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
并且从此夜夜逡巡不去。
“一开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指着同一间房间,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来人对莲灯这样说。她是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梳堕马髻,着窄袖绿襦,仪态雍容大方。浑身虽上下不带一点饰物,却有一股清凉彻骨的异香。
“公主虽也觉得困扰,但佛像毕竟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未真正有人因此受伤。可到了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烦起来,竟然撕裂了门扇,想要闯进那屋里去,屋内的仆役们拼死抵抗,它便拖走了其中一人,就地吃掉了。”
“吃掉了?”
“是的,就在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了腿,嘎吱嘎吱地咬掉了头,就这样吃掉了。”
妇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这样可怕的景象,她叙述起来,依然面不改色。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莲灯道:“心魔这种东西,若不曾沾染血气,便只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头之人,替她完成心愿,便能超度。”
“若是沾染了血气呢?”
“连佛像都生了魔相,此人心内,必然已生了杀念,再沾染了血气,付诸行动,只是早晚而已。”
“已经生了杀念吗?”妇人自语。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那屋里藏着的是什么吗?公主殿下?”莲灯叹道,“你虽然费心去掉了所有饰品,但忘记了身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是我疏忽了。”丹阳公主一笑。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公主慈悲。”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尊者请便。”她最后回答道。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阿弥陀佛。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是。”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七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
“朱姑娘说,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么别的怪物,而是她自己。”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说。
在夜间行走的佛像是某个人的心魔。
如果,是一只饕餮执著的,无法熄灭的心愿呢?那岂不是会形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心魔?看她这样子,难道是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吞吃殆尽,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莲心塔的心魔吗?
“不行!这纯属瞎胡闹!”翠烟急得团团转,“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无法无天了!”她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紫砂钵。“姑娘刚才是不是说过,这是什么?‘世上最近乎于爱的滋味?’”
若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尝试――会不会就能想起公子来?
天香楼的圆窗中,冲出了一只摇头摆尾的青龙,背上坐着个怀抱紫砂钵,头上生角的小男孩。那饕餮已经将自己的身躯吞吃了大半,趴在莲心塔下喘着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青龙靠过去,悬在她头顶,好言好语地哄着:“乖姑娘,你不是饿得很吗?我这里有好东西,来吃一口……”
那饕餮将庞大的脸气哼哼地转向了一侧。
“不吃。”少女的声音闷闷地道,“爱会生恨,会生怖,可怕得很呢!”
“那你就饿着!把自己活活饿得生了心魔,都不肯再吃一口!简直是太任性了!”青龙七窍生烟,叉着腰念叨起来,“我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看你现在……每次都是胃疼收场……根本不长记性……”
咦?这些话,好生耳熟。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念叨过她?是不是有人曾经在她胃疼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帮她找药,在她摔进雪地的时候,替她擦尽脸上的雪?是不是有人总是忍不住地要偷看她,在白纸上画她睡着的样子,还以为她不知道?
就算知道她是天上地下横行无忌的凶兽,他还是要唆唆地念叨她,管束她,照顾她,保护她?
那明明是,非常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啊。明明是,一旦尝过了,就再也无可取代的滋味。
就算是当初遭到腰斩的罗灰儿,也不曾忘记过。
“翠烟。”朱成碧忽然说,“你让我……再尝一次吧?”
小萱扔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在饕餮张开的巨口当中消失了。接着,那只饕餮就开始了愣神。反倒是旁边的佛像发生了变化:它的身上开始冒出层层的烟雾,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凝固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翠烟只觉得眼前一晃,金焰和阴影都席卷而去,只有双髻的小姑娘拎着裙子,朝那人影跌跌撞撞地跑着。
“你是谁?”朱成碧边跑边问。
那人朝她转过身来,只来得及莞尔一笑,便融化成了烟尘,随风散去了。但她已经看清了他的脸。她认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段清棠?”她惊讶道,“怎么会是你?”
第四章 无私藕
零
上有滂沱大雨,下有无底深涧――噩梦总是这般开场。
那少年在陡峭的山崖上艰难攀爬,浑身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前额。
他悬在少年后方,远远地看着他。
雨点急速坠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如同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教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又在做这个梦。
少年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他知道那山崖本就光滑得寸草不生,再加上雨水冲刷,让少年常常需要再三尝试,才能抓紧突出的石块,将体重小心地挪过去。
细小的石砾随着少年的动作簌簌而落,掉进他们下方漆黑如夜的深涧中。
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他还知道,少年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但他离崖顶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只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
他听见少年喃喃地,在给自己鼓劲。
如果能够,他真想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不听,也不用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就在少年身下,山崖上突起的石块将会开始颤抖,从中开裂,爬出完全由岩石组成的,相貌丑陋的人形怪物,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追过来。
小心!他想要提醒少年。
当你终于爬上山崖的时候,千万不要抬头,那里会有
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矗立在崖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手已经摸到崖顶的少年。
那人前额正中睁着一只鲜红的眼,满满都是嘲讽。
“为何要逃?”他问少年,“难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杀了他们!”少年怒道,“我都看见了,我会告诉所有人――”
带眼纹之人出手如电,扣住了少年的手腕,狠狠一提,将他悬在了深涧之上:“我当初搜遍了全部尸首,也未能找到桃源图,它必然在你手上。交出来,我就不把你扔给它们。”
石怪的吼叫声从下方传来,少年悚然一惊。
那旁观者悬在空中,看着这早就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四年里,每一个晚上自己都会在噩梦中被它们活生生地吞噬掉四肢,知道他将会被困在一副动弹不得的身躯当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