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总之我叫常青,姑且算是被白泽附身的人类。”那人将青稞饼放回了他的怀里,“我来是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向你借一样东西。”
从前有一缕终日在荒野间游荡的孤魂。
它只有一魂一魄,因此并没有生前的记忆,并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走失在旷野中,再也无法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还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而主动选择了走向荒野的老人。
每当夜幕降临,城镇中亮起灯火,它便远远遥望着,听着灯火下的嬉戏声,却无法靠近。
直到有一天,一名傀儡师用人类的血肉和木材作为材料,制作了一个少年的傀儡。为了让这傀儡更象真人,他甚至启动了招魂术。
这孤魂应召而来,于傀儡身上复活。
那名傀儡师,便是戴檀木面具那人,叫做檀先生。他和他一直侍奉着的神兽白泽,占据了北狄的宫廷,操纵着大萨满。白泽撺掇着大萨满,让他捕捉查干族人制作灵宠。他甚至还告诉大萨满,那奴山的山神,才是真正值得驯服的对象。为此,需要拿到查干族的圣物,盛装着青稞饼的宝盒。
“他们知道你的母亲是中原人,还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姓李的大儿子――那孩子确实曾经存在过,不过早已病死多时。檀先生制作的这副傀儡,就是根据那孩子的相貌制作的。”
那无名无姓的孤魂被送上了那奴山,作为乌尔嘉失而复得的哥哥,作为隐藏得极好的杀手和间谍。与乌尔嘉见面的第一天,他告诉他,自己叫做李慕渊。
是身在深渊,却羡慕光明,还是虽羡慕光明,奈何身在深渊?
他从来没有想过,查干族人能够这样毫无芥蒂地接纳他,让他行走在他们中间,坐在他们的篝火旁,称他为儿子和兄弟,与他分享同一块青稞饼。
虽然他拒绝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魂魄和身体都是残缺的。他也没有忘记,一旦傀儡师出现,自己就会失控,一定会背叛。
后来,他果然被檀先生控制,盗走了青稞饼,但他撒了谎,告诉白泽,山神只有在每年一度的跳月节上才能出现。这个谎言,为乌尔嘉拖延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李慕渊处心积虑,终于从檀先生手中逃走,同时还带走了青稞饼,送回了那奴山。
“所以,被你称为李慕渊的,根本就不存在。”
乌尔嘉缓缓摇头:“不,李慕渊是我哥哥。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将他找回来的。”
常青将手放上了他的双肩,与他郑重地对视。
“那么,你必须要成为萨摩,为了把你的族人们从灵宠状态中拯救出来,也为了唤回李慕渊。”
九
乌尔嘉被捆住双手,站到了饕餮金焰所组成的火圈面前。
现在的他,是名肤色黝黑,眼神警惕的少年,两侧的面颊上都用红泥涂出了花纹。狼牙形状的玉石挂在他的胸前,隐隐生光。
巨大的狼形傀儡被放在他的一侧,琉璃制成的狼眼中也隐隐有着光芒。仿佛是在对狼牙玉作出回应。
是李慕渊吗?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傀儡里,还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旷野上,继续徘徊?
“还不快跳?”北狄的大萨满催促道。
乌尔嘉伸手抓住了胸前的玉石,紧紧握住。
他仍在惧怕――怎么能不惧怕呢?对火焰的恐惧写在狼的本能里,即使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化成人形。
更何况,那里还有饕餮的幻象在等着他。
冲入火圈,对他来说不亚于直接冲入饕餮的巨口,不亚于自寻死路。但这世上,有人值得你这样做。
查干族的少年发出了嘶喊,朝着火圈开始了冲锋。
绳索从他身上掉落,他骨节变形,长发飞扬,落地的脚掌转化为毛茸茸的狼掌。
以雷霆之势扑向火圈的,是一匹已经成年,胸膛宽阔的灰狼。穿越火圈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他全身都着了火,开始燃烧。
那火焰吞噬着他的长毛,吞噬着他的皮肤,他的骨血,连他的骨髓都一并焚烧殆尽了。就像是有饕餮巨兽,用一双金眼冷冷地俯视着他,正在将他一寸寸地咬碎了,活生生地吞吃下肚。
在他的有生之年,从未经受过,甚至从未想象过这般的痛楚。他以为自己一定经受不住,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去,事实上,如果能死去,或许还更轻松一点。
可他不能。有人还在等待着他。他牢牢地抓住这个念头,将自己燃成了一盏灯,光芒足以照亮四野。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风中的细语。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直到他终于听清,那是他父亲和族人们的歌声,唱着在月光下奔跑的快乐,歌颂着哺育万物的山神,历数着查干族历史上最英勇的猎手。
这匹燃烧中的灰狼将爪子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仰起头来,发出悠长的狼嚎声。他在呼唤着他失去的族人们,期待着他们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然而有一个名字,是用人类的语言喊出的。它穿过了生死之间的荫谷,甚至响彻在那片永恒的荒野之上――“李慕渊!”
风声呼啸,自那奴山的四面八方赶来。
那风中挟裹着晶亮的雪花,拖着长长的,犹如飞羽的痕迹,带着数不清的低声细语。它们围绕着着火的灰狼,仿佛无数颗彗星从天而降,要聚集到那灰狼身上去。
山岭因此震动不止,北狄士兵们畏惧地四顾,大萨满却面露狂喜。
“就是现在!”大萨满喊道,“山神来了!要降临在这新萨摩的身上!现在就射死他,山神无处可去,就会进入巨狼傀儡――”
那巨狼傀儡突然开始动了起来。它转动着脖颈,伸展了四肢,就好像对这副新的躯体还不太适应。
难道山神已经降临在了傀儡之中?大萨满一把推开拦路的士兵,朝巨狼傀儡伸出了双手。
“我的!都是我的!”他摇动着手腕上的金铃,如痴如醉,“听从于我,臣服于我吧――”
巨狼漫不经心地朝他抬起了前爪,压了下去。
它脚下传来轻巧的咔嚓一声。
“是你动的手脚,我都看见了,你喂它吃了什么?!”檀先生抓住了常青,质问道。
“一点青稞饼罢了。”常青抬眼看着狼形傀儡,它正在踢开脚边的北狄士兵,摇晃着朝燃烧中的灰狼走去,“吃了它,他从此再也不是无主的孤魂,真真正正成为查干族的一员了。”他微笑起来,指向空中,“看,连山神都为他而来。”
“你不是白泽!我就知道,你是常青!”檀先生恨恨道,可被他抓住的那人微微一笑,转眼间化作一张飘飞的纸片,上面画着的小人还墨迹未干。
那名自称是白泽,却具有常青外表的男子就此神秘地消失了,再也不知去向。
十
他在布满冰雪的荒野上徘徊,寒冷而且孤独。
曾经有明亮的金色火焰召唤过他,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甚至听到母亲呼唤他的声音。
可他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有额上带着鲜红眼纹的兽,拽住了他的腿,将他拖入了黑暗。他已经被那野兽吞吃殆尽,现在还在游荡的,只剩下一点残骸。
可远处忽然亮起了一盏灯。忽然有一个声音,洞穿世间所有的冰雪,犹如呼啸而来的长矛,将他钉死在原地――“李慕渊!”
……谁?
可他认得这声音,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做出回应。这残存的意识挣扎起来,十指都抠入了冰雪,硬是从黑暗当中一点点地爬了出来。
忽然之间,他便重新具有了身躯,可它过于庞大,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正是那副北狄人用木头制成的狼形傀儡。
他睁开眼时,有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站在他身前。那人朝他微笑,打开了装饰着珊瑚珠和绿松石的盒子,取出里面之物放在他木制的舌头上。
他应该没有味觉的,可它竟然在他的舌尖融化了。
犹如母乳一般的甘甜。
黑暗中,一点温润的光亮了起来。他想起自己曾经坐在金色的火焰旁边,想起有人将红泥涂到他脸上,想起了拥在肩膀上的胳膊和友善的笑脸。
有人曾对他说:“母乳一样甘甜,美酒一样醇美。吃了青稞饼,你便是我的儿子,乌尔嘉的兄弟。”
乌尔嘉。他喃喃。
眼前有一团耀眼的狼形火焰,形状非常眼熟,暴风和雪柱围绕着它,周围的小人正在朝它射出箭矢。可它一心一意,只是朝空中发出嚎叫:“李慕渊!”
那是他的名字!他想起来了,他是乌尔嘉的兄弟,查干族的李慕渊。
更多的箭矢没入了灰狼的长毛,呼唤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蠢弟弟,李慕渊无声地嘲笑着。就知道你没有我不行。
巨大的狼形傀儡摇晃着,朝燃烧中的灰狼靠了过去。射向那灰狼的箭矢,尽都射到了他的身上,笃笃作响。他却靠得更近了些,恨不得将乌尔嘉整个都拥在怀里。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似乎曾经有一回,乌尔嘉也同样环抱着他,温暖过他。
金色的火焰仍在燃烧,它从乌尔嘉的身上,蔓延到了他的身上。他曾对它渴慕不已,却也畏惧万分。
像他这样的邪物,不生不死,不人不鬼,被饕餮金焰寸寸烧灼,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吧?
“你这孤魂,注定要在荒野上漂泊,永远也靠近不了那火焰,否则会被活活烧死。”戴面具的男人站在远处,恶狠狠地诅咒着他。
我知道。可我能为它而战。
我能为它而死。
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结局吗?
李慕渊咧开嘴,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感到自己一点点朝着天空升腾起来,出人意料的是,等待着他的并不是消散,而是无数双温柔的手。一匹由星辰组成的母狼出现在天空之中,那是那奴山的山神,前来迎接它的子民。
母亲!他想。我终于回来了。
漫长的漂泊终于结束,从今往后,他将与山神一起,在那奴山的上空巡游。不再寒冷,也永不孤独。
灰狼身上的火焰开始熄灭,替代那火焰的,是雪一般晶亮的长毛。新一代的萨摩终于诞生。
护卫着他,身上插满箭矢的狼形傀儡,也渐渐地燃烧殆尽。自始至终,它不曾挪动过分毫。
剩余的北狄士兵发现了大萨满的尸体。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为他哀悼,旁边的山林中便传出了狼群的嚎叫。迎接他们的,是终于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查干族人的怒火。
领头的白狼一只眼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它奔跑着,最终朝空中高高跃起。
它闪亮的尖牙,是士兵们眼中最后所见之物。
从今往后,你是我查干族的子孙,你的族群将与你同在/若你狩猎,有山神护佑着你/若你行路,兄弟将与你同行/金色的神火自天而降,照亮你的未来/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将永不孤独。
――《那奴山查干族祷词》
第二章 醉朱颜
零
烈日和沙暴轮流拷打着他,即使如此,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含着那个名字,不曾吐出。
就在二十个日出之前,阿克力还是刚刚继承了家族秘密的年轻酒商,满怀希冀,雄心勃勃。他率领着由二十五只骆驼组成的队伍从碎叶城出发,踏入了沙漠…然而三个日出之前,沙暴追赶上了这支胆敢入侵它领地的队伍,夺走了一半的骆驼,而干渴和对茫茫沙漠的恐惧则击溃了剩下的人。
只有阿克力还想要继续前行。其结果是他被绑在一头老骆驼身上,放逐进了沙漠。现在的阿克力一无所有,满面尘土,奄奄一息。可他依然含着那个名字,就像含着最后的希望。在干渴所造成的意识模糊当中,它犹如琼浆一般滋润着他,带给他慰籍和勇气
醉朱颜。
世上的葡萄酒有成千上万,可只有一种,叫做醉朱颜。
传说,很久以前,尘世之中并无葡萄生长。这种如同玛瑙般珍贵的果实,只生长在昆仑山上,被西王母视作珍藏。可有一只名为饕餮的凶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竟闯入了西王母的果园,除了自己偷吃之外,还叼了整整一串,也不知道是想要带给谁,从昆仑山一路飞回了长安。
它嘴里的葡萄沿途掉落,在神州大地的各处生长起来。其中一颗便落入了阿克力身在的这片沙漠。
那葡萄种子在这极为干旱之处,居然也寻到了水源,拼出了一线生机。由于缺少水分,用这种葡萄酿成的酒,除了芳辛酷烈,更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没有人……没有人知道,那株葡萄树,究竟……在何处……除了我,现在只有我……”
阿克力趴在老骆驼背上,喃喃着。
这珍贵的秘密在阿克力的家族代代相传,却没有人真正动过去寻找的心思。醉朱颜的产量虽少,又被鸣沙镇的镇民牢牢把控,可每年还是曾经能有二三桶售卖。既有现成的酒可以买,又何必去冒性命危险?
然而渐渐地,售往碎叶城的醉朱颜越来越少,近几年甚至绝了迹。城中甚至在传说,那株给鸣沙镇带来繁荣,也给附近的荒漠带来生机的葡萄树已经枯死。
可阿克力不信这个。
从孩提时代起,他便常常听着关于醉朱颜的歌谣入睡,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到那株神奇地生长于沙漠之中的葡萄树:延绵的沙丘之下,彼此缠绕的枝条铺天盖地,生机勃勃。残阳灿烂如血,如锦绣绸缎,在它的衬托下,整株葡萄树就像是一场绝不该出现的天国幻象。就像此刻,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一样。
阿克力张大了嘴。
他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脸朝下摔进了沙子里。
可他又很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一阵,接着索性跪了下来,仰面朝天,嘶哑地笑着:“在这里……真的在这里……”他回身,拽着那只表情呆滞的老骆驼,“来啊,来啊,我们找到了……”
一开始老骆驼只是站在原地,精疲力尽地望着他,紧接着,它却猛地睁大双眼,原地高高地跳了起来。
阿克力手中一痛,被拽断的缰绳粗暴地擦过手心。骆驼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给他。这是怎么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忽然被一阵冰凉的恐惧感扼住了咽喉,缓缓地朝骆驼原先所望着的方向转过身去――在葡萄林茂密的枝叶之下,站着位窈窕的妇人。她披着艳丽的鲜红面纱,手腕和脚踝上是重重叠叠的金镯。