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早知道这一切――当时的他会不会后悔?
然而少年却忽然朝旁观者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雨水冲刷下,他面色苍白,却睁着一对澄澈大眼,朝十四年后的自己粲然一笑。
“不悔。”他轻声道,“我包澈,纵死不悔。”
他一口咬在了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旁观者闭上了眼。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了空中,开始了朝着深涧的,永无止境的坠落。
直到落入了石怪的包围当中。
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在雨夜当中分外清晰。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
旁观者僵硬的脖颈后方,传来了阴冷的男声,慢吞吞地说:“你瘫痪在床,得有十四年了吧?我乃神兽,与你们这些低贱的人类不同,我有无尽的寿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还等得起了。”
“等不起的人,是你。”
他回答。
“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要我一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桃源图的下落。”
更多的石怪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涌出,将他团团围住。它们将会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头,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双腿。
一夜一夜,永无休止。
这可怜的囚徒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将它藏在了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他全身一顿,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来,压在胸口。
“既然如此。”阴冷的男声道,“我也不必再等了。”
掐住自己脖颈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梦即将结束,自己将会醒来。可那只手并不肯随着梦境消失,它紧紧地钳制着他,要压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生命
“阿澈?你又魇着了吗?”
忽然有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他的困境。
连同扼住他的那只手,也受了惊动,一并消散了。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一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凡是想喝他家的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了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
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开裆裤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剁丝。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丝,连眼皮都不抬。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下一个!”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开裆裤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众人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早早地便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的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二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院门忽然开了。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站在中央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走了两步,满脸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