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哪里走?!”
常青却不让不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咸希尧也拽不动他,心道这下糟了,耳畔却又响起了新的风声:鲁鹰又射出了第二只箭,箭头上生着烈火,速度比第一支快上许多,竟然追上了第一支,在射中常青之前,将寒冰箭生生地融化了。
咸希尧退了一步,方才感到背上涔涔的冷汗。可这位常青公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还有心情跟鲁鹰对吼:“你怎么还是乱射人!”
“你怎么不躲?”
鲁教头火冒三丈,两三步逼上前来,一把拖过了常青便按在一旁的墙上。
“明明感应到是白泽,结果却是你――好哇,好哇,一声不吭,谁也不告诉,跑出去浪了四个多月,眼下终于晓得回来了?”鲁教头咬牙切齿地拽着常青的衣领,“还不赶紧跟我回天香楼!”
“我不能回去!”
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常青开始慌了。
“你不晓得朱成碧都干了些什么!为了找你,她生了心魔,生了夜行的佛像――整个无夏城都快叫她翻过来了!”
常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不可能,她明明吃了忘忧糕,不记得我了才对……”
“嗯?”鲁鹰开始慢慢地捏着拳头,发出咔嚓一声,“你又动了什么手脚?算了,还是先揍一顿再送回天香楼……”
“总之我不能回去!现在事情很复杂!咸县令,你也说句话啊!”
咸希尧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踱过来,又慢吞吞地替常青把额上掩盖眼纹用的脂粉尽都擦了。
这下轮到鲁大人发愣了。
五
“白泽附身??”
鲁鹰不愧是在巡猎司常年办案,经验丰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我如何知道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而不是白泽?”
咸希尧心中警铃大作,没错,按照这位常公子的说法,白泽当年曾经逼问过阿澈,也在寻找桃源图,那他完全可能就是白泽――只要跟在他和鲁教头身后,等他们拿到真正的桃源图之后,再出手抢夺即可。
“你无法知道,我也无法保证。他现在只是暂时退却,却随时都可能再出现。”常青紧锁了眉头,“我甚至怀疑,连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他都能听见。所以,如果你们找到真正的桃源图,千万不可让我靠近。”
鲁鹰跟咸希尧对视了一眼。
“可有什么破解之法?他的命门何在?”
常青沉默着,指了指额上那只鲜红的眼睛。
“不行,”鲁大人否决道,“若我射这里,你必死无疑。”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常青严肃地朝他一拱手:“鲁大人,我带咸县令来此,是为了向你请教当年桃源图被劫一案的真相。”
一提起桃源图,鲁鹰整个人显得更加阴沉了。
连他左眼上的那道伤疤,似乎都在由内至外地散发着寒气。
“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沉默一阵,最后才开口。
据鲁鹰说,案发当晚是他负责守夜。其余的镖师们都已经熟睡之时,他却听到风雨之中有人断断续续地拍门,隐约还有呼救之声。
他透过门缝,认出是自己的一位至交好友,两人相交已有数年之久,时常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却没想到此刻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身负重伤。
他无暇多想,开了门便将他拖了进来。
“那人气若游丝,躺在他怀里,眼看是活不了了。”
可我还有最后的一句话,必须要赶来告诉你。
他这样说。
鲁鹰心中大恸,俯下身去,却只听得对方阴惨惨地说:“桃源图是我的了。”
鲁鹰的左眼前先是闪过刀光,紧接着便袭来一阵剧痛。
“是那白泽动的手?”咸希尧猜测。
“不,白泽是瑞兽,从不肯沾染血气。”鲁鹰缓慢地说,“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操纵了我的镖师同伴们,让他们额上也现出了红色眼纹,就跟发疯一样互相攻击。我先是伤了眼睛,又在混乱之中遭人刺伤了心肺,无法可想,只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
大雨倾盆的夜晚,雪白的刀光交错。
人们彼此砍杀,在闷哼声中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雪白头发的男子站立在他们中间微笑着,他额前的眼睛,如血一般鲜红。
从那之后,鲁鹰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人的脸,也从未放弃过复仇。
“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常青插话道。
鲁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直到常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就知道。”他喃喃,“难怪你一见我就动手――”
“那阿澈呢?”咸希尧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问题,“鲁大人,你那晚可见过阿澈?”
“包澈并未出现。从白泽现身,到我失去意识,都未曾见过他的踪迹。”鲁鹰答道,“咸县令,你失去好友,我深表同情。但是仅凭我所知道的,并无法洗清包澈的嫌疑。他仍有可能是白泽的同伙――”
“不,不对,如果包澈是白泽的同伙,那他为何要冒雨逃走?”常青质疑道。
“如果他不是,那那幅假冒的桃源图从何而来?”鲁鹰反问,“那幅图眼下就存放在巡猎司,是我跟总部借调过来的。据徐学士说,这仿冒品无论是纸张还是装裱,都跟原来那份一模一样,那可是五百年前的唐朝古物啊,如果不是存了要调包的心――”
“等一等!”咸希尧喊了起来,一种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在他胸中膨胀,“鲁大人,你说那幅画此刻就在巡猎司?可否借我一观?”
如果只是要模仿一份假的桃源图用以调包,直接用现在的纸张即可。谁会特地用五百年前的纸,来做一份赝品?就算能找到五百年前的纸,又岂能和桃源图一模一样?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赝品!
对面的两人都是聪明人,叫他这么一提醒,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难道……”常青喃喃。
这么多年,真正的桃源图,原来一直就在人们眼皮子底下?
可它又为何会变得一片空白?
更多的疑问闪过咸希尧的脑海,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他们脚底下的地面陡然间上升,开裂,爬出来个全身都是由石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这,这是什么?”咸希尧见得少,不由得指着它大叫起来。
紧接着,便有火焰组成的箭,从正面撞上了怪物身体中央,将它击得粉碎,重新成为碎石。
可那些碎石仍在颤动,咯咯作响,要滚回到一处去。
鲁鹰举着追日弓,依然在警戒。而在他们身边,还在传来更多的咯咯声。那些被夜行的佛像所踩碎,又还没有来得及修复的残墙碎石,此刻全都像有了生命一般,拼凑出了一个接一个勉强成型的人形。
这些石怪迈开了腿,越过了三人头顶,走了起来。
“糟糕,它们的目标是巡猎司!”
鲁鹰转身便跑,咸希尧也跟了过去――不能让桃源图落在这些怪物手里!
常青却站在原地不动。
“常公子?”
“你们走吧,我不能接近桃源图。”
他面朝着还在一个接一个爬出来的石怪,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支外表普通的笔。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笔尖破空之处,顿生龙吟。
六
咸希尧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在那个夜晚,阿澈究竟是如何翻过了窗户,逃进了茫茫的雨幕当中。他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少年喘息着转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前额,满眼的惊惶失措。
在突然消失之前,阿澈一路都在急急地奔跑,就像有人在身后紧追不舍。
可事后,人们并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第二个人的痕迹。只有沿途掉落的,一些奇异的碎石。
那些碎石并不属于附近的山林,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咸希尧曾因此反复演练过沙盘,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所有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当他和鲁鹰赶到了巡猎司,三只石怪已经站在了院落之中。它们抓着屋檐的一角,一起用力,竟在吱嘎声中,生生掀开了屋顶。
随着这个动作,一阵阵的碎石从它们身上滚落,掉落在地。
咸希尧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那些碎石。
鲁鹰在他身侧怒吼,更多的烈火组成的箭矢击中了石怪,似乎还有几名身着羿师制服的身影出现,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蹲了下去,捡起了碎石,缓缓捏在了手中。
是它们做的。
是它们将阿澈追入了雨夜,是它们害得阿澈蒙冤十四年,死不瞑目。
咸希尧捏紧了拳头,直到石块在他手中变得粉碎。
“什么鬼玩意儿!!敢跟老子抢桃源图!”
这位外表斯文,其实是个混世魔王的前县令挽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了石怪的一条后腿,沿着它的身体爬了上去,一路攀上了石怪的肩膀。
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异常灵活,全都拜他年轻时候掏过的那些鸟蛋所赐。
“天字号,第七排,系着红绳的那个!”
鲁鹰在下方喊。
他一低头,透过屋顶上被撕出的大窟窿,望见了原本的巡猎司书房,屋内书架翻倒,卷轴四处散落,已经是一片狼藉。几只石怪的大手正在其中交错寻找,可它们的手指那么粗,如何能轻易找到?亏得咸希尧眼尖,一眼就看见,翻倒的书架下面压着一段红绳。
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跳了下去,石怪的大手眼看要扫过来,他侧身一滚,正好停在那段红绳旁边,将带红绳的卷轴抽了出来。
“阿澈,我拿到了。”
他将卷轴贴在胸口,心中暗道。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热,接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波动,仿佛人的心跳一般。待他解开衣襟一看,自个儿一直贴身带着的,阿澈留下的那节玉藕竟然在发光。
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若有所悟,匆忙解开了手中的桃源图,只见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画幅上,重新出现了墨色的线条。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笔,一点一点勾勒出了原本的桃源图:重重叠叠交错的桃枝,云雾缭绕间,有人吹着长笛,有人倚着桃花树,正举杯邀他共饮。
这果然是真正的桃源图!
他悲喜交加,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桃源图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袭来的石怪的大手。等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甩进了空中。
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带着红绳的,散开了一半的卷轴。
“鲁大人!接着图!”
一瞬间,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许多。
咸希尧挥舞着手臂,犹如溺水之人般缓缓下落。
在他下方,便是众人都要抢夺的桃源图。另有两只属于石怪的苍白大手,一左一右,朝这只小小的卷轴围了过来。
而在更下方,鲁鹰高高跃起,也朝桃源图伸出了手。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咸希尧怀中的那节玉藕,忽然光芒暴涨,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圈,将他、掉落中的桃源图和鲁鹰都笼罩在其中。
那光芒耀花了咸希尧的眼,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望见桃源图上的云雾蔓延出了画卷,新生的桃枝探了出来,擦过他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见那云雾之间,居然出现了小小的村落。就在他的正下方,是绿荫丛生,阡陌交错,隐约还有鸡犬之声传来。
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落入了云雾之中。
眨眼间,光圈便消失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鲁鹰和咸希尧。
只有带红绳的卷轴还在轻飘飘地下落,画幅上已经重新回归为一片空白。
两只石怪的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撞到了一起,碎裂的石粉簌簌而落。
“原来如此!当年我居然看走了眼,放走了桃源图。”
有人缓缓而来,伸手接住了空白的卷轴。在他身边,所有的石怪忽然都停止了动作。
这人生得和常青一模一样,连额上的红纹都是一样,只是说话的声音阴冷无比:“难怪包澈那混小子说,我永远也找不到。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活撕了他才对!”
七
咸希尧坐在一棵山桃树下,紧锁着眉头。
在他头顶,山桃花开得正盛,灿如艳霞,再加上花枝间鸟语呢喃,云雾缭绕,光看这一副景象,简直是犹如仙境。
咸希尧却根本无心欣赏。
自他和鲁鹰坠入桃源图中,至今已经十二日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桃源,重返尘世的方法。
此间的村民非常友善,见了他跟鲁鹰两个从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将他们当做了贵客一般款待。咸希尧见他们服饰古旧,额头上个个都生有温润如玉,发光的犀牛角,便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桃源村。
眼前的村民,便是为段清棠镇墓的白灵犀的后代。
“这么说,段国师的坟墓便应当是在这附近。”他对鲁鹰道。
“是。应当就在这茫茫群山当中,但究其具体所在,却无从确定。”鲁鹰回答。
鲁鹰是对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环绕,并无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这里适于耕作,气候温和,山桃花终年不败,白灵犀们生活得相当舒心。他们也询问过村里的老人,都说确实曾有外人像他们这样,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为何他们总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这里不好吗?”
好,当然好。若能抛下一切烦恼,永远留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这样一来,在外面的尘世间,再无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了。
这十二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想通。阿澈当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鲁鹰一样,在危急关头,由那节玉藕发动了桃源图,整个被吸入了图中,进入了桃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