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力松了口气。他认出了那高耸的云髻和面纱下碧绿的眼瞳。那瞳孔是竖立的,并非人类所能具有。
阿克力朝她合十而拜,女子的面纱动了动,似乎也在朝他回礼。她是伽陵频伽,佛前的妙音鸟。据说她们歌声婉转动人,是商人和旅客的庇护者。妙音鸟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望着他朝一串玛瑙般的葡萄伸出手去――触手却是虚空。
阿克力迷惑起来,再度在空中握紧了手指。结果仍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为何醉朱颜越来越少,甚至在碎叶城绝了迹。
必须要回去,必须要告诉其他人……
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歌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曲子。
还有振翅声,非常贴近,就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便想跑,想要大喊,事实上却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尖利的鸟喙从身后贯穿了他。剧痛袭来,天与地瞬间颠倒了,沙地升腾起来,重重地砸在他肩上。
妙音鸟碧绿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
阿克力哽咽起来。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更多的振翅声。
一
怀抱重剑的年轻人站在山寨门口,死气沉沉,就像是一团不祥的黑云。
那重剑有一掌来宽,缠满画着符咒的布条,连一丝锋芒也不曾泄露出来。它的主人身着朱红滚边的黑衣,双手也缠满了同样的布条。这人明明生有一对颀长俊秀的墨眉,唇色妍丽犹如女子,却跟那剑一样,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就在他的脚底下,是被他刚才一剑削成两截,垮塌下来的山寨大门。
面对着一脸惊愕,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山贼守卫,他只说了五个字:“蔺长生何在?”
回应他的是拔了刀同时从不同方位冲上去的四个山贼。刀光闪烁,彼此交错,眼看就要在他颈前汇聚。
年轻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山贼们冲上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条斯理地解着左手上的布条,终于在最后一刻完全解开,朝正前方摊开了掌心:只听嗡的一声,像是有钟罄长鸣,余音不绝。一枚金色的纹章自他掌心当中浮现,停留的时间刚好够人们看清那是只独角的金毛辍D昱目圆睁,紧接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出,才慢慢消散了。
山贼和他们的刀都被冲得七零八落,爬起来时抖着脚:“赏,赏金猎人……”
也有胆子大点儿的,捡了刀,鼓起勇气质问年轻人:“巡,巡猎司给了你多少钱,叫你来对付我们?”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以身化塔,镇压住了黑麒麟,可如今仍有当时遗留下来的凶猛妖兽危害一方。官府虽设有巡猎司专职捕捉和镇压,但终究人手有限,干脆针对妖兽的等级开设了不菲的赏银。如此一来,便有不少武艺高强者成了赏金猎人,以捕捉妖兽为生。
能吞下飞龙的金毛辏是他们的纹章。
“你们不值钱。”年轻的赏金猎人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不是你们昨天劫了蔺长生,谁会来捕猎一窝黄鼠狼?”
“谁?”
“蔺,长,生。”年轻人揉了揉眉间,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他很慢地说,“大概这么高,嗦鬼,说话不带脑子。看起来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但其实是个公费吃喝的穷光蛋。你们绝不可能靠他换到一分银两,还不如直接还给我…… ““喔――他啊。”拿着刀的山贼眼中闪着恶意,“我们早就发现了,昨晚就煮来下了肚――”
他不得不住了嘴,因为赏金猎人的神色忽然改变了。他怀中重剑之上重重封印的布条,此刻自动飘浮了起来,露出一寸多长的剑身,内里光芒四射,威压无比。山贼们惨叫起来,只觉得连同皮肉都在那光芒之中一点点融化
“手下留情,霍依然!”
不知何时起,赏金猎人的背后已经生长出了一株重瓣山桃,累累的花枝朝他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困在其中。但它并没有存在很久:重剑上的封条如有生命般,重新自动归位后,那山桃树也融化了,如同薄雾一般流动着,教一支外表再普通不过的笔吸入了笔尖。
执笔之人全身都裹在墨绿色的斗篷之中,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生花妙笔,常青公子。”霍依然朝他略微躬身,仍是面无表情,“原来你躲在这里。”
原先拿刀的山贼们,此刻均已化出了黄鼠狼的原形,连滚带爬地朝常青跑过去,发着抖牢牢地吊在了他的大腿上。常青苦笑起来:“是我让他们劫了蔺长生――我带你去找他。”
霍依然跟在常青的后面,缓步前行。
他对常青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上次见面时,他还跟在掌柜朱成碧的身边做事。再来,便是“天香楼的樱桃毕罗很好吃,其中以印着金鱼的最佳”这样并没有什么价值的回忆。
不过,近来有坊间传言,说他和朱成碧闹翻后离家出走,行踪不定。霍依然原本以为是谣言,眼下看起来却极像是真的。这处山寨地势偏僻,他也是用上了一点追踪术才找到蔺长生留下的踪迹,如果是用来当做隐藏的据点,其实再好不过……
霍依然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怎么了?”常青问。
霍依然摇了摇头:“下次再要找我,派只青鸟送信即可,别用这么麻烦的办法了。”
“以你懒散的性子,只怕你不肯来。”
霍依然根本就懒得回答。他们两人所行之处原本是普通的山林,可渐渐地,身侧出现了一株接着一株的山桃树。眼下并不是桃花该盛开的季节,这深山当中无人知晓的桃林,却开得如火如荼,仿佛抑制不住的思念一般。霍依然知道常青既有那支笔,要绘出桃林也是轻而易举,因此并不曾开口询问,一直跟着他走到一处用山石砌成的棋盘前。
那棋盘上黑白两色各执一方,厮杀得难舍难分。除此之外,还摆着一只镶金串玉的酒囊。
霍依然一见那酒囊,便在心中叹了口气。蔺长生这人就是如此,吃穿用度,什么都要最好的,光是这只酒囊,这一路上就给他俩,不对,是给霍依然招了不少的麻烦。
常青过去将酒囊的木塞一拔。霍依然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喃喃:“醉朱颜……”
“是,而且,恐怕是世上最后一瓶醉朱颜了。”常青将兜帽翻开了些,却仍是遮挡着前额,“从四年前开始,鸣沙镇便再也没有醉朱颜产出。更为严重的是,被醉朱颜所吸引而聚集在鸣沙镇的妙音鸟,原本是商队和牧民的庇护者,之前常常引领他们走出沙漠――现在却突然转了性子,霸占了世上唯一能酿造醉朱颜的那株葡萄树,开始袭击任何敢于靠近的人。光是这个月初,便有七名受害者。”
“既然知道妙音鸟作乱,为何还有人靠近?”
“其中六名是鸣沙镇镇长请去捕杀妙音鸟的赏金猎人,还有一个,从服饰判断,是从碎叶城来的酒商。”常青双目灼灼,“我希望你前去一探究竟。”
霍依然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就好像常青朝他脸上扔了一只毒蛇。
“绝不可能。”他的面上罕见地涌上来一点血色,几乎是咬着牙,“我今生绝不会再踏入沙漠一步,也绝不会捕猎妙音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常青叹气,“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能自己去一趟鸣沙镇,但……”他缓缓地取下兜帽,将前额上一枚鲜红的眼纹暴露出来。
“白泽。”霍依然道,“这又是在何时?”
“说来话长。总之,自我被白泽附身以来,彼此处于胶着状态。他无法彻底吞噬我,我却也无法完全战胜他。但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属于他的记忆渗透过来。”常青瞥了一眼旁边黑白交错的棋盘,继续道,“幸亏如此,上次才救下了那奴山查干族新任的萨摩。这一次,我所知道的并不多,只晓得白泽曾将一样有他印记之物放在了鸣沙镇,时间恰好是在四年前。”
霍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在你离开鸣沙镇前不久。”
“……不。”他僵硬地拒绝了。
常青叹了口气,过去拿那只酒囊:“既然如此,便只好请蔺公子将这点醉朱颜还给我……”
“不行不行!”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也不知道从哪棵桃树的后面跑了出来,一把抱住酒囊,“这是要留着送给我心爱的姑娘的!”
“蔺长生!”
二
霍依然第一次遇到蔺长生的时候,正准备要割断自己的脖子。
那时候跟眼下一样,也是刚过了秋分。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霍依然便越发懒得动弹,常常一日也不说一句话,躺在草丛里就是一整天。
他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就又会开始陷入噩梦之中。每年到这个时候,困扰他的梦境就会越来越清晰,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不如去死好了――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具有诱惑力。这样,噩梦就永远无法成真,可怕的景象就不会成为现实。
为了保证无人打搅,他还特地选了处安静的密林。
谁曾想有个不开眼的匪人劫了蔺长生,以为这回捞了只小肥羊,一路拖着他也进了这片林子。霍依然在旁边听着蔺长生跟匪人亲切地攀谈,从自我介绍一直聊到人生感悟,终究是没忍住,出手救了他。
这下好了,原本想死也没死成。
第二日他刚寻了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要跳,呼啦啦涌来十来个劫匪埋伏在路边,眼看是要劫道。他濒死的好奇心居然活动了一下,潜伏在旁边等了片刻。
那腰间挂着镶金着玉的贵重酒囊,一路哼着歌,大摇大摆地行了过来,又被劫匪扑过去摁在地上拿绳子捆了的,不是蔺长生,又是谁?
这种体质也真是……独一无二了吧……
霍依然长叹一声,走了出来。蔺长生叫人捆得像只待宰的猪,居然得空伸了只手,使劲地朝他挥着:“霍大侠!好巧啊,你也在!我正在跟他们聊你――”
霍依然其实当时就后悔了。但他不知道将来他还会更后悔。他摆平这次的劫匪后,蔺长生一从绳子里挣脱出来,便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扑了过来。
“霍大侠,你武艺如此高强,不如与我同行? “
霍依然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但蔺长生是何许人也,坚持不懈地缠了上来:“我雇你!做我的保镖如何?跟我一起有很多好处的!包你一路吃好玩好喝好,还有漂亮的姑娘,啊不,风景看――”
这一缠居然就是两年多。
霍依然再也没有寻过死。他没空。
蔺长生自称是东海蜃楼阁的一名书吏,主要任务是走遍神州,风餐露宿,不辞辛苦地记录各种风俗轶事,好带回去给阁主雪公子。但霍依然从未见过他拿笔记录过,每次一到风光上佳之地,蔺长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当地最舒适的酒楼,接着便两眼放光地搜刮各种美食,还四处跟人打听他心爱的姑娘。
据他说,他跟这位姑娘是青梅竹马,情深意厚,只是前不久突逢变故,两人不幸失散了。但若是要让他说出这位姑娘的长相来,他却又含糊其词,只说些我家姑娘的歌喉如何美妙,小手如何柔软之类的话。
霍依然因此很是怀疑这位姑娘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一直也没顾上戳破蔺长生的谎言,因为他真的很忙。蔺长生的招摇作风从未更改过,穿衣要最好的织云锦,熏衣要用流水香,饮酒要朱成碧亲手酿的桃花酒。刚开始的几个月,霍依然的主要任务都是替蔺长生料理一波又一波朝这小肥羊扑上来的劫匪。
到了后来,消息传开,众人皆知这只小肥羊后面跟着位冷脸的凶煞保镖,才慢慢消停了下来。但霍依然依然很忙,原因是小肥羊蔺公子的钱袋即将见底,不得不靠霍依然出马,沿途捕捉各种妖兽去跟巡猎司换取银两。
“呜呜,等我回蜃楼阁报销了差旅费,就有银子还给你了。”蔺长生拽着他的袖子哭唧唧。
“闭嘴。”霍依然后悔万分。
就这样,霍依然跟着蔺长生见识了瞬息万变的黄山云雾(顺便捉了只姑获),也见识了雨水冲刷而成的黔州怪石(加两只藏身在石林中引诱路人的酰。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时,霍依然还在湍急的水流中,捕捉了一只捣乱多时的幼年蛟龙,他们所乘坐的船只方才顺利地通过了夔门(所得的钱用来付了船费)。
霍依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赏金猎人。
发出这种感慨时,他们已经到了无夏城,时候恰好是初春。沾衣杏花雨,扑面杨柳风。他俩各乘着一匹马,并辔走在无夏的街道上。蔺长生又新得了好酒,装在酒囊里,半醉不醉地牵着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着他的侧脸,略微出神:蔺长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细雨洗过了一般,泛着一整层毛茸茸的光晕。
那一刻,霍依然只觉得无比平静安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作为一个普通的赏金猎人,作为霍依然,他那波澜不兴的一生,已经在这个叫做蔺长生的人类身畔终老。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只需要常青嘴里短短的几个词便能令其粉碎:鸣沙镇,妙音鸟。
“这是我要留给我最心爱的姑娘的。”蔺长生还在坚持,“她喝下这个,脸红红的,一定很好看。”
“你一定要这个?就算我们得因此进入沙漠?”
霍依然喉中酸涩,嘶哑地问。
他是知道他的忌讳的。两年里,霍依然从未跟他踏入过沙漠。但这一回,蔺长生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执拗,牢牢抓着盛醉朱颜的酒囊不放。
噩梦再起,这一次是生动无比的幻觉。就在他的眼前,同时重叠着燃烧的火焰,堆叠的尸体,有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却还有蔺长生的眼睛。
“不会有事的。”蔺长生望着他,满是崇拜,“我家霍大侠这么厉害!”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霍依然疲惫地想,就像一只从来没有见识过残忍之事的小兽,轻易地选中了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欢喜地跑过来舔他的手指。而他,因为太贪恋那一点点温软的触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只最大,最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