衣裳,一边哀叹自己的老妈子命的家神大人,忽然被许如卿握住了手腕。
“……名字。”少年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半眯着狭长的蛇眼,眉间朱砂痣熠熠生光,靠过来,在少年耳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大白,大白。”许如卿重复,接着郑重地抬头,“我会努力,做你最优秀的代言人。”
他已经想通了,反正至少大白上半截看起来还比较象个人。他只需要努力忽视他的蛇尾就好了。
可大白竟然朝后退了退,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复杂的神色来:“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这么骄傲的事情吧。”
他低声嘲讽,说罢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潜回池底去。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萧索,就差配上几片飘落的秋叶了。许如卿忽然想起来,自己至少还有关于阿娘的回忆,可他,一条不晓得在这池塘里待了多久的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等一下!”许如卿僵直地走过去,窘得全身都在冒汗,眼睛望着别处,将那只手绢兔子递了出去,“这个借给你。不过,只借一下。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它。”
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阵:“噗――哈哈哈哈!”
果然被嘲笑了……许如卿刚准备收回,手里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过去:“谢谢。”
大白又趴回了石头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哪里还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他甚至还就“如何做好代言人”这个话题发表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演说,其中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要对他各种好,千般好,百依百顺,满足他的任何要求。春天要吃这个,夏天要吃那个,每日按摩沐浴是少不了的……直听得许如卿昏头转向。
“至于眼下嘛,还是搞点儿美酒来吧?”
这,根本,就是个,错误!
许如卿其实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疯来,不好收拾,所以只去厨房寻了些凤和楼的“雨中”。这是青梅酒,却是最淡的一种,连四姐姐都能当饮料喝。谁晓得,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酒疯却是撒了个十足十,抱着酒坛子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还对着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爷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见了许如卿,“来来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我不能喝!”
大白竖起眼睛看他,丹凤眼更狭长了:“怎么不能喝?许,许兄?想当年咱俩大闹金山寺那阵儿……”
这里面有金山寺什么事儿?许如卿无奈地举起茶杯,安抚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还把空杯子给大白看:“喝干了吧――”
整个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四肢发热,头脑发沉,刚想起身,就咚地一头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旧能听见大白在旁边嚷嚷:“怎么就醉了呢?我只是往你的茶里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
许如卿无法回答。他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着长发,静静地注视了自己一阵,接着又开始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了起来。
游了一阵,大白便停了,回头看着湖边挂满咒符的绳子。许如卿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过去,抬起身来,伸手触摸。
一瞬间,电光四射。
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来,叫他伸出信子来舔了。
“啧。”许如卿听他冷冷道,声音中一星醉意都没有。
三
这一醉,便丢脸地睡到了第二日早上。
醒来时,许如卿睡在池塘旁边的地上,却并不曾着凉。大白的蛇身在他周围蜷了一圈又一圈。本来该是冷血的动物,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看他醒来,大白俯下身,翘着嘴角:“醒了?可还记得昨晚是谁把口水流了我一身,还说梦话来着?”
这分明是在调侃,许如卿却依旧当了真。他脸红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歉,就听见身后传来仆人的声音:“七少爷,家主有请。”
许如卿有些迷惑,难道又要去“父子亲近亲近”?
许业臻召唤他到书房,温言细语一阵,同时给了个小小的蜡丸,让他带给家神。他依言照做,看着家神将那蜡丸轻轻一捏,里面是张写了字的小纸条。
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旁边还有两枚红印,分别盖着两个数字:叁、肆。
许如卿越发迷惑了。他虽记性不好,几年的刻苦努力下来,脑子里好歹也装了些东西,知道第一句出自贺铸的《青玉案》,第二句则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还有那两个数字,放在一处,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