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好想吃。
“今天阿碧辛苦了,你先尝。”
朱成碧朝那紫砂钵伸出了一只手。
一瞬间,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兽牙紧紧咬着,连刺破了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觉。好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莲灯身边,便再也不用忍受饥饿折磨
然而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摊开给他俩看。她手中,是一株鲜红色的萱蒲形状的小草,已经燃了一半。
怀梦草。
点燃它,便能与所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贞观十二年,真正的莲灯和尚为了镇压被斩断双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鳞,在一处叫做无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经成为了一座七层的石塔。”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莲灯道。
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守着你化成的塔度过了五百年。她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你们如今,不过是我燃起怀梦草之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幻象而已,这是唯一能再见到你们的方法。”
他们二人依然并肩站着,望着她。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二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然后就此消失了。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莲灯连忙哄道。
总之,贞观三年夏季的某个傍晚,莲灯和尚站到了朱雀门前。晓得佛像要来,连守门的兵士都躲避了。只剩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和尚,背靠着城门,手中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时辰尚早,他闭了眼睛,将金刚经默念了几十遍。
头顶的城楼上忽然传来感慨声:“没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那佛像只是幻影,光这金刚经便足以驱散它。”
“贫僧没想那么多。”莲灯朝城楼上抬了抬眉毛,“只是碰巧这段背得最熟罢了。”
“这么说,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几句。”那人调笑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几句还没有背完,他们面前的虚空中,便有巨大的佛像自动凝结出了身形。比起曾经在更夫面前展现的形象来,眼前的佛像越发高大了,原本应该宝相庄严的面上横眉冷目,是一副怒容。唇边还隐隐有利齿生出。
它朝莲灯和尚缓缓俯下身来,似乎在打量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目击者引起过它的注意,
教那双没有眼瞳,纯粹靠墨笔勾勒出来的眼睛盯着,连莲灯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接着它便朝他伸出了手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想要抓住一只蟋蟀――那手掌有半间房的大小,从头盖下,要将莲灯按在下方。
莲灯连眼都没有眨,只喊了声:“等等,秋子麟!”
已经晚了。
靠近佛像面部的城楼一侧忽然爆炸开来。一团银白色的影子从中飞出,直接穿过了佛像的脸,而后者,因为全部注意都在莲灯身上,并没有来得及躲开。
身着银白锦衣的贵公子得意洋洋地落了地。正是秋子麟。然而他并没有能得意太久:佛像的脸自动地复了原,重新生出了五官,连怒容都没有变化。不,似乎那利齿的长度更长了些,眼中隐隐有红光生出。
“这家伙,难道是用面团子捏成的吗?”秋子麟喊。
“你好像惹得它更生气了。”莲灯毫无危机感地指出。
佛像的动作忽然加快了几十倍,居然一把抓住了秋子麟,他在它掌中蹬着腿儿,一面对莲灯道:“这力道!绝对不是幻象!也不是什么邪祟!”
“那是妖兽?”莲灯若有所思。
“呸!这世上还有见了本王不下跪的妖兽吗?”
有,而且她昨晚刚又揍了你一顿,然而莲灯并不打算说出实话。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什么惹恼了它?
迄今为止,所有的目击者见到的佛像都是平静的,并没有袭击人的事件发生。唯独今晚出现的面带怒容。是因为自己念的金刚经?还是因为秋子麟的存在?
“你再念一遍!”莲灯催促道。
秋子麟挂在半空摇晃:“再念一遍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一句出来不打紧,佛像气得双眼冒火,将他朝莲灯所在的方位狠狠一甩
莲灯悠哉地闪向了一旁。
砰的一声巨响,莲灯身后的朱雀门应声裂成两截,过了一阵,秋子麟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裂口中传了出来:“本王的袖子破了!这是清云阁的限量版,一年只发售二十套的!”
“秋子麟这只绣花枕头。”朱成碧摇着头评价,“你真该带我去的。”
“带你去,又当如何?”秋子麟不服气。
“自然是一口吞了。”朱成碧斩钉截铁,“这世上还没有我吞不了的东西呢。”
秋子麟一脸的“我就知道”。莲灯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你能吞了佛像。但你却降伏不了它。经此一役,我和秋子麟已经知道了佛像的本体。”
“是什么?”
“是心魔。”
三
所谓的心魔,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愿望而已。
若能得以满足,这愿望自然就消散了,可有的愿望并不能得到满足,有的愿望,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恶。到后来,连许下它的人都不肯承认它,只将它深深地压抑进了内心,然后彻底忘记了。就像一枚种子,被埋进了深不见天日的土壤深处。
但它并不会就此消失。
它只会在黑暗中沉淀,凝结,发酵,甚至具有了形体,迈出了画卷,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夜间。
但要降伏它,却也是容易的。
只要寻找到那个孕育出心魔的人,替他完成这愿望即可。有的时候,单单是说出心魔的存在,便能令其消散。这佛像对“爱”之一字如此敏感,当是因爱而生的心魔。朱成碧猜测着,接着问:“这么说,你和小秋找到了心魔源头,于是令佛像消散了?”
莲灯没有立刻回答。秋子麟却抢过了话头:
“没有!我刚从门里爬起来,就听到了琵琶声。佛像立刻便消散了。”
“琵琶声?”
“对,而且根本不成调子。莲灯还说什么悲凉,根本就只是有人在乱弹而已。”
“然后呢?”
“然后我循着琵琶声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见到了一名叫做罗灰儿的乐师。”莲灯回答道。
他将自己在牢中的见闻告诉了朱成碧。
“罗灰儿原本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乐奴,因他奏得一手好琵琶,颇得公主的欢喜,却因为偷盗了公主的鹌鹑枕,获罪下狱。那鹌鹑枕为皇帝亲赐,以七宝合成,但即使如此,原本也不至于死罪。可他却一口咬定这是公主亲手相赠,甚至要求公主出面对质。枕头这等私密之物,如果赠送,必定是情人之间。这不是毁人清誉么?”
“那丹阳公主又如何说?”朱成碧追问。
“公主根本不愿与他对质。他因为玷污公主名声,有损皇家尊严,所以被判处了腰斩。”
朱成碧有点儿明白了。因爱而生,求之不得,又兼刑讯折磨,死亡在即。那乐师的心中因此生了妖魔,唤出了佛像,也是意料之中。
她这边还在思索,莲灯却又捧起了紫钵。他的袖子也鼓动起来,飞出来两个做飞天样打扮的小仙女,浑身彩带飞扬,环佩叮当。一个手中持着排箫,一个持着箜篌。
“阿碧,我知道你饿得狠了。正好我从罗灰儿那里,得了这两个小乐神之外,还有意外的收获――我将它一并加在这道菜里,慢慢地炖了两个时辰。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接近于你曾经尝过的那种滋味的菜肴了。”
他在说什么?她曾尝过什么?
被放在她面前的紫钵,散发着令她全身都紧绷起来的香气。但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除了她曾经尝过的美味之外,其余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
可那是什么?
“我――”朱成碧想说我不记得了。她想说,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被我忘记的是什么。
然而莲灯也好,秋子麟也好,他们的面目都渐渐模糊起来。头顶有清澈的光线透入,她开始身不由己地上浮,只来得及回头,向下,死死地望着莲灯,直到那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
醒来时,她松开的右手中,只有怀梦草燃烧后的灰烬而已。
四
绣着桃花的薄帐之内,弥漫着怀梦草燃烧的草木香气。梳着双髻的少女躺在其中,正在沉睡。
在她身侧,点着一盏如豆的灯,那饕餮金焰只剩最后一点,还在跳动不已。翠烟在一旁守了大半夜,只觉得昏昏欲睡。可千万不能真的睡过去啊!她反复提醒着自己。一旦让这金焰熄灭了,姑娘就会永远沉迷在梦中,再也找不到归返的路途。
可她真的太困了,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撞。她和樱桃本就是常青用生花妙笔画出来的一对儿双生婢女。自从常青出走之后,她俩就再也没有回到画上休憩的机会。
这样下去,还能再支撑多久呢?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看身不由己就要朝那盏灯倒下去
突然有耀眼的光,刺穿黑暗而来,将她激得浑身一颤。再睁眼,便看见头顶犀角的小男孩呆呆地立在面前,那犀角顶端湛湛生光,正是刚刚将她强行唤醒之物。“小萱!”翠烟唤道,“多谢你!”
那孩子不言不语,只睁了一对大眼看着她。
这小犀牛当初是跟着凌虚谷的妖兽一起来的无夏。凌虚谷的妖兽们大多都在围攻莲心塔之时自爆了,剩下的也都无颜再逗留下去,陆续离开。只有这孩子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了天香楼。
一见他,翠烟便又想起了常青,不由得将他拥在了怀里,絮絮地念着:“你也在想公子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凶险?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这么些时日,居然连信也不曾送来一封。姑娘又……”她有些哽咽,忍了忍,又接着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我跟樱桃两个是自幼跟着她的。我俩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了,只想按公子的心愿,好好照顾姑娘便是――偏偏无夏城里,又闹起了这样的怪物!”
一阵奇怪的吼叫声自窗外传来,她赶紧抱紧了小男孩,一叠声地哄着:“不怕不怕……”
话是这样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时,她还是惊得几乎跳起来:“樱桃?你吓死我了!”
那站在门边之人,不是樱桃又是谁?可她看起来姿态颇为奇怪,一只手中握着片苇叶,半身淋漓着海水,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躺在苇叶的包裹之中,还在微微颤动的,是一块雪般晶莹的肉。
“我入了东海,捕了鲛人,这是第七节 脊骨之上,三寸大小的那一块……”
她还想再说,却突然止住,朝前跌倒。翠烟过去抱住她,在衣袖之中一点点地摸过去,才发现她的半边身体都已经不见,也不晓得是在捕猎鲛人之时失去的,还是本来就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她俩都终究会消散,重新归复为一滩墨汁,只是时候早晚的区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