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你以为朱成碧在用樱桃毕罗供奉妙音鸟的时候顺手救了她,还在剑上加了封印,就能改变命运吗?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你一心要维护的人类,尽是些忘恩负义之辈,迟早会自取灭亡!”
  白泽忽然停顿了,因为常青右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额上的眼纹,细细的血流正在蜿蜒而出。
  “你敢!”
  “我敢的。”常青点头。
  “你会同时弄瞎我们两个!为什么你宁可如此,也不肯服从我?!”
  “因为,”常青喘息着,“我依然相信霍依然。”
  八
  霍依然朝瘫倒在地的镇长举起手中的剑时,心中一片澄澈,无悲无喜。真正的她就像是漂浮在遥远的地方,从高处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早在无数次噩梦当中,她就预演过接下来的一切:烈火,鲜血,孩子的哀嚎。这是你们对我做过的事。她平静地想着。这是你们应有的报偿。
  剑光暴涨,朝镇长迎面劈下
  却在半空中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不知何时,沙地当中竟然生出了绿色的藤蔓,一圈圈地绕上了霍依然的身体,沿着她的胳膊朝重剑上攀爬。葡萄藤?霍依然惊讶地低头。凡是沾染上蔺长生的血的沙地,此刻都冒出了葡萄藤。而她衣襟上,手心中的他的血,竟然开出了一串串细小的花朵。
  镇长怀里白泽镜的碎片忽然闪动了起来,传出了常青的声音:“霍依然,你听我说……蔺长生,就是那株葡萄树的树灵……你若是能在天亮前将他放回树身中,说不定他还能活……”
  霍依然轻轻地合拢了手指,就像是害怕弄碎了那来之不易的花朵。
  有一滴眼泪滴落在那花瓣上,转瞬便消散了。
  “我应该,早点认出你来的。可我只记得你的,声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修炼出眼睛……”
  “你别说话了。”
  “你每天都来,跟妙音鸟一起,唱歌给我听。你还说等你长大了,要走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故事,再讲给我听……可我想跟你一起……我们一起……”
  “你别说了。”
  “等我好不容易从树身中脱离出来,你已经走了,我到处找你。嘶,好痛……然后我留下的树身就枯萎了,这可不是你的错啊……”
  “我会陪着你的。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你要接着去看,我不能去看的风景。更多的山,更多的水,然后回来讲给我听。”
  “……”
  “答应我……好不好?”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世上唯一那株能够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终于恢复了生机。虽然树身仍有一半枯死,但另一半却萌发出了新生的绿枝。它们在空中彼此缠绕,生长,结出玛瑙般珍贵的果实。
  妙音鸟重新回来了,围绕着它翩翩起舞。
  九
  “这么说,当初那葡萄树依然繁盛的幻像,是妙音鸟为了保护它所编织的?”
  “嗯,它们大概还是对它原来的样子充满怀念吧。”霍依然坐在常青对面,拧开了那只昂贵酒囊的瓶塞,将其中的液体小心地斟满了两只酒杯。
  “这是今年新酿成的醉朱颜。尝尝如何?”
  非常奇妙的滋味,若是含一口在舌尖,再闭上眼,眼前一时间犹如黄山飘渺的云雾,倏忽来去,一时间又如有黔州的细雨轻轻击打在面颊。夔门的浪高滩险,无夏的杏花春雨。
  “所以这都是你们去过的地方?”常青感叹,“没想到蔺公子竟然真的是蜃楼阁的书吏,而且居然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下了一切。”
  那株葡萄树啊,虽然生在这世上最干旱的地方,在孤寂中苦苦求生,可他将他最美好的记忆留存了下来,结成了甜美的果实,又酿成了酒。
  即使是濒死的心,也能被它唤出一线生机。
  “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常青问。
  “我准备去东海海市寻找蜃楼阁,将这份醉朱颜送给雪公子。”
  “然后呢?”
  霍依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接着旅行。我会去看更多的风景,再回去讲给他听。”
  高昌郡有葡萄生于荒漠者,名为王母葡萄,据传为昆仑仙种,蔓延数里,半生半死,半枯半荣,蔚为奇观。以其实酿酒,色殷红如血,甘洌辛辣,饮者无不面如飞霞,故名之“醉朱颜”。
  ――《酒谱》
 
 
第三章 佛跳墙
  零
  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市。
  它位于终南山以北,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西邻六盘山,东边则是朝着南方奔腾而去的浩瀚黄河。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这是第一次,有十万户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在未来,还将有来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带着沉香、龙脑、玳瑁、灵犀等等奇珍异宝,进入这座城市,再带着珍贵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离开。紫髯碧眼的胡人随处可见,平康坊内的乐伎最擅长的不是琴萧,而是琵琶和胡旋。这是贞观初年的长安。
  让我们想象一个僧人。
  这人相貌普通,缁衣草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无论身处怎样悲惨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贵堂皇之所,嘴角都带着同样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日常出行的时候,右手腕上缠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着只化缘用的紫砂钵。
  那个时候,尘世和灵界断绝已久,还在人间活动的妖兽并不多。困扰着人们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愿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样的妖魔。
  聚集了更多人口的长安,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更多的欢笑、眼泪、歌舞,也聚集了通宵达旦的欢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伤、恐惧,而这一切催生出了层出不穷的妖魔。
  有的只是躲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而有的,则会在月亮下面的薄雾中拦着路口,择人而噬。
  入夜后的长安不得不实行宵禁,这也是原因之一。
  幸运的是,长安城里并不缺少寺庙和道观,也不缺少降魔者。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传说他已经修满了十世,却舍弃了成佛之路,发下宏愿要照耀世间,普渡众生苦难。
  他因此被人们称为莲灯尊者。
  他与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让超度的对象直接灰飞烟灭,而总是用那只紫砂钵予以捕捉。
  “没办法,家里的孩子胃口太大。”莲灯常常苦笑着解释:“就这一点点怨念,还不够她塞牙缝。”
  贞观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这个莲灯和尚走入了长安城的天牢。
  狱卒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看守天牢并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差事。这里关押的都是不久便将问斩的死囚,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便已经经过了刑讯,连肢体都残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只会发出断续的咒骂和呻吟。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牢房中还会传出严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对此,狱卒本人发明了他独有的一种应对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烧刀子。但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挂在瓮口的边缘。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再也没有苍蝇飞舞的声音,连那些咒骂和呻吟也都消失无踪。
  他睁大了眼睛,全身都定住了,无法动弹。
  莲灯走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的狱卒闻到一种类似于檀木和莲花的香气,然后是拂过颈后的两根手指。
  “溺酒虫。”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罗灰儿。”他唤道。
  琵琶声停了。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我佛慈悲。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连罗灰儿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这是两个小乐神。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一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越走越近。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