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危险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
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常公子,这桩任务我接了。”霍依然平静地说,接着朝蔺长生转过头,“但是,料理完妙音鸟之后,我俩立刻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然后,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独自一人安静地去死了。
三
到达鸣沙镇之前,霍依然和蔺长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个夜晚。
蔺长生平素娇贵惯了,如何习惯得了幕天席地,夜里常常辗转反侧。可霍依然比他睡得还要少:无论蔺长生何时睁开眼睛,都能看见端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色影子,绷得紧紧地。自从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来越少,几乎终日都不发一语,只将那柄重剑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蔺长生眼看着他的黑眼圈一日重过一日,内心充满愧疚,把怀里的酒囊拿了出来递给他。
“这不是你留给心爱的姑娘的么?”
“其实,也不完全是啦……”蔺长生苦笑着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姑娘的脸,就只听过她的歌声,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还是面无表情。
“但醉朱颜真的是好酒!”蔺长生又振作起来,“那葡萄树在沙漠当中,靠着一点点水源活下来,它见过沙漠里绚烂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风吹拂过。你只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就能看见这一切――这是它最美好的回忆。”他抱着酒囊,表情虔诚,“不仅如此,还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忆――你走过的山,看过的水,全都在这一口酒里面。”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过来接。
第六天的早上,他们终于进入了鸣沙镇。
灰扑扑的小镇趴在地平线上,就像是被人揉皱了又扔下的几团抹布。褪了色的酒旗无精打采地垂着,下面的屋顶漏着个斗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来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门紧闭,有的甚至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窗户纸都破了,呼呼地往里面灌着风。
“有人能住在这里?”蔺长生张口结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出来个腰肢臃肿的老妇人,手里拎着只瓦罐。蔺长生立刻调换了表情,露出最热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妇人一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将那扇门在他鼻尖砰地一声磕上了。
蔺长生揉着鼻子。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和蔼可亲受人欢迎,此刻不由得大感挫败。
“要是这里有小孩就好了。孩子们最喜欢我――”
他忽然住了嘴。一名披着鲜红面纱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他俩侧方,就站在一扇空洞的门里。和整个无人照管的镇子不同,她被精心打扮过,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华丽的黄金手镯,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透过面纱,不安地来回盯着他俩。
霍依然朝她走了一步,但被蔺长生制止了。
“你是谁?”蔺长生柔声问。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开口哼起歌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音符,蔺长生却如遭雷击:“你如何知道――难道你――”
“等一下!”
霍依然的警告声响在耳畔,但他没有听,他也顾不上听――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记得,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唱过的曲子。小女孩一闪身便钻回了屋内,等蔺长生追过去,只看见鲜红的面纱在窗口一闪。他又随着她跳出了窗,眼前是错综复杂的巷道,朝哪个方向看去都黄沙弥漫,无从辨识。
然而就在他眼前,狭窄的巷道中,静静地立着名成年的女子,鲜红面纱也遮挡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是她吗?蔺长生只觉心跳如雷。
“你,你还记得我吗?”他笨拙地做着手势,也哼了几声,“不不,你没有见过我的脸,可你当初说过,这歌是唱给我听的,你还记得吗――”
他没法再说下去了,因为那名女子已经靠近,碧绿的魅惑眼眸就在面纱之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她眼看就要掀开面纱,将凝脂一般的肌肤暴露给他,蔺长生心醉神迷,屏住了呼吸
却被人揪住了衣领,一把拽开了。
这熟练的角度跟力道,除了关键时刻追上来的霍依然,不做第二人想。
“笨蛋,她是妙音鸟!”霍依然呵斥。
突然遭人干扰,那女子愤怒地鸣叫起来,一双青碧色的翅膀抖动着,在她腰后展开,原本埋藏在沙地中的后半截鸟身也暴露无遗。
“真的是妙音鸟,我说怎么会有张鸟嘴……”蔺长生喃喃,接着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一直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拐过街角躲了起来,只伸个脑袋准备看热闹。作为非战斗人员,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很爱惜衣裳,不想沾一身的血。
然而想象中霍大侠挥着重剑砍瓜切菜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霍依然一反常态地,垂下了剑尖,任由它插入了脚下的沙地。那只妙音鸟颇有些迟疑,绕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霍依然却像是听得懂一般,点着头。“是我,我回来了。朋友?是的,我们曾经是朋友。”他朝妙音鸟伸出一只手,“我不会伤害你们。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多的妙音鸟扑扇着翅膀从天而降,围绕在他身边。无数双属于女子的白皙的手伸了出来,犹如海藻般缠绕着他,触摸着他。隐藏在面纱下的绿眸如同珍贵的猫眼石一般闪烁着。蔺长生竭力压抑着内心的奇异不满,看着她们包围了霍依然,甚至拆散了他的发髻。长发披散下来,衬得霍依然的唇色越发艳丽。
蔺长生朝后倒退了一步。有什么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眼看就要浮出水面。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名一开始诱他来此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霍依然身后。她并无翅膀,也无鸟身,眼看只是个普通人类。可她微微一笑,翘起嘴唇来的样子,却有一瞬凛然的邪恶感。
“?!”
小女孩吹出了几个单调的哨音。
包围着霍依然的妙音鸟却应声发了狂,一只接一只地仰天尖叫起来。它们曾以歌声婉转动人而闻名,此刻同时发狂,造成的声浪攻击不可小觑。蔺长生离得远,只觉得双耳犹如被利器贯穿,伸手去捂时,才察觉手上温热。竟然是流下血来。
那霍依然呢?他怎么办?
蔺长生朝霍依然跑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在大喊,但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他静寂的世界里只剩下无数挥舞着的青碧色的翅膀,和滴落在肩膀上的温热的血。他从那些翅膀的缝隙当中奋力伸进去一只手,摸着霍依然的方位。在哪里?他在哪里?
终于有另一只缠满符布的手做出了回应,也牢牢地抓住了他。
“霍依然!”他大喜,将那只手朝外拽着。
那手却纹丝不动,只朝他固执地摊开了掌心。那是霍依然的左手,布条已经拆开了一半。蔺长生终于明白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完全拆了下来。
狭窄的巷道里响起了金毛甑暮鸾猩。紧接着是妙音鸟们的拍翅声,它们被吓跑了,飞向了天空。
蔺长生抱住了霍依然。后者的右手死死地拖着那柄重剑,剑身上的符文布条已经漂浮起来,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那名操纵妙音鸟的小女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小个子老头,手中托着一只琉璃龟的龟甲,三枚形状奇特的六角形铜钱正在其中摇动着,喀喀作响。
“金毛辍D压纸裨缲韵笥斜洌果然又来了一位新的赏金猎人。”他将手掌贴在心口,朝他俩行礼,“我是这里的镇长,恳请你们,从妙音鸟手中拯救鸣沙镇吧!”
四
按镇长的说法,妙音鸟开始作乱是在四年前。
“每年,鸣沙镇都会出产四十桶以上的醉朱颜,而其中的十分之一,都需要供奉给妙音鸟。”镇长转动着手中的龟甲,铜钱在其中彼此翻滚碰撞,“但从四年前开始,雨水逐渐稀少,醉朱颜的产量下降,可你怎么能跟一群鸟儿解释呢?它们依然想要同样的供奉,我们无力供给,它们就将葡萄树给围了起来。这样一来,结再多的葡萄也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潜心祈祷之后再起卦,怎样看,都是大凶之象……”
他停下了手,龟甲里的铜钱也停了下来。
“乾卦!”他欣喜地喊着,“二位果然是鸣沙镇的救星!”
救星之一的霍依然沉着张脸,一语不发。自从踏入镇长家之后,他就抱着重剑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盯着脚下的地毯出神。救星之二的蔺长生只好负责开口应对:“好说,好说。只是,之前我们曾在巷子里遇到过一个戴红面纱的小女――”
蔺长生的舌头忽然打起结来,眼睁睁看着那名小女孩从内室出来,抱着镇长的腿不撒手。镇长抚摸着她的头发,管她叫做“我的小星星” 。
“让你们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女儿。”他介绍道,“之前你们在巷子里遇到的,该不会就是她吧?”
是,却又不全是。现在的她眼神清白无辜,笑容天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蔺长生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咬着手指走过来。
“你这只手里拿的是什么?”他随意搭着话,“为什么捂得这么紧?”
她将手中之物递给他: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入手那一刻,它忽然犹如沸油一般烧灼起来。蔺长生几乎连牙都咬碎了,才勉强忍住没有惨叫出声。
他赶紧将铜镜还给了小女孩。那边霍依然却突然开了口:“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不杀妙音鸟。”
“不杀,不杀,只是要请二位帮一个小小的忙,取到一小截葡萄藤,让我们能换个地方,重新栽种,就算是救了鸣沙镇――”
“你对其他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说的吗?”霍依然打断了他,“你左手第三个指头上戴着的戒指,上面的纹章是只金毛辍K的主人我见过,我们都叫他老雷――在他死之前,你对他也是这样说的吗?”
镇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于他的死我很抱歉。但总不能让这么精美的艺术品跟他的尸体一起被扔在沙漠里吧,简直是太浪费了。”
有一个瞬间,蔺长生觉得霍依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暴起,将重剑架在镇长的脖子上。他甚至都做好了扑过去拉住他的准备。
然而霍依然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眼睛去看着“小星星”全身上下华丽的黄金首饰。
“你是对的。”他点着头,“你是对的。”
然后他扭头就走,蔺长生追了出去,在黄沙纷飞的大街上喊着:“霍依然!”
霍依然连头都不回。
“你要去哪里?”蔺长生喘着气,过来拽他的袖子,“这是去镇外的方向――你要撒手不管了吗?”
“镇长在撒谎。他只是想让我们去送死,就跟之前的赏金猎人一样。”霍依然低沉地道,“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该回到这里。”
“那这里的镇民们呢?他们太可怜了。”
“可怜?你难道认不出镇长脚下那张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认不出开门倒水的老妇人腕上嵌着海蓝宝石的镯子?他们吞没的不仅是几个赏金猎人,还有途经此处,去往中原的西域商队!只要将一切都推给妙音鸟!”
蔺长生沉默。他知道霍依然是对的。但是
“但那小星星呢?”
霍依然这下停下来了,直直地看着他:“那姑娘还不到十岁。就算是你家心爱的姑娘也太小了点儿吧?”
蔺长生简直要抓狂了:“不是的!那孩子抓着只铜镜不撒手,我接过来一看,背面铸着只我不认得的瑞兽,还烧了我的手――”
霍依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烧灼的痕迹仍在,能辨认出是葡萄藤所环绕的一只长毛瑞兽,额前的眼纹清晰可见。
“白泽!”
蔺长生的体质特殊,任何邪祟之物都容易让他受伤,在皮肤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他日常如此讲究吃穿用度的原因之一。不过是一面铜镜,能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白泽对那镜子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得救她!”
霍依然却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他嘶嘶地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你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
“我认识你。”蔺长生固执地道,“你是霍依然。是那个从山贼手里救了我这个大累赘,又一路护着,生怕我又被人劫走的霍依然,那个为了救回失踪的孩子,在黔州的石林里淋了一夜的雨的霍依然,那个为了让船只顺利通行,不惜向河底的蛟龙发起挑战的霍依然――是你不认识真正的你自己。”
霍依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我现在就解开剑上的封印呢?若我杀掉鸣沙镇上所有的人,烧光这里的房子,让这里充满浓烟和孩子的哀号,而你跟我都知道,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蔺长生握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时,他身在妙音鸟的包围之中,而他耳朵流着血,过来拉住他,拼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
“你不会的。”他柔声道,“若我走了,那倒还有可能,若我在这里,你就不会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万分重要,得意起来,还补充了一句,“要没有我你早迷路啦!”
霍依然垂眼看着他牵着他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蔺长生,你相信命运吗?”他轻声问。
蔺长生于是挺起胸膛,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像英雄的一句话:“命运这种东西,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五
蔺长生只英雄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后悔了。
因为他被霍依然装扮成了妙音鸟的模样,头顶披着鲜红的面纱,腕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黄金手镯。
对此,霍依然的解释是,守在葡萄树旁边的妙音鸟会以为他是她们中的一员。但他蹲在沙漠中,既无法飞起,也无法鸣叫,会让妙音鸟万分好奇,飞过来查看。如此一来,便给了霍依然接近葡萄树,一探究竟的机会。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蔺长生在面纱下面闷闷地说。
“我从来不开玩笑。镇长的女儿那样装扮,也是为了便于接近妙音鸟。”霍依然答道。
“你刚才是不是偷笑来着?你还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