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玉藕为何能发动桃源图,他却一直不曾想通。
但阿澈当初既然能够重返尘世,出现在竹溪镇的溪流中,他跟鲁鹰也应该能离开才对。可连日来,他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只是在山中打转,最后总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段国师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了某种阵法
他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谁?”他放声问。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拢着裙子,怯生生地从树后探出头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便慌忙低下头行礼,头顶的犀牛角闪着粉红色的光,明显是在害羞。
咸希尧一看见她,头立刻痛了起来,表面上还得整了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样。
“锦姑娘,找在下何事?”
这姑娘自从他和鲁鹰进入桃源村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他俩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每被鲁鹰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吓得泫然欲泣,扭头就跑,咸希尧要追都来不及。
眼下是看鲁鹰不在,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准备表白了吧。
“我,我,我就是想问…… ”锦姑娘深吸了几口气,握着拳头,终于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咸希尧散漫地应着,接着睁大了眼睛,“咦咦咦咦咦??”
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对象,却是阿澈。
据她说,阿澈进入桃源后,曾有一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她暗中心动,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阿澈便离开了。
灵犀与人类的寿命相差甚远。尘世间已经是十四年的岁月流过,眼前的灵犀姑娘,却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在她心里,阿澈也不过是走了一段短短的时间,必定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道。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有无数的性命,悬在他的舌尖之上。
那个小小的少年,从此咬紧了牙关,以一己之力,单薄之躯,独自扛起了一切。
一扛便是十四年。
此藕无私,纵身堕污泥,一片冰心,终不能改。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咸希尧喃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肯告诉我,不肯让我与你分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诉了他,他也无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这是阿澈守了十四年的秘密,他应当替他再继续守下去才是。
哪怕这意味着,阿澈将永远背负着杀人劫货的罪名,意味着,就算他知道了真正的桃源图的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阿澈死时,他并不曾哭。那时他胸中烧着烈火,鼓舞着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当年的真相。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轰然熄灭。
而他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桃花树下,泣不成声。
八
锦姑娘还告诉他们,当初阿澈是站在桃源村外最高的山顶,跃入了空中,就此消失的。阿澈当年也曾多次尝试后才知道,这似乎是离开桃源的唯一方法。
“多谢姑娘,你的一番美意,待我出去之后,必定转告给阿澈。”
咸希尧站在山顶,朝锦姑娘行礼。
这是谎言,但他始终无法对着姑娘的笑脸,说出阿澈已经死去的事实。
“眼下有一句话,是我们桃源村的规矩。我曾经说给过阿澈,如今也说给你俩。” 锦姑娘对他和鲁鹰道,“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咸希尧的身体一震,接着放松下来。
他郑重其事地对她微微颔首,仿佛许下了千钧的誓言。
“诺。”
紧接着,他与鲁鹰一起,跃向了空中。
起初,是无休无止的下落,朝着流云、飞鸟,还有云间的彩虹,可渐渐地,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当飞鸟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他甚至能伸手抓住它,摘下它的一根羽毛――那羽毛在他手中,化作了一片竹叶。
他抬起头,发现有光芒从头顶射入。他们并不是在下落,而是在透明的水中向上浮,越来越接近那光明的所在
哗啦一声,咸希尧从飘满竹叶的溪流当中探出头来,连声咳嗽。
待他俩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才发现早有人在岸边等候,正是常青。
“果然在这里!”他欣喜地迎上前来,“你俩无故消失,这些日子来音讯全无。我想着到竹溪镇旁边,包澈第一次叫人发现之处等着――果真叫我等到了!”
鲁鹰便将进入桃源图之后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常青仔细地听了,连连点头。
“难怪你们消失后,我也试着要打开桃源图,它对我却毫无反应,原来是要用灵犀的角才能启动。”
他从怀中取出了带红绳的卷轴,托在手心,又笑眯眯地,朝咸希尧伸出手来。
“县令大人,借你的玉藕一用,让我也试一试。”
咸希尧握着阿澈的玉藕。它又开始在他手里发热,就像他捧着的是阿澈的一颗心。
“常公子。”他低声道,“我记得你曾经千叮万嘱,跟我们说过,决不能让你接近桃源图――”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有消散,他整个人都叫石怪抓住了头,拎了起来。几乎在同时,鲁鹰手中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银光闪闪的箭头就在“常青”脑后。可他面上微笑不减,仍朝咸希尧伸着那只手:“我说,将那玉藕给我。”
“白泽!放开他!”鲁鹰吼道。
“不然呢?”白泽笑道,“你要将我跟这副身体的主人一起射死吗?”
石怪一点点收拢了爪子,咸希尧只觉得头骨咯吱作响,一阵阵的剧痛袭来。他痛得连意识都快要模糊了,却隐约望见一旁的山林当中,出现了少年时的阿澈,依然是当初不染纤尘,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连额上的犀角也毫发无伤,正睁了一双澄澈大眼,朝他微微颔首。
阿澈。
他也微笑起来,手上用力,将那如同心脏一般在他手中跳动的玉藕生生捏碎了。
白泽愤怒的喊声灌满了他的耳朵,头顶的爪子猛然用力。咸希尧却不管不顾,只看着那少年阿澈的幻象,看着他衣袂如云,渐渐地消散了。
那隐藏在群山当中的,桃花环绕的村庄,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他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却听见白泽的喊声变成了惨叫――鲁鹰终究还是射出了箭,这么近的距离,那飞箭撞上了抓着咸希尧的石怪,在将它击得粉碎之后,又再反弹回去,正中白泽前额鲜红的眼睛。
他当场便血流满面地倒在了地上。
“常公子!”
咸希尧一从石怪钳制中脱离出来,便扑过去大喊。鲁鹰却不紧不慢地收了弓,踱过来,将那只箭头往外一拔,就见常青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好痛!”他捂着前额上的伤口,“你XX也太狠了!”
鲁鹰故作深沉地吹了吹那支箭:“不用谢。”
有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额皆有角,湛湛生光。言其真身为白灵犀,奉大唐国师段氏之命,镇守其墓。……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桃花源记》
第五章 玄蜂蜜
零
绍兴十六年八月,金桂飘香,天清气爽。
有一艘双桅六帆的商船离开了泉州,在东海中一路北上,准备入钱塘江口,再逆流往西,去往无夏城。
这艘商船并不大,除了底舱当中堆得满满当当的木材和粮食,便只载得有几十位乘客。眼下台风季节已过,一路上风和日丽,顺遂得很。乘客们困在船上,除了晒晒太阳,数数海鸥之外,却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幸得有个叫做阿玖的说书人也在这船上,众人便守着他,听他说了一路的书。
这阿玖生得白净,年纪又轻,没想到说起书来却是把好手,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襦下面,就好似藏有数不胜数的志怪话本。什么狐女夜访,什么莲灯化塔,教他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讲,听众们便有如亲眼见到一般,只顾张着嘴,啧啧称奇。
恰逢这一日,阿玖讲的是《柳毅传》,正说到那柳毅见了洞庭君,将龙女的悲惨遭遇一转述,钱塘君在后面听了,激愤不已,顿时现了龙身,飞了出来。
“话说这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有千雷万霆,激绕其身哪!”阿玖将手中的惊堂木在船栏上一拍,又刷地一声收了折扇。
“欲知后事怎样――先听听小生新近赋得的一首诗,如何?”
人群中嘘声顿起,听众们朝他恼怒地甩着袖子。这位阿玖哪里都好,就是喜欢时不时地夹带私货,逼迫众人听他的那些个歪诗,偏偏他自己还毫无眼力,喜滋滋地清了清嗓门便开始念:“《咏豆包》:白啊白啊白豆包,好似一个大汤圆……”
众人哗然,纷纷指着他,面上露出万般惊讶。阿玖以为是自己诗才绝艳所致,心下不免有些得意,面上却还得装作谦虚:“不过是随口胡说了几句,登不得大雅之堂――”
刚客气了一半,耳畔只听得轰隆一声,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自他身后撞上了船身。整艘船立刻失去了平衡,晃动起来。阿玖站立不稳,朝前扑倒,跟众人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甲板上。他尚未爬起,便有若干条柔软触手自船沿攀了上来,根根都有房梁粗细,布满碗口大小的吸盘。
“好,好大的鱿鱼!”
他指着随后升起来的火红的鱿鱼头喊道。后者气愤地喷出了一股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脸。
“是紫老大!”有人指着海里喊。
阿玖也朝海里望去:原来刚才大家如此惊讶,是因为瞧见了海里凭空冒出来的一面旗。那旗上半点海水都没有,正迎风招展,上面只有一个潇洒至极的紫字。就在他张望的这点儿功夫里,那旗帜还在越升越高,连带着下方的一整条大船都升出了海面。
那船比商船整整大上一倍,通体漆黑,一点一点地朝商船逼了过来。
这么大的动静,商船的船主也出来了,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她挤到阿玖身边,从怀里掏出副圆筒形的琉璃镜来望了一阵。
“果然。”她果断地将那琉璃镜咔嚓一收,放声喊道:“各位,开始装死吧!”
阿玖身边刚才爬起来不多时的人们立刻又倒了下去。
“等等!”他一把扶住了也要倒下去的船主婆婆:“你们这是做什么?”
“年轻人,你可是第一次出海?”老婆婆问。
“呃――实不相瞒,小生这是生平第一次出门――”
“这紫老大是近来东海上出了名的海盗头子,每过十艘船便要劫上一艘。不过她向来只劫珍宝和美人,并不轻易杀人的。”船主婆婆絮絮叨叨地解释:“等她玩儿得高兴了,自然会放了我们。”
“这船上有珍宝和美人??”阿玖一头问号:“不可能啊,这些天来我只翻到了厨房里的豆包……”
他自觉失言,咳嗽了几声。所幸并没人注意――那漆黑的大船已经靠了过来,船上的海盗们一个接一个踩着那只火红的鱿鱼,连声呼喝着,跳上了商船。在阿玖看来,这些海盗长得颇为奇形怪状,总是在某些地方会残留着触手或者鳞片的痕迹,指不定是什么精怪所变。
但是海盗们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却是真的。
他身边的船主婆婆捂着胸口,叫了一声:“啊,我死了。”便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只剩下他一个,跟海盗们对峙。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来去,却尽都是些不畏强权、舍生取义的话本故事,竟凭空生出了一股子蛮勇,指着那群海盗们便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尔等鼠辈恃强凌弱,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今日若再要劫这艘船,便,便要从小爷的身上过!”
他自觉豪气冲天,可惜满甲板趴着躺着的人,没有一个起来回应的。
倒是站在前面的一个脸盘生得犹如梭子蟹一般的大汉朝他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九环大刀朝他劈了下来!
刀风迎面而来,吹得阿玖鬓发散乱。他咬着牙关,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折扇
眨眼间只听得咔嚓一声,阿玖脚下的甲板碎裂成了两半。他眼前一花,那把大刀便横着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