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手上的折扇一下子掉了。
在他眼前,将那梭子蟹大汉的整张脸都踩进了甲板里的,是个他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年轻女子。她着紫衫,佩青玉,梳得高高的马尾上装饰着四五只牡蛎,个个都含着珍珠。珠光映着她一对娇俏凤眼,端的是威风无比。
等等,活生生的牡蛎?
他这边还在错乱,那边紫衫女子已经将梭子蟹大汉单手拎了起来。
“不是说过不要乱砍?弄坏了老子要劫的宝贝怎么办?”
“我错了,老大!”大汉就快要哭出来了:“别扔――”
最后那个字拖成了长音,直到他被甩了出去,化成一颗流星坠落入海之后,还隐约在空中回荡。
“原来紫老大就是你?你搞错了吧?这船上哪儿有什么宝贝?”阿玖质问。
紫老大却捡起了他掉落的折扇,心情颇佳地靠了过来,用折扇的一头抬了抬他的下巴。“宝贝没有的话,劫个美人也是一样。”她吊儿郎当地说,“我看这位公子生得不错,不如今日就劫了你?”
“你――”
阿玖正待发作,便听得嗡地一声。他的手腕上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道花纹,起初还只是墨水般的痕迹,到后来却形成了一副精钢打造的,实打实的锁链,另一头严丝合缝地系在那紫老大的手腕上。
对方瞪目结舌,下意识地将手臂一阵乱甩,阿玖立刻被带了出去,晃得七荤八素。
“别乱晃了!”他喊着:“这恐怕是姻缘锁,甩不掉的!”
“死狗熊!”紫老大一边拽着那锁链一边恶狠狠地喊:“竟然是你!!”
一
阿玖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塞在桌子底下。
那副精钢制成的锁链被铺在桌面上,紫老大咬牙切齿地按着个生了副龙虾相貌的海盗,用他的钳子使劲铰着锁链。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四溅,可精钢锁链丝毫未损,反倒看起来更加闪亮了。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试过了刀劈斧砍,水浸火烧,全都无效。
都怪家里的老头子多事!才给她惹了这天大的麻烦!紫老大越想心里越憋屈,偏偏桌子底下的阿玖嘴里也不闲着,一直就没停下过唠叨,象是打定了主意要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打家劫舍,本来便是强人行径,要遭天谴的,更何况,你一个花骨朵似的姑娘家,不在闺中绣花,反而成天这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紫老大的脸越来越黑。
“你看看你坐着的样子,两腿分得这么开,哪里有半点女孩子样儿?”
“啊啊啊啊啊!”紫老大将那桌子一掀:“信不信老子直接踹死你!”
“老大,老大,你冷静一下!”
之前负责截停商船的那只巨大的鱿鱼现在变回了人形,是个四肢细长的高个子海盗。他一边将发飙的紫老大往回拽着,一边将一封信举到她眼前。
“这是我们从这小子身上搜出来的。”
紫老大朝信封瞄了一眼,哼了一声,扭身找了张凳子坐了,还装摸做样地理了理头发。
“念。”
“可这上面是,这是钱塘君的印鉴……”
鱿鱼海盗抖抖索索地捧着信,激动得脸更红了。
“让你念你就念!”
什么印鉴,以她爹的风格,肯定是随手找了枚铜钱就在信封上胡乱盖了个章!紫老大气鼓鼓地想着,这边又听得鱿鱼海盗展开信纸,用她爹的口吻念道:“紫轩吾女: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和往常一样,钱塘君表达了对她从事海盗这门刺激又好玩的职业的强烈反对,和他不能擅离职守,不能亲自前来管教她的诸多遗憾。紫老大抖着腿儿,不耐烦地听着,没想到却听到了一句:“此子出身高贵,乃大禹后人,你二人自幼定亲,如今年岁皆长,你也该收束心思,安心相夫教子――”
她一把抓住了鱿鱼海盗的胳膊,手底下咯嘣一声。
“你,说,什,么?”
“相,相夫教子……”鱿鱼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大,老大这不是我说的,要断了要断了!”
“就凭他?”紫老大一抖手上的锁链,阿玖让她甩出去好远,又给拽了回来。“看起来年轻,却迂腐得跟个八十岁老头似的,满脑子都是规矩。我龙紫轩就是嫁只锤头鲨也不会嫁给这种人!”
“小生,小生也不想娶!”阿玖让她拽得昏头转向,还在嘴硬,“小生喜欢的是人类女子!行动如弱柳扶风,一颦一笑都惹人心怜――哪儿象你这样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杀,一点儿女人味儿都没有!”
短暂的静默。
“老,老大……”
是遵从本能飞速逃跑,还是尽忠职守地留下来,以免自家老大一时激动将对方揍个半死?鱿鱼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他家紫老大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至少我俩在这一点上还能达成共识。”
二
关于这门亲事,阿玖其实心里也苦得很。
不过是因为自家的长辈跟钱塘君交好,有一次听闻龙君最小的女儿出生,便带着阿玖前往水晶殿道贺。那时阿玖自己都还是只毛茸茸的小崽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偏偏天性又好奇得很。趁着长辈们跟钱塘君寒暄之际,阿玖瞄上了一只表面布满紫晶鳞片的小球,居然晃着圆滚滚的小屁股爬上了桌,将那只小球抱在怀里,啃了个不亦乐乎。
“喜欢吗?”
他啃到一半,一抬头,竟然是钱塘君靠了过来,笑咪咪地问他。
“喜欢。”小崽子阿玖含糊地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口水蹭上了小球,赶紧拿袖子擦了擦,又珍惜地将它捧在了怀里。
“漂亮呢。好喜欢。”
钱塘君整张脸忽然诡异地亮了,看向他的眼神和蔼万分。
“好小子,有眼光,既然如此,就送给你如何?”
他一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笔来,塞进阿玖的爪子里。
“用这个,在这蛋壳上画一圈花纹,对对,就这样,再过个三四百年,等她长大了,岳丈大人我就将她送给你……”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当初他随手乱画的花纹,如今却变成了实打实的锁链,对面还锁着个火冒三丈的龙紫轩?――她刚听了他的回忆,说到自己还在蛋壳里便被亲爹给卖了,气得一伸手,生生捏爆了一截栏杆。
“送了,居然如此轻易地就送了……”
龙紫轩握着拳头,终于忍不住,朝着北边钱塘江的方向咆哮起来:“爹啊,我还是你亲生的吗?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嫁出去吗??”
她才只有三百岁啊,按照龙族的算法,她连尾巴尖儿上粘着的蛋壳都还没有掉呢,照理还应有大把的青春时光可以挥霍,不是吗?
鬼才要嫁人!!鬼才要相夫教子!!
龙紫轩兀自喷了一阵火,又想起来这个三百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眼下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的“未婚夫”。她之前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的,但因为自己年岁尚幼,在东海又玩得起劲,早就将此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死狗熊,知道老子喜欢翩翩少年,故意变作这样一副模样,还巴巴地跑到老子的地盘上来,究竟是何居心??”
她越想越生气,拎着阿玖的衣领逼问道。
阿玖叫她拎得两只脚几乎都要悬空,连声喊着冤枉:“小生没有!小生本来是要来找你解除婚约的!”
“那这道姻缘锁是怎么回事?”龙紫轩一抖手腕。
“小生也不知道!小生先拜见的是岳丈……钱,钱塘君!”
阿玖眼看龙紫轩头顶火苗更旺,赶紧改口。
“结果他听说我要解约,不气也不恼,只是在小生的手腕上也画了几道,就打发我来找你,说是,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低头,望着捆在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脑子里不约而同,浮现出来的都是钱塘君翘着龙须,嘿嘿嘿地笑着的样子。
“居然敢阴老子……”龙紫轩咬牙。
“被骗了……”阿玖痛心疾首。
他这边正在发愁,只觉得身上一轻――龙紫轩将捆着他的绳子随手一扯,绳索便根根断裂了。
“这么看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她蹲在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跟他同病相怜的口气。
“既然我爹是始作俑者,看来只有我爹才能解开这姻缘锁了。你就受点儿累,辛苦点儿,想个办法让我爹讨厌你。”
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袭来,比他闻过的任何花朵都要香甜。
阿玖便有些迷糊,应道:“该,该如何做?”
龙紫轩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爹生平最讨厌负心薄幸之人。上次堂姐嫁给了泾河龙王的二儿子,遭了虐待,我爹生起气来,便将他给活吞了――不如你也照样学学,对我始乱终弃?”
阿玖蓦然睁大了双眼,张口结舌。龙紫轩在对面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又僵硬地转头,去看围绕着他们的一干海盗。众人都是一副“我们在谈正事”的认真模样。
只有那只龙虾捂着被夹弯了的钳子,偷偷地拽着鱿鱼的袖子。
“鱿老二,始乱终弃是啥意思?”
“使,就是使用的意思。乱钟器,听起来是很厉害的法器。老大这是在劝他用法器砸开锁链,好让两人都得以自由……”
鱿鱼一本正经地解释。
要命的是,龙紫轩也在跟着点头。
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好嘛!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当海盗,偶尔也多读读书好嘛!!
阿玖在心中狂喊。
“不,不行的。”他又想起了钱塘君发怒的样子,打了个寒战:“会被你爹吃了的――他老人家是真吃啊!”
龙紫轩重又想了一阵,忽然亮了眼睛,打了个响指。
“我有办法了!我爹生平有个最害怕的人,就住在无夏,还在莲心塔对面开了家食府,叫什么……天香楼?”
三
据龙紫轩说,钱塘君最怕的便是这位天香楼里的朱成碧,每次见了她都吓得直结巴。偏偏她又最喜欢上水晶殿里做客,回回都是横躺在她爹的龙椅上,将龙宫里的各色河鲜和点心一股脑地吃个干净。每回朱成碧走后,钱塘君都要病上十几天。
“决定了!你现在就出发,就乘着这商船去无夏,找那朱成碧,以我爹女婿的名义作个大死!”龙紫轩兴致勃勃,“要严重到能让她上门去找我爹兴师问罪那种――我就不信,都这样了我爹还不赶你走!”
“……我一人去无夏?”阿玖问。
“当然了,你以为呢?老子这边忙着打劫呢!”
龙紫轩理直气壮地鼓起了眼睛。
阿玖无语地指了指两人中间那根怎么也斩断不了的姻缘锁。
无论龙紫轩多么的不情愿,最后还是变成了二人行。
他俩乘船沿着钱塘江口一路逆流而上,到了无夏,并没费多大力气,便寻到了佛塔对面的天香楼。也不知为何,离天香楼越近,路边的花树便开得越是繁盛,不仅是金桂银桂,甚至连桃花、栀子、芙蓉也不分季节不辨气候地混杂在一起,将整栋天香楼都包围在朝霞一般灿烂的花影当中。
漫天飘飞的花瓣之上,高高地挂着一只写着“朱”字的灯笼。
阿玖站在天香楼前,盯着那只灯笼,紧握着折扇的手心中一点一点地B出了冷汗。
还是据龙紫轩说,这朱成碧也不知道是究竟什么妖兽,不过光看外表,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而已,想必其原型也不会有多么可怕。
可他分明见到,从那紧闭的雕花木门的门缝中,二楼圆窗上飘扬着的月白色窗帘之下,有源源不断的阴影在涌出,将整栋天香楼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有短暂的一瞬,他只觉得眼前情形异常眼熟,就好像曾经亲眼见过类似之物,见过在虚空当中燃烧着的,愤怒的一对金眼。
快,快跑,否则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口吞了……
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你咋了?”龙紫轩朝天香楼大门口的方向翘了翘大拇指。“还不赶紧敲门去?”
“等等,那楼里有……”
“有啥?”
他这边还在吞吞吐吐,永远都是行动快过脑子的龙紫轩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半扇门,闻言朝他转过头来,一脸无辜地问。
再迟疑下去,她就要率先进入危险之地,面对那金眼巨口的凶兽了。怎能如此?明明他才是男子,应该他保护她才对,怎能反过来让娇弱的女子冲在前面?
阿玖跺了跺脚,一把推开龙紫轩,抢先冲进了天香楼。
谁晓得他冲得太快,又不曾留意脚下,被门槛一绊,竟然摔了个狗啃泥。龙紫轩在他后面哈哈大笑,踩着他的背也进了门。
但她很快止住了笑声,抬头望着空中,连声赞叹。
他们所在的厅堂内空无一人,也无任何桌椅,只在正中央立着口三足的青铜巨鼎,鼎内蒸汽缭缭不绝,犹如云雾般升腾而起。高过人头之后,那云雾之间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各类花枝,无论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看去都望不到尽头――整个天香楼的二楼就像是被花海所取代,凭空消失了。
什么样的阵法能有这等效果?
阿玖还在揣测,一转眼已经被龙紫轩单手拽住了衣领,一路拖着往那青铜鼎的方向而去。
“来看这口大锅!”她眼尖得很,一眼看见了架设在鼎上状如“井”字的分隔,“这又是何物?每一格里放的食材都不一样?少见得很呢!”
阿玖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又清了清嗓子,将那折扇刷的一声展开,这才拿出他说书时的架势来:“话说从西周时候起,神州大陆上便有这样的阵法,可在同一口鼎内,以不同的格子,按乾坤八卦的方位,布置上不同的食材,然后根据其沉浮的数量和速度,借以占卜凶吉,甚至还可以控制附近的空间转移变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